海蒂 胡海倫 (Helen Hu)
那年春天,海蒂在卧室感到胸口一阵刺痛,她拨了000,报了地址后,即倒在地上。五分钟后,救护车停在我家对门,海蒂老母瑞娜开了门,见救护人员冲进来,一脸茫然。他们对心肌梗塞的海蒂进行了抢救后急送医院。
听说海蒂已救回来, 我就接瑞娜一起看她女儿。母女相依为命,感情深厚。她说:"海蒂工作太拼命了,日理万机奔波,还要照顾我,终于病倒了。她有一颗大爱的心。"我问她,海蒂已六十多岁了吧?是否考虑退休?"她马上将话题转掉说:"往事不堪回首,我们一家当年从东欧纳祽白色恐怖中逃出来,那种残酷⋯"她闭上了眼睛,沉默不语。
我手捧着鲜艳的春花,搀扶着瑞娜,找到ICU,玻璃门紧闭着。按了门铃,一位护士开了门,报了海蒂的名字,她说你俩可进来,但是鲜花不能进ICU。我们随着护士走到了海蒂的床边。她瘦小的身体埋在白床单内。我说:"海蒂,我带来报春的花,可惜不让带进病房"。她疲惫地睜开眼睛,喃喃地对我说:"我家的房子还好吗?我昨晚做梦,两幢房子都被水淹没了。"我安慰她:"海蒂,你放心养病,两幢房子都沒事。你能救回来,真幸运!"
我和先生早在九十年代初,就在朋友处认识了海蒂。海蒂穿着优雅,讲话慢声细语,让我们很容易听懂她的英语。
1996年我们在Kew安家,发现海蒂每晚行色匆匆,来看她住在我们一条街的母亲。我们又相遇了!1999年,海蒂买下了我家对面的房子,花了三年时间装修,叫了这家工人,不满意,再换那家。地毯拉掉,地板抛光,又怕她老母摔跤,又铺上新地毯。这样折腾了两三年没有住人,我们百思不解。但是那些年房价上涨很快,即使空关,房价也翻了三倍。
终于,海蒂和老母搬入新居。我和附近几位老邻居庆祝她们的乔迁之喜。我烤了咖喱角,拿到她家还热气腾腾,大家齐赞美味。
周末早上我去市场买菜,经常邀请她们母女俩同往,我们互相串门,她和妈妈总是称赞我们是好邻居。我先生也是有求必应,有重活就去帮助她们。
她们感恩来到澳洲。五十多年前,她们全家三口刚来墨尓本住在卡尔顿窄小的屋子里,后来全家搬到Kew 。海蒂工作后,她在霍桑买了个小公寓。每天乘电车上下班。一生没有开车。父亲因病去世后,她就照顾母亲。她俩的性格脾气绝然不同,妈妈非常强悍,瘦小的海蒂却温柔得像小绵羊。据说海蒂年轻时有位未婚夫,已经谈婚论嫁,但是最后母亲反对,海蒂就再也沒有结婚。
2006年的一天,瑞娜柱着拐杖去街上散步,突然中风倒下,送医院抢救接氧气。两天后,海蒂同意拔了管子。我和海蒂十几位朋友出席她母亲的葬礼。 海蒂买了一株白色长枝玫瑰花放在母亲的棺木上。那是我第一次参加犹太人的葬礼。在小小的会堂,女拉比致简短悼词,只记得她说,有一次,母女散步,走了与往日不同的路线,看到我家对面那幢房正在出售,就果断买下,并一次付清。葬礼那天海蒂穿上一件彩色大花的衬衫, 要我开车到她曾工作的希尓顿酒店,她款待了宾客三明治午餐。
从此,海蒂每年六月去欧洲,九月回来。第一次她去德国找到了她的老邻居。她告诉我小时候她不愿吃饭,妈妈就让她与邻家孩子一起有滋有味地进餐。每到一地,她就写一张明信片给我。最后一张,告诉我她回家的日子和时间。我上班前,为她准备了丰盛的早餐, 满满的一盘放在她门口,放上卡片:“海蒂,欢迎回家!”
