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京是怎样炼成的:从帝国灰烬中崛起,走向独裁与战争
2003年,俄罗斯总统普京接受《纽约时报》采访。 James Hill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巴黎——2001年9月25日,俄罗斯总统普京在德国议会用德语发表讲话。他在德国德累斯顿担任克格勃官员期间学会了德语,他称之为“歌德、席勒和康德的语言”。“俄罗斯是一个友好的欧洲国家,”他宣称。“欧洲大陆的稳定和平是我们国家的首要目标。”
普京在之前一年被选举为总统,时年47岁,他从一个无名小卒迅速崛起,最终成为俄罗斯领导人。他接下来表示“民主权利和自由”是“俄罗斯国内政策的关键目标”。联邦议院议员起立鼓掌。
在起立的议员中,就有曾任议会外交事务委员会主席多年的中右翼代表诺伯特·罗特根。“普京抓住了我们的心,”他说。“他用很温和的声音说德语,这样的声音诱使你相信他对你说的话。我们有理由认为和睦相处的前景是可以实现的。”
今天,所有的和睦都被撕碎,乌克兰战火纷飞,普京派军队入侵来证明他的信念——乌克兰这个国家并不存在。超过370万乌克兰人成为难民;战争已长达一月之久,伤亡越来越多;普京那温和的声音已经变成了一个弓着背的男人的愤怒咆哮,任何反抗他日益严酷的独裁统治暴力的俄罗斯人都被他斥为“败类和叛徒”。
乌克兰首都基辅,雷特维尔购物中心遭到俄罗斯军队的炮击,变成一片废墟。 Lynsey Addario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本月,一个来自乌克兰的难民家庭抵达布达佩斯的一个火车站。 Mauricio Lima for The New York Times
普京是圣彼得堡人,那是彼得大帝在18世纪初建造的“通往欧洲的窗口”,从1991年起,他在那里的市长办公室负责吸引外资的工作,从这些来看,普京在他执政初期似乎确实对西方保持谨慎的开放态度。
他在2000年向前总统比尔·克林顿提出了让俄罗斯成为北约成员国的可能性,但这个想法最终不了了之。他维持了1994年与欧盟签署的俄罗斯伙伴关系协议。2002年北约-俄罗斯委员会成立。彼得堡人与苏维埃人两个身份相互拉扯。
这是一个微妙的平衡,作风严谨的普京为此做好了准备。“你永远都不应该失控,”他在2017年的纪录片《普京访谈录》中告诉美国电影导演奥利弗·斯通。
“你必须明白,他是克格勃出身,撒谎是他的职业,而不是罪过,”2017年至2020年担任法国驻莫斯科大使的西尔维·伯曼说。
在联邦议院演讲的几个月前,普京众所周知地赢得了美国前总统乔治·W·布什的支持,布什总统在2001年6月与他第一次会面后表示,他看着这位俄罗斯总统的眼睛,发现他“非常直率且值得信赖”。叶利钦也同样受到影响,在普京于1996年到莫斯科任职仅三年后就任命他为继任者。
1999年,时任总理的普京与即将离开克里姆林宫的叶利钦合影。 TASS, via Getty Images
“欧洲大陆的稳定和平是我们国家的首要目标,”普京在2001年对德国立法者说。 Fritz Reiss/Associated Press
威权主义者的崛起
普京生于1952年,他出生的城市在当时的名字是列宁格勒,他在苏联与纳粹德国战争的阴影下长大。苏联红军在击败纳粹的战争中付出的巨大牺牲对他所在的这个普通家庭而言不是一个抽象概念,而是切实的感受。普京年轻时就明白——正如他所说的那样——“弱者就会挨打”。
“西方没有充分考虑到苏联神话、军人牺牲和复仇带给他的力量,”祖父母都是俄罗斯人的法国作家米歇尔·埃尔查尼诺夫说。“他深信俄罗斯人愿意为一个理念牺牲自己,而西方人则喜欢成功和舒适。”
俄罗斯伏尔加格勒的雕像《祖国母亲在召唤》,用于纪念在斯大林格勒战役中阵亡的士兵。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1942年秋天的斯大林格勒。第二次世界大战在俄罗斯被称为“伟大的卫国战争”,在该国的政治神话中扮演着重要角色。 Sovfoto/Universal Images Group, via Getty Images
普京总统在2004年底取消了地区州长的选举,改为由克里姆林宫指定。在纯粹的宣传运动中,俄罗斯电视台越来越像苏联电视台。
