网●梯子●鱼
馬世聚
一个人生活在网里,习惯了就觉得网中有很多好。憋屈的是那些不习惯的人,想往外冲,却没有破网的能力。天生有狠劲的,即使弄个鱼死网破,也要冲。冲,是那种让你另眼相看的东西,流在血液里。疫情,就是这样一张网。而封城,是收网。有人在收网时岁月静好,有人流着血疯了。
我是条安静的鱼,白天坚守,晚上仰望天空数星星。一边数一边琢磨,我们上空不是有一个黑洞么?黑洞那边会不会是个天堂?天堂会不会有网?孩子们见我数星星,就凑过来问我数了多少颗。我说是在想天空,马斯克都去过了,却保持着沉默。我怎么才能到那边看看?他们说,爸,你需要一把梯子。孩子说得没错。天一亮,我就去了“帮宁死”。超市虽然愿意帮,但是要进去却没门。我只好在停车场,打开手机来到网上。孩子们见到梯子,连忙说爸爸你疯了?一架梯子哪儿够用啊,至少也得两架吧?第二天,我又买了一把。到第十天,后院里排列着十把各式各样的梯子,有折叠有伸缩,像十个高矮不同的士兵。第一次封城时我买的十个烧烤炉,也在后院和梯子并列着,厚厚的灰尘积了一层。那一次,孩子们也说我疯了,激动得不行。现在他们一样激动,还说可以在院子里用梯子搭积木,搭到天上,让爸爸摘下一颗大星星,发光的星星上,一定没有疫情。看到他们高兴,我也高兴。我说我在下一盘大棋。他们充满信心地说知道,爸爸是囤稀缺物资,等高价转让出去。他们还小,不懂谋生的不易。这不能怪他们,人人都有个过程。我说梯子不是卫生纸,也不是一首打油诗,囤多了是打发不出去的。而且我的棋比卫生纸大,比打油诗重,就是你们说的要架到天上摘星星。一把梯子的逼格肯定不够高,十把应该差不多了。孩子们说爸爸这次是真的疯了,我们是开玩笑的,你却当真了。
我的确是当真了。我知道黑洞很长,天堂很高,十把梯子不足以通到天上。但是到了夜晚,如果偷偷突袭一段距离,趁黑谁也看不见,把黑洞拉近到身边,十把梯子应该是一个很适当的数字。夜里,我尝试了几次,第一次没成功,后来都能把梯子连接一起,通过作弊架到黑洞那里。我没有摘到星星。星星太小了,放到手里都读不出尺寸。但我冲出了网。只是到了白天,没了夜的魔力,才失去灵性。孩子们说,爸爸你到外面走走吧,呆在家里太久了会把天给弄塌的,你为什么不重操旧业,去钓鱼?
五公里内能钓鱼的地方,只有雅拉河。这一段树密水深流急,不是好钓场。但对在网里生活不能走更远的人来说,也不能要求太多。去了两次找钓点,开钓那天带去梯子,架到水中的树上和岸边,搭成桥作钓台。钓出的有鲤鱼,都是河里的老实人;鳝鱼,都是河中想冲出网的人;还有乌龟,都是有思想又不愿出头的人。鳝鱼乌龟都放生了,只有鲤鱼另眼相待,它属于外来草根阶层,生命力强,挨几刀,敲几次头都不说放弃,因而也是河里的一种害,一旦钓出,人们就得按规定翻脸做敌人。所以,对鲤鱼来讲,人们不是天敌,而是训练有素的病毒,死亡率达到100%。
我在岸上处决一条鲤鱼后,回到钓台。估计是屠鱼的刑场太过血腥,招来两个警察和一片苍蝇。我没有戴口罩,出于本能把手伸进口袋。警察令我住手。两个黑黑的枪口,像两个黑洞,只有一把梯子的距离,不但深,而且冥幽。我脚下一滑,手一甩,口罩飞了出来,身体一个趔趄朝枪口扑去,最终却掉下梯子,砸进水里,还砸晕一条等着复仇的鱼。好在我穿着救生马甲,浮出水面,成了一条无辜无助的塑料鱼。如果没有恐惧,如果不担心被冠以畏罪潜逃,我会顺流而下,穿过一座城市的心脏,进入大海。冲出五十多米后,我在荒乱中抓住一根树枝。两位警察跑过来揪住我,像拖乌龟一样合力把我拖上岸。“幸亏你们不是Work Safe,”我对两个警察说,“工作平台不牢靠,会被罚巨款的。”那个时候,河水把我的尊严冲走太多,我还假装剩下一点幽默。
树枝在我脸上身上留下几道伤口。我也不想再去雅拉河看鱼和乌龟对我复仇。五公里内离家最近的水域,是后院泳池。我买了十只充气塑料鱼,投到池里。孩子们第一次见这阵式,开心地和我一起钓鱼,美其名曰拯救落水战士。这些战士救一次,打一次。打的是防疫针。打过三针的鱼,留在池边休息。孩子们在两针率不到50%的时候,觉得没了意思。这引起我担心,“封城久了,你们精神没有问题吧。”他们天天在家打闹,不用去学校,哪有什么问题?没有,但是却像我一样也在盼望解封的消息。等消息真正到来的那一刻,我像是被谁按了电钮,身体换了一架机器,有点控制不住。我急匆匆来到后院,试图去释放一些呲呲啦啦的火花,和短路的噼噼啪啪,同时向着天空的黑洞,大声一吼。泳池中的塑料鱼吓了一跳,它们集体泄气,像潜艇一样慢悠悠沉到池底。然后我就看到那十把梯子,格外刺眼,不禁要问是怎么回事,“哪来这么多梯子?”孩子们全都摇头,说爸爸听了别疯哈,梯子是从天上的黑洞掉下来的,烧烤炉也是从天上的黑洞掉下来的,还差点砸了我们的房子。
我当然不信。梯子上的商标明明是人造商标,烧烤炉的颜色明明是中国红,哪有从天上掉下来的道理?疫情期间孩子一定是看多了天上的宫廷剧,总说瞎话骗我。其实我也犹豫,我是先去海边垂钓,还是先跳进泳池捞出水底的塑料鱼?我知道海更具诱惑,至于梯子十把也不算多。如果听说此事的朋友哪天路过,看到它们立在街边,像是十个冲向黑洞的战士,请一定敲门和我说说梯子上那十条气鼓鼓、迎风喝彩的塑料鱼。请放心,它们和我一样,全是打满两针的鱼。
作者简介馬世聚,墨尔本大学工学硕士。著有长篇小说《困春》(上海文艺出版社,1997)诗集《花是春天的谎言》(Chinese Poets Publishing, 2021)等。现居墨尔本。 来源:大澳网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