毋忘 吾（小说）——陆扬烈

毋忘 吾（小说）

陆扬烈

自费留学生钟琼，背着双肩背包拖着手拉车，在地铁 Rose 站下车，照中介公司的地址，顺利地找到 Rose ave （玫瑰林荫道）。这条仅能交叉过两辆轿车的小路没有高楼大厦。她按着门牌号往前找，一家家的前院的墙都在一米左右，有的种一排低矮的冬青作“围墙”。这些前院都没有院门，路人可以尽情欣赏院里正在盛开的红的、白的、黄的玫瑰花。钟琼感受到这里的居民的情操善爱平和，相互信任。这是一条平安恬静友好的小街。她找到25号，这是幢精致的老式小屋。屋前人行道上有棵桉树，挺拔雪白的树杆顶着伞状浓荫枝叶，屋门两侧矩形小花坛上，左右两排玫瑰花正在绽放。钟琼对租赁的住房外观非常满意。

音乐门铃还没奏完，门已被拉开，是个三、四岁模样可爱的小姑娘。她昂头朝种琼看着，非常友好地说：“哈爱，欢迎！”颇觉意外的钟琼蹲下身子，伸出右手，“ 你好！”握着的大手小手手还没放开，挂着围单的女主人已走到：“你是Joan，公司有电话来，我正等你。” 她拉过钟琼的小车。钟琼拉住小姑娘的手，跟着走进屋。小屋有两间卧室，客厅和厨房联在一起。房东把房客引进客房。房内干干净净，一只单人床床垫上铺的浅蓝色被单、被子、被罩都是崭新的。

床的两侧都有床头小柜，靠窗有张小书桌，桌上的台灯和小柜上的台灯也是新的。床对面有双门壁橱，房东打开橱门，拉出一只抽屉块板，原来是个可伸缩的梳妆台和镜面。所以房里没有梳装桌，使面积有限的客房显得宽敞些。钟琼感到很庆幸能租到这样的住房。室内各处及设备都看到了，房东母女陪钟琼走进向阳的小花园。花园靠墙，有棵柠檬树和橙子树，正结着金黄果实。树前开垦两条狭长形小菜畦，分别栽着西红柿、青菜。小花园中央有座小石台，上面站着一个长翅膀小天使，双手拉满一支弓和箭。在她脚下由青草地让出来的圆形畦上，种着一圈绿叶托着小白花，花芯金黄，颇像一枚精致的天然戒指。钟琼从未见过这种花。很好奇，刚见面，不便马上就问。回到屋里，房东礼貌地询问，对住房有什么要求。钟琼忙说：“没有没有，非常好，非常感谢。”房东就拿出一张合同，钟琼忙从手提包也取出张合同。双方签好名，都轻轻惊呼一声，原来两个竟是同名：Joan 琼。交换合同，两人亲切握手，小姑娘挨进来，钟琼把她抱起，亲了一下。“Kaola ，快叫Aunt（姨妈）。”小姑娘甜甜地叫了一声，紧紧抱住亲钟琼亲了一下。三个人高兴环抱着，如久别的家人，（Kaola 考拉，学名 树熊，小巧、和善有点憨态，澳洲国宝级宠物）按照合同，屋主每天给房客提供早点和晚餐。钟琼见 Joan 拿出一瓶葡萄酒和两只酒杯，忙说：“我不会喝酒。”

“我也很少喝酒，”Joan 往两只杯里分别倒入一口能喝完的酒，笑笑，“今晚例外，为欢迎你一一中国 Joan！” 说时举起酒杯。钟琼再次感受意外而动情，她也举起杯，“叮！”两只小酒杯清脆相碰。钟琼不顾一切似地，一昂脖子，把酒喝光，学着对方把杯口朝下。她制不住喉咙里咳出一声，忙摸出手绢捂住嘴，倒吸一口气。“亲爱的琼，” Joan 说出一句，“我会记住你这一杯酒的！”钟琼怎么也想不到，她对初次见面的房客，会给予这样的友情。就寢前，钟琼给爸妈和在美国读博的哥哥，分别写封报平安的电子信，让远方的亲人放心，她自已也放心愉快地走进梦乡。自费留学争硕士学位的种琼，在澳洲的学习生涯就这样开始了。

同在一个屋檐下，同住同吃，钟琼很快发现自已和这位同年同名的屋主的差距太多太大：同样大学毕业，她早已是一家之主，她以自已的劳动报酬养活女儿和自已，而且以分期付款方式创置人生最重要的物质——住房。而自已呢，经济上似理所当然靠父母负责。  