尽管普京将乌克兰向西方靠拢描述为对俄罗斯安全的威胁,但它更直接地是对普京威权体制本身的威胁。波兰前外交部长拉德克·西科尔斯基说:“一个民主制的乌克兰与欧洲融合并取得成功是对普京主义的致命威胁,在这一点上,普京当然是正确的。比起是否成为北约成员国,这才是问题所在。”
这位俄罗斯总统不喜欢致命威胁,无论是真实的还是想象的。如果有人怀疑普京是否真的冷酷无情,2006年证实了他们想错了。普京对软弱的厌恶决定了他的暴力倾向。然而,西方民主国家迟迟没能吸取这一基本教训。
它们需要俄罗斯,不只是因为它的石油和天然气。这位俄罗斯总统是后来被称为全球反恐战争的重要潜在盟友。这正好符合他自己在车臣的战争,以及认为自己在战争中代表基督教文明的倾向。
2000年,车臣首都格罗兹尼。为了平息一场分离主义运动,普京下令将这座城市夷为平地。 Dmitry Belyakov/Associated Press
2001年6月,普京和乔治·W·布什总统在斯洛文尼亚卢布尔雅那。左边是时任国家安全顾问康多莉扎·赖斯。 Larry Downing/Reuters
2008年2月科索沃宣布脱离塞尔维亚独立前夕,在科索沃首都普里什蒂纳进行的庆祝活动。 Andrew Testa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几年后,当法国前总统弗朗索瓦·奥朗德会见普京时,他惊讶地发现普京称美国人为“美国佬”——而且用的是批评的语气。普京告诉他,这些美国佬“羞辱了我们,把我们放在第二位”。
2007年,普京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发表了激烈的演讲,令这种怨恨达到了顶点。“一个国家,当然,首先是美国,已经在各个方面越过了它的国界,”他向震惊的听众宣告。一个“单极世界”被强加给冷战结束后的世界,带来“单一权力中心,单一力量中心,单一决策中心”。
2007年2月,普京在慕尼黑安全会议上发表讲话时对美国主导的“单极世界”表示不满。 James Hill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其结果是一个“只有一个主人,一个主权者的世界,到头来这是有害的”。不仅有害,而且“极其危险”,导致“人人自危”。
针锋相对
2012年5月7日,随着30响礼炮在莫斯科上空回响,身着迷彩服的防暴警察围捕抗议者,普京再次回到俄罗斯总统的位置上。他在许多方面都已变成一个不同的人,日益确信西方的背信弃义和堕落,并且心怀愤怒。
2012年5月,防暴警察驱散了莫斯科市中心抗议普京重返总统之位的示威者。 Sergey Ponomarev/Associated Press
2012年2月,普京在莫斯科的支持者。 James Hill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五个月前,俄罗斯爆发了大规模街头抗议活动,游行者举着写有“普京是小偷”的标语,这使他更加确信美国决心给俄罗斯带来一场颜色革命。
普京指责时任国务卿希拉里·克林顿是主要的煽动者。
尽管如此,华盛顿当时专注于击败基地组织,有关普京对美国利益构成严重威胁的说法基本上没有受到重视。
2011年,在美国的压力下,俄罗斯在联合国安理会军事干预利比亚的投票中投了弃权票。该决议授权采取“一切必要措施”保护平民。在普京看来,这一任务演变成了推翻后来被利比亚军队杀死的穆阿迈尔·卡扎菲,他感到非常愤怒,认为这进一步证实了美国在国际上的无法无天。
还有别的东西在起作用。“干掉卡扎菲的残酷行动困扰着他,”克林顿总统任内担任国家安全委员会俄罗斯、乌克兰和欧亚事务高级主管的马克·梅迪什说。
前法国驻叙利亚大使、现为巴黎蒙田研究所智库特别顾问的米歇尔·杜克洛认为,普京最终“选择两极再分化”是在2012年。“他已经确信,西方在2008年金融危机之后正在衰落,”杜克洛说。“现在的出路是对抗。”
2013年7月,普京前往基辅,纪念基辅罗斯的弗拉基米尔王子皈依基督教1025周年,他誓言要保护“我们共同的祖国,大罗斯”。
普京将自己重塑为东正教的捍卫者。 Pool photo by Alexei Nikolsky
有恃无恐的领袖
