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奧列
大凡走上創作之路的人,初衷都是想成為小說家或詩人的,很少有人一開始就立志當個散文家。因為小說、詩歌的讀者最多,影響最大,也最容易落入評論家的法眼。小說若碰上運氣,還可以跨界影視,名利雙收。詩歌充盈於校園,唱響於文藝青年的心頭,鑄造了一代人成長的浪漫印記。
但其實,散文才是最為廣泛的文體,因形式靈便,寫作者最多,也幾乎覆蓋了所有媒體、出版平台。只是,進入高精尖的領域則微乎其微,稱之為 “家” 的也就鳳毛麟角了。
為何名 “家” 少卻隊伍眾?蓋因門檻低、種類雜,許多寫手沒有什麼野心,只是想有機會公開表達和分享一下而已。只要真心、真誠、真實,就可隨意而走筆,隨情而抒發,便可為文為心聲。所以,很多寫不成小說、詩歌、評論的人,都可以玩玩散文,而幾乎所有小說家、評論家、詩人,也會以散文為副業,或為消閒潤筆,過過手癮。
我這個人的個性氣質,似乎欠缺點詩情畫意,不懂詩,也寫不好小說,雖然文學評論曾是我的專業,但換了個生活環境,評論對象改變了,況且也寫膩了,所以不經意間便闖入了散文的芳草園,舒舒筋絡,吸吸清香,也算是身心的一種調適。
記得旅澳初期,我忙於打工,都是些眼見功夫的力氣活,雖然身體蠻累,但腦瓜子卻很清閒。有時邊幹活兒邊思緒開小差,各種生活滋味都在腦海裡不斷翻滾,信馬由韁。有一天終於按捺不住,晚上從床上爬起來,把各種雜念記錄下來,把那些紀實性的生活片斷書寫成文。而這,也是我出國輟筆一年半之後,重新拿筆塗鴉。
後來我出版了小書《悉尼寫真》,拿給當地圖書館。他們不懂中文,問我,屬於什麼類型的書?因為圖書館要分類管理的。我說紀實文學吧。他們說,文學只分虛構和非虛構兩類。於是,書被擺在非虛構類。再後來,我又出版了《澳洲風流》,圖書館又問是哪一類,我說是小說散文集。他們臉露難色,因為跨界虛構與非虛構,不知該往哪兒擱。我才注意到,虛構與非虛構,是西方文學界對文體劃分的概念,中國近年也開始接觸這一說法。於是我觀察了各圖書館的書架,文學創作類的確只分虛構與非虛構,只有詩歌還可以獨立成類。也就是說,除了小說、戲劇屬於虛構性,其它創作就是非虛構性了,這就把我們在中國通常說的散文範疇擴大了許多,增加了文體的彈性。
原來我對散文的理解比較單一,無非就是抒情性(描述中直抒胸臆)、心靈性(敘說間議事論物)為主,是寫景狀物的美文,嬉笑怒罵的雜文,或談天說地的隨筆。但按照非虛構性的標凖,即以事實為元素,以親歷或親聞為視點,所有見聞紀實、文化隨筆、生活散記、遊記傳記、人物特寫、知識趣談、時政雜說及小品文、回憶錄等等,都可歸入散文類,體現了更大的包容性、領悟性、開放性和流動性。
其實中國古代的散文也是比較寬泛的,包括《論語》、《莊子》、《史記》等等,浩如煙海。散文其實就是與韻文相對應的,除了詩歌,及後來的元曲、明清小說之外,許多古典文獻,甚至一些辭賦駢文都可歸入散文。中國現代散文或許更強調文學性,範圍有所收窄,但吸收西方藝術養分而增加了語言的彈性和密度。
散文寫作,不需要套路,也沒有固定模式,是文學創作中最為靈便最為多樣的形式,文無定法,筆隨心走。散文怎麼寫,全在於作者的氣質、品位、趣味、心態、情緒與感悟。它可以有時空與心境的變化,也可以有性情與習慣的定格。但從學科研究的角度,散文形態還是有其基本定義及其屬性規範的,諸如什麼敘事性、抒情性、哲理性、真人真事、以小見大、泛而不散等等。我們的寫作,往往也會受其規範的影響。比如,中國現代散文最常見、最有代表性的幾種類型,就伴隨著我們幾代人的書寫。
一類是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經過 “五四” 新文化運動之後 “白話文” 的淘洗,以朱自清、周作人為代表的閒適散文脫穎而出。朱自清的散文,多閒聊家常瑣事,文筆質樸清麗,淡香疏影,沒有華麗的辭藻,卻於平淡中傳遞著真摯的情感。而周作人的散文,也注重個人的心靈觀照,平和沖淡,古雅悠閒,閒適中見性情。這一時期標桿性的文類,還有魯迅的雜文。他將文字當作 “匕首與投槍” ,毫無忌憚地對社會加以批評,將議論性散文書寫提到了前所未有的境界。
