柳湘莲的人生几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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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原题《红尘中的“鱼与熊掌”——说柳湘莲的“纠结”人生》。


作者

老刀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

——苏轼《西江月 世间一场大梦》

2021年是辛丑年。西北，清明，今日微雨。柳枝生出新芽，拢起一团轻烟。桃枝也含出新苞，绽出一树浓雾。伏在地上的野草，悄悄地向上生长，并不与人相干。路上也有几个行人，于这雨中，或匆忙或缓缓地行着，或烦恼，或悠然，也并不与这柳枝上的新芽相干，自然也与那桃苞儿、野草儿不相干。“清明时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这不过是诗人的伤怀，也并不与红尘之人相干。诗人有诗人的心事，柳湘莲有柳湘莲的活法。

柳湘莲是《红楼梦》中的美男子，与宝玉、秦钟为友。与二人相比，湘莲是有颇多可取之处的，却偏偏其人生又颇多“纠结”，“心结”太重，终致遁入空门。

柳湘莲的故事主要与两个人有关。一个是薛蟠，是在《红楼梦》的第四十七回，一个是尤三姐，是在第六十六回。薛蟠对湘莲是爱其貌美而“调情”，不料受了一遭苦打，后来两个人又结成了异姓兄弟。尤三姐对湘莲是爱其心性而“用情”，又不料因其由以剑定婚转而索剑毁约而致一剑自刎。所以说，世事难料，并无定法。

柳湘莲的出身是好的，是世家子弟，可惜父母早丧，也就无人看管。所以，其成长过程就弄得有些“历史的味道”：

一，有点如项羽。“读书不成”，又去学武，“酷好耍枪舞剑”，说文武双全则有点勉强，说是个武夫似乎也不适当。

二，有点如游侠。说他“素性爽侠，不拘细事”，一个“侠”字，写出其平日行事，似有急人之急，解人之难的味道。可惜，又有点不彻底。

三，有点像纨绔。说他“赌博吃酒，以致眠花卧柳，吹笛弹筝，无所不为”，可惜又没银钱，所以偶尔串个戏角、扮个生旦搞点钱花花。

这样一来，就有点“上不上，下不下，左不左，右不右”了。总结一句话：会文擅武却不精通，想作游侠却也无用，貌似纨绔却不情愿，想当个正经人却偏弄风月，十分“纠结”。

先看柳湘莲好的一面。一个是重情重义。这是与宝玉和秦钟之交。并无银钱却为秦钟修坟，而且已备下了十月初一“上坟的花消”，不但修坟，而且上坟，亦可见情谊之重。对宝玉的不自由，则说：“这个事也用不着你操心，外头有我，你只心里有了就是。”亦可见一种担当与爽快。

另一个是智勇双全。看他对薛蟠的调情，先是“心生一计”，与薛蟠论“真心好还是假心好”，然后将其诓出城外，一顿好打。这是他的“智”，再说他的“勇”。主要是苦打薛蟠。第一合是：颈后一锤砸倒，脸上拍出“果子铺”，脚尖踢翻。第二合是：马鞭疯打从背至胫三四十下，够狠。第三合是：将薛蟠拉到泥里再打，逼着他喝泥水，这就是羞辱了。之所以如此，是因为薛蟠把湘莲误认作风月之人，很伤人，关乎尊严。也就顾不得“四大家族”的危害，顾不得薛蟠的霸王之名了。但到底为了自保，还是吓跑了，所以《红楼梦》第四十七回目说：“冷郎君惧祸走他乡”，因惧而逃离了。

再一个是侠肝义胆。这是在救薛蟠于盗匪之手而言。能够弃前嫌于不顾，仗义出手，是殊为不易的。能够放下成见，和薛蟠结为兄弟，也是殊为不易的。薛蟠是无人愿意作兄弟的，宝玉蔑视他，贾珍贾荣戏弄他，这一次，柳湘莲成了他的兄弟，乃是一件大好事，薛蟠或许会有很大变化吧，终于有可以辖治住他的人了，从此向善也未可知。谁知又跟道士跑了，害薛蟠痛哭一回。所以说，世事难料，瞬息万变。

