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有的草都朝天空生长
武陵驿
散步的感觉如同吃饭,从不需要练习,一顿接一顿,一天三顿,无比自然娴熟。
然而,当你忽然被关起来吃牢饭,抬起头往前想一想,明天三顿,后天三顿,大后天三顿,顿顿不落,没完没了,顿生意义上的绝望。
于是今天暴走一气,明天放弃不走,后天的散步仍然是一个做和不做的问题。
两人散步是个解决惰性的好主意。
先是妻邀我走,她做本地社区治安守望义工已经好几年,我陪她用脚步丈量土地,分发治安传单。
再后,我也主动邀她走,这样的散步经过不少草坪的切磋,达到了哲学对话的尺度。
她笑眯眯地问:做个必答题。一是打针但仍可能感染病毒,二是不打很可能感染。你选什么呢?
嘴角带着惯有的曼妙弧线,当年最迷惑我的女性线条。
我没有及时响应,通常我反应比较慢,她迫不及待给出她的选择。不奇怪,她不想做苗族。她不反疫苗,不反科学,她甚至不反死亡,也许是做过医生,也许因为信仰,她接受自然免疫,接受重症,也接受不打针所致的死亡。虽然打与不打已经割裂成苗族和非苗族互掐,接纳与否从医学问题演变成了政治正确问题。
此前此后,她多次跟我谈起假如她死在我前面如何如何,正如谈恋爱时常想把我骗入深夜的医学院解剖室,她关心的是我的生活会发生什么转折,她不使用「不幸」来修饰「死亡」,好像「死亡」不是一个动词,而是某种连续状态的变化。
散步多起来,发呆多起来。
阅读,写作,思考,看手机,在线开会,一切活动都以隔离的名义。安全感并没有增多,多的是凝视死亡。全球的,国内的,本地的。身边朋友的亲人也陆续安息了一些。隔离期间,我曾在线主持了一次追思会,诗友们还以死亡为题写了组诗。
还有对死亡的思考。
无论选择与否,每一个人都存在于某种生活方式里。
凝视死亡是我在疫情岁月里的特殊生活方式。
每人每天都在死亡过程中。「当下」的特殊意义在于,死亡是你不想,却不得不想。
凝视死亡,不止是在前所未有的全球大瘟疫中,也发生在我的花园里面。鸟屎在窗上书写抗议口号,檐下滴着昨夜未尽的雨,脚下红色黄色的地砖崩了牙,砖缝里长满了拔也拔不尽的杂草,脸上沾着草屑,裤脚绿痕斑斑,整个人散发着新鲜青草味。无论毒剂和除草机如何努力,下个季节里,草的后裔依旧开启更蓬勃的王朝更替——是愚蠢还是倔强?
独处的时候,你可感受到这些冬天的草特别绿,特别冷,特别卑微。发自草体内的,草身外的,变异的,反常的……如果站在长草丛生的雅拉河岸,眼前所见如阿瑟·斯特里顿(Arthur Streeton)画笔勾勒过的风景。这时的草不再是背景,它比一切更生动,更能打动我。
草的短命充满了时间。与其说无数的草在历史的大江大河中随波逐流,毋宁说成千上万草的瞬间行动创造了历史。
但我们从未在意草的死亡,这是正常的人类情感吗?
隔离生活迫使我沉下心,细读如棉被般厚实温暖的俄罗斯文学,观察陀思妥耶夫斯基诡谲的濒死体验。
青年陀思妥耶夫斯基曾因革命被处死刑,换上殓衣,验明正身。在毁灭的瞬间里,有至少一刻钟之久,他相信自己马上要毙命。神父走到每个人面前划十字。只有五分钟可以活了,那五分钟对他而言如同永恒,也像是无限的财富……
最可怕的是一种不可遏止的念头:不死该有多好!如果不死,他要把每一分钟当成一百年,要计算每一分钟的消逝。这念头化为激烈的愤怒,到末了,他只是盼望着快点被枪毙。
当沙皇的使者飞马奔来宣告赦免,改服苦役,他得到不是悲喜,而是死亡的意义。在死亡面前人人平等,生命才具有绝对的价值。死亡建立了自我批判,使他抛弃了空想社会主义,一株差点被铲除的草最终变成了今天仍令我们惊悚不已的复调小说家陀思妥耶夫斯基。
从西伯利亚回来,他写的第一部小说是《死屋手记》。该书在决定性的濒死事件之后写成,是陀氏之所以成为陀氏的起点。他在生死与共的罪犯们身上看到的,是他在小说里所描绘的:非理性的人。这些罪犯并不是一些天生罪犯,他们完全是草那样的个体存在:狂暴,卑贱,茂盛,爱恨交织,生命力强大。在他们身上,陀氏琢磨着人性中最为复杂的层面:人既不是理性的,也不是兽性的。
一株充满理性的草,疏离了草的集合群体,也疏离于他自己的存在,无论如何伟大,也必然是饥饿而孤独。如启蒙运动所示,理性同样具备非理性的破坏力,也会导致罪,乃是陀氏小说万变不离其宗的哲学主题。
陀氏在中国的对手只能是写《野草》的鲁迅。没有人像他那样书写死亡,解剖自我内心的幽暗。先生病重那年写了一篇随笔,叫作《死》。过了一个多月,如其所言,他去了。在所有谈论死亡的文字中,那是绝品,作为遗嘱的最后一句,先生对主张宽容的写道:让他们怨恨去,我也一个都不宽恕。
鲁迅和陀氏告诉我,真实的文学不太可能是现实主义,更为深刻的真实总是高高隐身于看不见的他方。表面的庸常生活秩序掩盖了人的精神深度,埋没了人神之间的属灵关系。在陀氏作品中,人物都在经历怀疑的熔炉之后,从他们灵魂的深处,发现了死亡背后的秘密——自由。而鲁迅是愤怒的。他得着出离愤怒的自由,在面对死亡的那一刻,他放弃宽恕的权利。
真理使人得自由。
真理从不强迫。
真理的内容,譬如所有的草都自由地朝天空生长。它们面向死亡,争夺阳光恩宠,野蛮而蓬勃,卑贱而顽梗,不浪费一丝一毫雨露的能量。在不断为死亡剿灭、仍不断向上的生长中,渐渐形成了自我。牧草也好,杂草也罢,种种皆为自由。
坐在一个为草所环绕的地方。远处人声狗吠,此起彼伏,在空旷中落下去,惊飞了几只觅食的黑背鹊,连我自己也悚然。
然而,这一切,于草无碍。
世界即使毁灭,新的生命也一定从草开始。
人其实是草性的。疫情下的冬天予我这般感悟。
作者简介武陵驿,本名张群,现居墨尔本。作品散见于《芙蓉》、《文学港》、《江南》和《四川文学》等期刊。 来源:大澳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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