另兩類則出現在五、六十年代,以楊朔為代表的抒情式美文,以秦牧為代表的知識性隨筆。這兩種散文模式在中國大陆最為普遍,最為流行,因為是中國教科書一直所標榜的寫作典範,因而影響了一代人。楊朔的散文 “當詩一樣寫”,追求散文詩化,重在於情意,見景抒情,託物寄情,以詩意之美而言社會之大志。秦牧的散文,則以講古論今,趣談博聞,哲理性強而見長,他把寫景抒情與敘事議論融合起來,言近而旨遠,成為不可多得的知識性小品。而劉白羽大江大河的激情,孫犁、汪曾祺遊走於散文與小說的邊緣,也自成一格。
還有一類就是八、九十年代,以余秋雨為代表的大文化散文應運而生,他將中國文學從政治層面回歸文化層面,從文化深層透視社會萬象,足遊天下,博覽群書,顯示出一種大氣勢大境界,因而也風行一時。
若以西方的非虛構文學標凖來看,散文除了上述的幾類典型的範本外,還可以更廣泛。當然,不管如何寬泛,必須體現審美性。雖然我的成長環境中難免受到中國現代散文範本及當代寫作套路的影響,但在澳大利亞自由自在的氛圍下,我的散文寫作路子也略顯飄忽駁雜,不過,定體則無,大體須有,仍可包容於非虛構性的文學範疇。
說到本書,收入的散文作品,既有生活散記,也有回憶紀實,還有文化隨筆、遊記特寫等。我旅居澳大利亞近三十載,由家鄉到異鄉,從東方到西方,經歷了生活的巨大變遷,感受到文化的無情撞擊。而這一切,由新鮮變平淡,由陌生變熟知,流淌出一道生命歷程的心跡,也催化了一種新的生活觀念。我筆下的作品,就是這種心跡的記錄。我以其內容特色將它編為四卷:
異鄉情狀——旅澳生活見聞,人情世態點滴,華人洋人趣異,仍是澳洲風情中國心。 家國情懷——父母經歷、個人成長、兒女教育,家事國事、東方西方,折射時代歷史印痕,透視社會文化變異。 藝文情愫——醉入花叢,筆耕感懷。攝入中國大陸及台灣作家藝術家訪澳居澳影像,見證文化人的風采,領略中華文化在澳洲。 人生情緣——人物特寫,有父子情深,朋友情濃,有激奮勵志,逐夢結緣,處處留下人性的光彩。
散文寫作領域很寬闊,詩性語言、電影畫面、小說情節、哲學思考、戲劇性、報導現場感,都可以融入其中。其筆法可以簡約留白,可以豪華鋪張;可以工筆,可以寫意。不必拘泥於形而專注於神,神到點化時,形也就成章法了。就我個人而言,我不善長於濃溢的抒情,也不精於細膩的描畫,倒是更喜歡平實淡然的記敘論說,靈感閃動的勾勒,雖然不一定是形式上的美文,但在記人記事感懷中,也會注重文字和內容的藝術審美意味,透過音韻、節奏、詞義,力求在質樸無華中散發出某種優美的意境。
我知道,“言之無文,行之不遠”。這文,就是文采(書寫形式),也是文心(表述內容),是兩者的融和。而融和的程度,就要看作者的悟性和力道了。至於我是否有悟性,是否夠力道,該由讀者去評判。我無意專精散文而成 “家”,只是順其自然而書寫,筆隨心走,感知風物,將居澳生活的靈感點化為心靈文字,也以此維繋與母國的思緒情感,與讀者分享,與讀者交流。若還能找到知音,則是我書寫的最大安慰了。
最後,我特別要感謝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陸卓寧教授為拙書寫序點撥。陸教授一直關注海外華文文學創作及研究,也是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名譽副會長,能百忙中撥冗作序,既令我受益,也為小書增色。
(《當黑髪黑眼遇上金髪碧眼》由台灣秀威2021年出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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