澳洲 Joan 为了早日付清房贷，她每天晩上，哄小宝贝入睡后，加点加班接一些额外的案头活。她还学会种植技术，蔬菜基本能自给，不单省钱而且新鲜营养丰富。她还有一手缝纫活，小考拉的衣服，大部分是她设计量身自制。而自已，对这些活，连想也没想过要去学……生活在一起，相形见拙，榜样的影响力是潜移默化，毋需师长提醒教诲的。钟琼自觉行动起来。每天晩饭后，她抢着洗碗刷盆，整洁厨房。陪小考拉看半小时动画电视，然后哄她去一起淋浴，许诺她浴后讲一个中国神话故事：月里嫦娥和小白兔，孙悟空花果山，女娲补天……小姑娘听得着谜。她也把白雪公主和七个小矮人，灰姑娘等故事讲给姨妈听。钟琼真喜欢这个可爱的小姑娘，这样做也出于对Joan 的关怀，让她把时间和精力都用在晚上要干的活计上。

Joan 对小考拉的作息时间很严格，钟琼完全照着做，一直做到陪孩子入睡，才蹑手蹑脚悄悄离开主卧室。Joan 在上班前、下班回家后，总要挤点时间去小花园给菜畦浇浇水，整整土。更小心翼翼整修一下小天使像下那圈草花。钟琼终于知道这就是 ：毋忘吾。澳洲称 Forget -Me -Not 。钟琼看得出，Joan 对这草花似有特殊的感情，意识到可能和她的恋情有关，但不敢贸然询问。钟琼学会了这些简单种植活，也小心地保护好护卫着小天使守护着的毋忘吾。并告诉她：“中国人也喜爱 Forget -Me -Not 。曾有两部电视连续剧《十六岁花季》《香港的故事》里，都展示这种花。

有部影片的剧名就用《毋忘吾》。但出现的都不相同，说明三位编导全都没见过真正的毋忘吾花。”Joan 笑了笑，点点头，注视着面前的毋忘吾，自语般地唸着：“Forget…  Me …  Not… ”钟琼认为 Joan 最了不起的是经济的独立自强。她大学毕业后，没读硕，先走上工作岗位，澳洲人成年后仍赖在父母家里，是没有自尊的。 何况Joan 已有个女儿，她坚定地说：“我要给女儿作出榜样。”这对钟琼的触动极大极深。自己今年已21岁，经济上全靠父母的劳动积蓄。她自责自思，决定用课余时间去打工，至少把自已的生活费先争到手。她把这心愿告诉 Joan，受到赞同。并建议她去麦当劳试试。那里的店员，基本上都是年轻学生，而且以女生为主。干的话一学就会。只要认真努力，对顾客有爱心。Joan 上学时就做过这工作。而且，对中国琼来说，又是个增强熟练会话的好机会。在Joan 的协助下，钟琼在离家不远的一家麦当劳，每个周六，集中干八小时，每月干四次，共32个小时。一个月干下来，工资竟能付掉她每月房租金外，还余足够她零用的钱。钟琼非常兴奋，体会到一种重未有过的自尊感。

有一天，钟琼稍晩回来，Joan 已准备好晚餐，对她说：“快去淋浴，晚餐后去歌剧院看《天鹅湖》。”欣赏芭蕾舞剧《天鹅湖》，是钟琼从中学生时代就产生的愿望。今晩能实现，高兴之极。晚餐后，Joan 把一张入场券交给她时，她才知道只有一张票。“我手头的活，明天一早要交出。”Joan说，“你快去，总站下来还要走段路呢。”钟琼顾不上问戏票的事，就赶紧赶去地铁站。一路顺利，没迟到。她进场找到座位，是中间第五排靠过道，是相当好的位置。进出不影响邻座，邻座已有人。他看到钟琼，友善礼貌地招呼。这是个学者风度身躯魁梧的青年。钟琼礼节性点头答谢，谨慎地坐下。她拿起节目单看着，没想到邻座会关切地问：“学习进度能适应吧。”钟琼有点惊诧地看着他。“我们是校友。”他笑笑说明，“在食堂常见到你。你是新生，中国来的新生，比较注目。”钟琼释怀，仍礼节性问：“您在哪个系？”“我已毕业，留校工作。”

“噢，您是老师。”钟琼对他有了敬意。开幕铃响起，剧场的灯暗下来。大幕升起，观众席寂静无声。钟琼全神贯注看着台上的表演。中场休息。那位老师随钟琼走进观众休息大庁，老师买了两杯热咖啡，两人边喝边交谈。老师说：“学习方面有需要，来找我。我是 Edward 爱德华。方便些，就叫 Ed 。”

“谢谢爱德华老师！”钟琼忙说，“我是 Joan 钟琼。”接下来，谈的都和钟琼学习有关的事。面对面的交谈，使钟琼不再拘束了。散场时已夜深。Ed 问：“你乘几号线？”