海蒂在墨尔本不去欧游的期间,我总在周末约她一起玩:我们去了Como古宅、我们一起广式饮茶、索费特酒店用下午茶、还去了Southbank 的Water Front 共进午餐,只因为她告诉我母亲瑞娜曾说那里的海鲜"物有所值”。
海蒂说她有旅行基因。她回忆在二战如火如荼的战乱中,只身乘火车从德国逃到荷兰投奔朋友避难。年仅七岁的她 , 人又长得非常小,不知哪来的勇气,能大胆地在火车站人流中钻来钻去,逃生异国。十七岁时,全家已定居墨尔本,她又一次单独去欧洲旅行,和我讲起那美好的经历,就两眼放光,说:"海倫,你下次去欧洲,我可以做向导。"于是我对海蒂说:"让我们计划一下,一起去。"她说她想去俄罗斯,我也想往!我们订了十三天伏尔加河游船,设计了旅程:在莫斯科汇合上船,从圣彼得堡下船后,乘火车去芬兰,开始北欧游。回程乘火车去柏林,她带我看看她曾生活过的波茨坦。
从奥斯陆去卑尔根,我们乘坐六小时火车,一路湖光山色,变幻无穷。中途停在风景如画的沃斯(Voss)站,我和海蒂下去伸伸腿,听到吹哨声,我就上车了,还以为海蒂早已上车。可是,火车开动了,不见海蒂,我着急地问乘务员,我的女伴没上车怎么办?他笑笑说:"没事,她可以在一小时后乘下一班车。"到了卑尓根,我就在站台等她。海蒂果然从下一班火车出来,她说她想在站台找回小时候去荷兰投奔亲戚的感觉,但是没找到,却误了上车。
这次旅行后,她又去了几次欧洲。 请我先生凌晨三点送她去机场。最后一次去欧洲,她悄悄地将母亲留给她的白木屋卖给了开发商,动身后才让挂出这块地的造房告示。她母亲房子巳破旧不堪,但是地有一千多平方,以前她总抱怨,整理花园吃不消。但是一直不卖,等房价上涨,从九十年代就把有房市的信息报纸积累起来,已经有高高的一大捆旧报纸堆在家里。她笑着说我是一个"Hoarder",什么东西都不愿丢,双车房中放满了她认为某天会用到的东西。
海蒂的健康每况愈下,主要是心和肾问题,两脚浮肿。她说我这病,又需要喝水,又不能多喝水。她仍顽强地一个人生活, 但医生再也不同意她远行欧洲了。天好时,她就出来像个小蜜蜂那样沾花弄草。她说:"我每一天活着,就是上天的赠与。"
2018年7月31日,她因病离世。我参加了她的葬礼,她那小小棺木上放一枝玫瑰花,又是那位女拉比致悼词。意外的是,拉比居然提了我的名字: “海倫是海蒂的好朋友,给了海蒂许多快乐.”要我站起来向大家致意!女拉比讲述了海蒂家人在欧洲的苦难,她的亲生父亲在海蒂母女面前被纳粹杀害,我这才明白了瑞纳曾对我说的那句话。好友莉芝也讲了海蒂全家刚来墨尔本的艰辛,让我理解了海蒂为什么会有这样百折不挠的忍耐精神。莉芝是海蒂的遗嘱执行人,她发动全家花了一个月时间才处理完海蒂的所有旧物。在葬礼最后,莉芝将从海蒂家中找到的几张旧照片放在门口,说海蒂在世界上没有任何一位有血缘关系的亲人,如果哪位愿意,可取这些照片留念。我默默地拿了两张我曾为海蒂拍的照片。一张是她在辉煌的圣彼得堡夏宫前,另一张是她在俄罗斯村庄,抱着一只和她以前爱犬一样品种的小狗,笑容满面。
春天又至,望着鲜花盛开的景色,我伤心地想到:"花又开,树和草地又绿,海蒂曾喂养的鸟儿们又鸣唱了,可惜再也没有海蒂了!” 但愿海蒂安息。
By Helen Hu 18/08/2020
海蒂和母亲送我们全家中国新年贺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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