说完了柳湘莲的好，再来看他的不好。一个是生性多疑。一个是失信于人。这主要是在对待尤三姐之事上。柳湘莲八月回京，与宝玉相会甚欢。第六十六回说：“如鱼得水。”又问及三姐之事，说心里疑惑，后悔不该留剑为定。原因有三：

一疑三姐“古今绝色”，“如何只想到我？”二疑别有企图，况且又素不相识，如何“忙忙的就那样再三要求定下”？三疑三姐品行，“难道女家反赶着男家不成？”

因有这三疑，故追问宝玉之下，知得是贾珍的妻妹后，即说出了“你们东府里，除了那两个石头狮子干净罢了”的名人名言。也就把对一个人的评判贴上了宁府的“道德标签”，显得既不够公正，也不够客观。因此之故，轻信宝玉之言，未做细致了解，关心则乱，心下决定，断然毁婚约。

按宝玉所说，柳湘莲原是个“精细人”，本不会犯这样的错误，奈何宁府贾珍的名声太过不佳，加上轻信宝玉一番误导，遂就浮躁起来。所以，贪嗔痴慢疑，人生五大病，湘莲先贪美色，再疑品行，后嗔而悔婚，五病犯三病，疑病为第一。


柳湘莲因着多疑，所以失信于人，实在是其为人不够具体而微。他世家子弟做了个大概，不如薛蟠，侠客也做了个大概，不如盗跖，寻花问柳也做了个大概，不如柳永，弄得公子不是公子，侠客不是侠客，盗贼不是盗贼，入不了上三流，做不了下九流，名义上“素性爽侠”，实际无信无义，于小事上有决断，于大事上太糊涂，心无定信，身是浮萍，实则与薛蟠一样人物。

薛蟠行事是颠三倒四，然而皆从其秉性，喜怒哀乐皆从心中来，湘莲行事也是倒四颠三，事事违心，痛打薛蟠是因恨而起，痛快则痛快，跑的也够快，甚无担当；拒婚尤三姐是因疑而起，爽快则爽快，悔的也够快，却有担当，没有跑。书上说，三姐自刎，湘莲没有离开，大哭一场，看着入殓，又大哭一场，方告辞而去。这到可以一赞叹，人生总算有一次磊落。


柳湘莲的心结就在一个“不甘心”。他以世家子弟的身份，交结宝玉，却更象秦钟，所以对秦钟之死更加在意，修坟、上坟即是明白无误。但是，他做不了世家子弟，只能做个正经人。可是，他又行走江湖，惯于风月，混于倡优，先是交结赖大之子赖尚荣，后又与薛蟠结为异性兄弟，可知其交友并无一定之标准，亦可想见其为人了。从另外的角度说，薛蟠映照的是他的心性，随心所欲，率性而为；赖尚荣映照的是他的心欲，拼命向上，要做主人。但这很难！没落的贵族也就不是贵族了。

甄士隐的《好了歌解》说：“训有方，保不定日后作强梁。”这是柳湘莲摆脱现状努力向上的路，他却也半途而废了，救了薛蟠，就断了江湖的路。与尤三姐悔婚，致三姐自刎，则又断了攀附权贵的路。上不了山，入不了府，所以只有再逃跑了。他问道士说：“此系何方？仙师仙名法号？”道士笑着回答说：“不知道啊。”这个问题是诛心之问，道士说：“我不知道我是谁我在哪儿，那你知道你是谁你在哪儿吗？”柳湘莲也不知道，一个人在红尘中都活成个这样了，也就不好再留下了，所以挥剑将万根烦恼丝一挥而尽，随道士飘然而去了。正是：

想做黄巢入江湖，偏思君子士大夫。

季布侯嬴重一言，无边风月怎留住。

高不成兮低不就，美色品行一壶醋。

人生不过一场戏，鸳鸯蝴蝶飞上树。

人生难！左右为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