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疫情岁月
易安
人类的敌人从天而降。像蝗虫，肆虐田野；像幽灵，到处乱窜。看不见，摸不着。
这敌人不是生物，甚至连细胞都没有，却能杀人。它的DNA就是武器，化作风，凝成云，依附在各种介质上，横行无忌，摧枯拉朽。
中招的人成批倒下；活着的人惊恐万分。
这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
惟一有效的应对策略，就是封锁，停止人间的一切活动。
世界变大了。鸡犬之声相闻的邻里，变得咫尺天涯。
世界还是那么小。微信、电话，让我依然跟散落各地的亲人朋友们天涯咫尺。
年初，武汉封城了，我焦忧地联系住在那里的舅舅和表弟。
他们依然安好。只是原计划的上海、海南岛之行不得不取消。舅舅虽说是九旬老人，但身体还算健康，对旅游兴致盎然，很想在有生之年，去看看那些自己想看的地方。为方便四处走动，他特地为自己准备了一部电动轮椅。这次出游计划中，包括到上海去探望咱妈——他好久未见面的亲姐姐。可惜计划泡汤了。“没关系，等疫情过了，我们还是可以去的，”表弟还是很乐观。“听说年中之前是无法结束的。”“是吗？”他的声音低沉下来。
病毒在蔓延。
不知上海局势如何？
我给九旬老母打电话。妈妈住在上海的一个养老院。养老院封锁了，她出不去，也无法找人帮她给手机SIM卡充值。余额用完了，手机无法使用了。我只能拨打养老院的电话，再转分机。妈妈抱怨，她平时喜欢推着步行器四处走走。如今养老院被封锁了，她不能出去活动，亲人也不能进来探访她了。最遗憾的是失去了一次姐弟重聚的机会。两个九旬老人，不知此生还有没有机会见面了！寂寞，孤独，不知要延续到何时。也许，余生要在这寂寞和孤独中度过。
我很理解她的心情。为她悲伤，也为她庆幸——毕竟像她这样的老人都被保护起来了！
终于，中国的疫情得到控制。可其他国家的疫情方兴未艾。美国、印度、巴西、英国，一波接一波。
美国虽然也进入紧急状态，但美国人既不听话也不惜命，要求民众戴口罩都不容易。再加上后来的竞选，群情激奋的民众大规模聚集，使新增病例和死亡人数急剧上升。连总统本人都中招了。
住在旧金山的妹妹安艇在电话中抱怨，外面疫情太可怕，她宅家中不敢出门。好在当地有单位搞义举，组织送餐活动，每天往各家派送免费午餐，减少了她出外购物担风险的机会。不过每天下楼取餐，她都戴好口罩。取回后洗手，一点都不敢马虎。日子过得惶惶然。
澳洲也不再是避风港了。
一艘邮轮停靠悉尼港，下船的游客很快就像落在水上的雪花，融进悉尼的社区。引得八方惊恐。社区华人发扬互助精神，发放口罩。我在信箱里拿到十个口罩，感到一阵暖意。
澳洲人没中国人听话，比美国人惜命，疫情比美国好得多，但也一度失控。养老院里的一些老人接连不断地被病毒带走。我不由地想起了母亲。她那里应该还安全吧！
养老院里的妈妈惦记起远在洛杉矶的姨妈。这个姨妈比妈妈大两岁，姐妹俩从小就关系密切。
我在美国见过姨妈，她家的昙花正盛开着。姨父那时也还健在。高龄的老两口热爱生活，还经常到俱乐部去跳舞。我离开美国后，跟他们的联系渐疏，后来仅限于节日、生日的问候。
就这样一别数年。
没想到的是，疫情里，从妹妹安艇处，得到的却是姨妈的噩耗。
安艇说，姨父去世后，姨妈老得更快了。后来，政府为她提供一个家庭工人，每天到她家帮助做家务。疫情中，安艇有点儿为姨妈担忧，那个工人每天进出，会不会把病毒带进去？姨妈反倒怪她太多心了。
疫情下，姨妈依然自我自在。生日那天，还把住在拉斯维加斯的儿子一家邀请到洛杉矶，四世同堂为她庆生。
这是她享受到的人生最后的欢乐。
没多久，她腿骨骨折痊愈，想到康复中心做理疗。安艇力劝，现在是非常时期，不要到处走动，风险太大。她不在乎，还是去了。回来后也未见异常。直到11天后，她突然发烧、不适，送进医院的第二天，人就走了。
安艇回忆着姨妈的生前事，声音沉痛：“去年，我到洛杉矶，陪伴姨妈一个月。她一直跟我聊过去的事，好像在回顾她的一生。今年，她又邀我去。我跟她说，现在疫情这么糟糕，实在不宜出访。还是等一阵吧。她说，我这里疫情还好。我说，我在互联网上看到的信息，你那个区已经是一塌糊涂了。她说，你再不来可能就看不到我了。没想到一语成谶。”
我震惊了。她有预感？
在我的印象中，姨妈是个乐观、爽朗的人。安艇却告诉我，其实姨妈很要强。从不把自己的不适和困难示人。多年前，由于关节不好，走路都很困难，但她总是对人说自己身体还行。她儿子想接她去拉斯维加斯同住，她不想麻烦他们，谢绝了。今年初，安艇打电话问候她，她不小心露出一句：“你差一点找不到我了”。安艇觉得她有隐情，再三追问，终于什么也没问出来。她只是说：“事情都过去了，不谈它了。”后来在一次电话闲聊中，安艇对98岁的她说：“祝你长命百岁。”她说：“不用那么长了，我已活够了。”
也许，这些她默默忍受的痛楚就是她对严峻的疫情泰然处之的原因。她早已生厌世之意，直面病毒，视死如归了！也许，她为了得到解脱，主动拉着病毒的手，离我们而去了。好在，病魔对她手下留情，临终前没遭多大的罪。
远去的姨妈，一路走好！
知道了姨妈的噩耗，妈妈沉默了许久。
作者简介易安，原名王野岸，澳洲新州华文作协成员。悉尼大学博士。有英文专著出版。著有长篇小说《梦激浪》。 来源：大澳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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