“莫尔文线。”

“我也去哪个方向。”他说，“这样，你在这邮筒边等着，我把车开过来，送你回家。”说罢不容她讲什么，转身快步走了。在车上，他问：“你在哪个站上车的？”

“ Rose 站。”

“ 你家离车站远吗？”

“不远，出站走十分钟就到。”路上车已稀少，Ed 车速反放慢，谈的仍有关她的学习，似乎是在上一堂辅导课。车在钟琼指点下，在政瑰街25号门前停下。Ed 站在那棵桉树下，说：“我看你开门进去再走。”从那之后，钟琼有了辅导员。每周至少两次在图书馆。Ed 是低年级的讲师，他以学过的硕士学业经验给钟琼指导，似更贴切。这使她学习成绩进展顺利轻松。 两人的感情也在同步发展。但在食堂里，发现对方则有意躲避，离得越远越好。她要求在取得硕士学位前，暂不公开两人的恋情。诞生了和Ed 的恋情，钟琼感到生命充实起来，有一种奇妙的力量使她每天都充满活力，对学习对要做的任何事都信心十足。

对生活的这种美好感觉她要表达出来，向谁表达呢，爸妈恐不被理解，她决定和哥哥诉说。哥哥是个徳智体全优的学霸，公费留学美国，将取得博士学位。她从小就仰着头看哥哥的。对哥哥怎么讲呢。她想了又想，应该从屋主Joan 那一杯酒讲起，到目前已争取到部份奖学金，还有麦当劳的工酬，她要力争明年的学费不再要爸妈给了。信里还附一张三口之家的合影。

她哥哥看完信，对她大大赞扬，说圣诞节前会挤时间来墨尔本好好当面祝贺。中秋节前夕，Joan 问钟琼：“明天有课吗？”

“上午有两节。”

“那好。你回来吃午餐。我们一起去Kaola 外婆家。明天是我生日。”钟琼早就想去见 Joan 的母亲，不便自已提出。明天是中秋节，去会见就更好了。“你也不早说！”她有点埋怨。总要带点礼物的。Joan 看出她的心思笑了一下，“是我妈特别邀请你的，你去就是最美好的礼物。”中秋节，钟琼下完课，赶到附近的花店，买了两束最贵的康乃馨、红玫瑰。午饭后，她淋浴、洗发，换上一套还没穿过的秋装。也像是自已的生日。Joan 看到她这副认真的样子，心里非常高兴。三个人都一身新装，来到 Joan 出身的大宅院。车子驶进气魄不凡的前院，钟琼惊讶地看到 Ed 站在骑楼式下大门口迎接竟惊诧看到小考拉展开双臂欢叫“Uncle（舅舅）！”扑去。

Ed 迎上前，蹲下身子一把抱住小姑娘相互亲着。钟琼恍然大悟，她立即想起那张《天鹅湖》芭蕾舞剧票。她在Joan 手臂上轻轻扭拧一下。 Joan 却故意大声呼痛：“啊呀，好痛啊！ 你没良心呀！”喊着笑着。钟琼见 Ed 也在笑，她有点尴尬地讪笑着。这时，一位身材修长戴金边眼镜风度典雅的中年人走出门，说：“快进屋来！”钟琼知道必是Joan 的母亲，忙走过去，把玫瑰花束双手送上衷心祝愿：“尊敬的Aunt ，中秋节快乐！”小考拉的外婆连人带花束一起拥抱着：“欢迎你，亲爱的 琼！”大家坐下，Joan 浇了壸咖啡，边喝边逗小考拉，气氛融洽愉快。外婆对琼说：“在澳洲，每个人的21岁，是人生一个重大节日。今天是 Joan 的双重节日，琼你也21岁，又是中国中秋节，今天也是你的双重节日。所以，一定要请你来聚聚。”这贴心话使钟琼感到心里暖暖的。Ed 朝 Joan 做个手势，两人要去准备“巴比扣”（烧烤）了。烧烤都在室外露天，孩子都喜欢在一旁“帮忙”参与，室内的两代人在继续交谈。钟琼以为要问她的家庭情况，没想到先介绍说：Joan 的父亲是一家电器公司的总经理，去新西兰分公司开会，赶不回来。 她自已是一家私立小学的校长。接着讲了好些 Ed 小时候的淘气事和长大后的脾气，爱好等等。使钟琼觉得是让自已放心和Ed 相处。接着说讲Joan ，讲的正是钟琼早想知道又不敢问的：小考拉的爸爸是……