普京行使权力的22年历程在很多方面都显示出他是如何变得越来越大胆。起初,他的目的是恢复俄罗斯的秩序,赢得国际社会的尊重,后来他开始相信,一个拥有丰富石油收入和高科技武器的俄罗斯可以昂首阔步地站在世界前沿,部署军事力量,并且几乎不会遇到抵抗。
如果普京像他现在似乎相信的那样,象征着神秘的俄罗斯大国命运,那么所有的限制都不存在了。
2014年2月,乌克兰在一场血腥的民众起义中推翻了莫斯科支持的领导人,从而实际上拒绝了普京数十亿美元的利诱,拒绝加入他的欧亚联盟,转而寻求与欧盟达成联合协议,这对普京来说是犯下了不可原谅的罪行。普京坚称,这是美国支持的“政变”。
2014年基辅一名抗议者的葬礼。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2014年,在乌克兰东部顿涅茨克,人们为俄罗斯支持的分裂势力张贴招募海报。 Mauricio Lima for The New York Times
随后,普京吞并克里米亚,精心策划了乌克兰东部的军事冲突,形成了两个由俄罗斯支持的分离地区。
20年前,即1994年,俄罗斯签署了一项名为《布达佩斯备忘录》的协议。根据该协议,乌克兰放弃了其庞大的核武库,以换取尊重其主权和现有边界的承诺。但普京对这一承诺毫无兴趣。
海斯根说,当默克尔向普京问起2014年3月俄罗斯吞并克里米亚之前出现的“小绿人”——蒙面的俄罗斯士兵,普京做出了毫无说服力的回答:“我和他们没有任何关系。”这成了默克尔的一个转折性时刻。
在2014年3月俄罗斯从乌克兰手中夺取克里米亚之前,蒙面的俄罗斯士兵曾出现在当地。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对乌克兰发动战争
不可思议的事情是可能发生的。俄罗斯在乌克兰的非必要战争就是证明。
在新冠疫情的隔离状态下,普京对苏联解体时失去祖国的2500万俄罗斯人的所有执念似乎都固化了。
上个月,法国总统埃马纽埃尔·马克龙与普京会晤,两人之间隔着一张六米长的桌子,后来他告诉记者,和他们在2019年的上一次会晤相比,他发现如今的普京显得更加僵硬、孤立,在意识形态上也更加顽固。
乌克兰令普京深感不安,这一点在他去年夏天隔离期间撰写的5000个单词长文《俄罗斯和乌克兰的历史统一》当中显而易见。这本小册子被分发给俄罗斯武装部队成员,书中他整理了可以追溯到九世纪的论点,称“俄罗斯无疑是被打劫了”。
入侵乌克兰的两天前,俄罗斯塔甘罗格郊外的一辆火车上装载着俄罗斯自行榴弹炮。 The New York Times
上个月,塔甘罗格一家酒店的房间里,一个逃离分裂分子控制的乌克兰领土的家庭在电视上看到了普京。俄罗斯曾散布虚假言论,称乌克兰政府即将攻击分离主义地区。 Sergey Ponomarev for The New York Times
事后看来,他的意图在入侵好几个月之前就已经很清楚了。
但为什么是现在?普京早就得出结论,西方软弱、分裂、颓废,沉溺于个体消费和滥交。德国有了新的领导人,法国即将举行选举。与中国的伙伴关系得到巩固。糟糕的情报让他相信,至少在乌克兰东部的大片地区,俄罗斯军队会被当作解放者得到欢迎。
普京这一举动刺激了北约,结束了瑞士的中立和德国的战后和平主义,团结了经常四分五裂的欧盟,使俄罗斯的经济在未来几年内步履维艰,令受过良好教育的俄罗斯人大规模出走。并且,他还以一种无法抹去的方式加强了一种他曾否认其存在的东西:乌克兰的国家意识。他在计谋上输给了机敏勇敢的乌克兰总统泽伦斯基,那个他曾经嘲笑过的人。
对于“与西方融合的俄罗斯”这个新想法,今年将满70岁的普京对它只有一时的短暂兴致,如今他仿佛又退回到了他心灵更深处的东西:伟大的卫国战争胜利后的童年世界,他脑海中的俄罗斯又要把乌克兰人从纳粹手中解放出来,斯大林又恢复了英雄的地位。
今年1月,乌克兰士兵用普京的照片做射击练习。 Tyler Hicks/The New York Times
Roger Cohen是《纽约时报》巴黎分社社长,自2009年至2020年期间担任专栏作者。他为《纽约时报》工作了30多年,曾任驻外记者和驻外编辑。他在南非和英国长大,后来入籍美国。欢迎在Twitter上关注他:@NYTimesCohen。
翻译:晋其角、明斋
本文节选自《纽约时报》英文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