Joan 十八岁那年八月，我们全家去夏威夷度假。 Ed 在沙滩排球场和球友Jake成了知友，Joan 跟着一起去游泳，她和梅森两人一见钟情。三人正玩得开心， Ed 的踝拐伤，不能行走。Joan 和 梅森两个人去玩。 Ed 伤刚好，梅森突然收到家里的急电：祖父急症病危，临终前想见梅森一面。

梅森急匆匆中，没来得及赶来告别，搭上一班正要飞美国华盛顿州的客机。最遗憾的是他还没来得及留下地址，也没记下我家的地址……小考拉诞生了！Joan 相信是神赐给她的礼物，不论过多少日子，梅森一定会找来，一家三口团圆。我们全家都相信，神的恩典无所不在！”钟琼自认是无神论者，也被这位母亲真挚的叙述深受感染。她想到小花园的小天使像下那一圈毋忘吾花，倍受 Joan 百般呵护的 Forget- Me -Not花。在这瞬间，钟琼悟到“神的恩典无所不在 ” 这句话。她不由自主站起来，受圣灵感受般的大声说．“我相信小 Kaola的爸爸一定会来拥抱我们的小考拉！”正进来拿调料的 Joan 看到钟琼从未有过的举动，听着这话，她奔过来一把抱住钟琼，心里涌起感激、欢快之情，低声饮泣似地念着：“谢谢你，我的朋友，谢谢你！”钟琼至诚至意宣告地说：“从现在起，我随你全家去教堂参加周日礼拜。我们一起祈祷求神的恩典早日降临！”当晚，在人静夜深时，给在美国的哥哥倾诉今天的事。学期即将结束，钟琼被校委会祝贺：因为她学业优异，明年给她的奖学金提到 50% 。倍受鼓舞的钟琼决定暑假里，能安排出二十天去打工。这样就能真正做到“自费”留学。这是真正的自力更生。爸妈知道会引以自傲。

一天中午她去食堂，在空旷路边，被Ed 追上，递给她一张小纸条，“4:45 时，Rose 站。”那正是这班地铁到站时间。钟琼准时到出站口，Ed 已等在那里。钟琼不知要去哪里，总得告诉Joan 一声。又想到，Joan 对他俩的恋情已无所不知。有的约会，还是让她转告的。钟琼没问一句，但发现车子驶进 Rose 林荫道，在25号门前没停，就觉奇怪。车子很快开到斜对面的52号院前停下。这幢住宅和Joan 的宅院相似，只是宽敞一些，室内是三房，客厅也大得多。室内空荡荡，没有一件家具。墙都粉刷过，地板刚油漆过，光洁锃亮。后园至少大一倍，钟琼这才明白今天的约会目的地。“喜欢吗？”Ed 握着她双手。钟琼羞喜地点着头。Ed 朝她跪下右腿，昂起头看着她：“这是给你的圣诞礼物！”他的语声虔诚，目光饱含期待。钟琼感到意外也不完全意外，甚至是一种不太明确的期待。此刻，她找不到一句自已满意的话回答他。找不到语言，就用行动。她躬下身，抱住他的肩膀，吻着他，要把他拉起来。 Ed 倾势站起拥抱住她……钟琼把自已和爱德华在本廸戈金矿井、巴拉列金矿街、十二门徒石等名胜游览的合影寄给爸妈，详细介绍他家的情况。她说一定要拿到硕士证书，并要爸妈来主持婚礼。圣诞节到了。哥哥来信说他已准备好一份礼物，亲自来墨尔本向她祝福。钟琼兴奋至极，她会包饺子，因为Joan 和小考拉都爱吃，她每个月都会开一次三人饺子宴，手艺大有长进。她和Joan 商议到那天，请外婆外公也来，开个七人饺子宴。谁知圣诞节前两天，哥哥突然发来电信：有家大公司，发给他聘书，有个重要项目邀他立即参加，而且以他为主。这自然是件大喜事。哥哥说：“我来不了，好在有位朋友要来墨尔本探亲，圣诞礼物已托他亲自送到。”圣诞节到了。Joan 全家五口来Rose 街25号团聚，帮着钟琼和面、拌馅当下手。款待从美国带来圣诞礼物的贵客。临近中午，盼等的电铃声，终于大作。小考拉喊着，“来啦来啦！”，抢着去开门。敞开的门囗，出现一个金黄头发海蓝眼睛的高挑个帅哥，脚边有只大型拖箱，手里抱着只和小考拉一般高的绒Koala，他蹲下身子，把两个宝贝一起抱住，走了进来。大家正在惊奇， Joan 突然尖叫一声：“Jake ！啊，上帝啊！”她两手沾着湿面粉，不顾一切，朝来客飞扑过去。梅森腾出右臂，把母女俩狠狠抱住，没命地来回吻看他最爱的两个亲人。大家都恍然大悟，原来这是从美国飞来的圣诞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