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培强(墨尔本)
她工作的那个免税店,是在墨市的市中心。她从家里出来,走大概十五分钟的路程,搭乘那辆直去市中心的电车。电车行约二十分钟,到市中心;然后她走十分钟,到免税店。 免税店是在一幢大楼的下层。大楼坐落在一条不很宽阔的横马路上。大楼不是很高,五六层,而且有一些年代了,外貌看上去有点陈旧。 进免税店要上五级台阶。在门口碰见了迎面而来的小青小宁,她们都是这免税店的工人。她们和她一样,也是学生。 免税店是九点开门,她们推开门时,正好是九点正。 “都来了啊!”讲话的是已经在店里面,一个四十多岁的女子:她中等偏高的身材,稍稍有点显胖;一张圆脸。 “早晨好!林姐!” 林姐是免税店的“工头”。除了老板,她是实际上的负责人。她对店里的情况比老板还了解的清楚。老板不是每天来店,所以大部分时间,是林姐在“管”。林姐每天总是提前半小时,就到店了。店门是她开的,她有门钥匙。 “小颖,十点左右,搬运的秦师傅要从码头载批皮货来;到之前,他会打电话来通知。你多注意点。他们来了,你就帮着点点货,并告诉他们货放哪里?” 林姐走过来,对她吩咐着。 “好的!”她点了点头。 “又来皮货了。”不知为什么,一想到这点,她心里总愉快不起来。 九点半的时候,秦师傅真的来电话了,说他已取了货,已装上了车,正准备出发来免税店。到免税店也就是半个小时。 过了一会,店里的电话又响了:是老板来的电话。老板告诉林姐,有个从中国青岛来的旅游团,本来讲好是先去唐人街观光,在唐人街吃了午饭后,来他们免费店购物。但后来有些游客要求,说是要先来购物,然后再去唐人街。司机迎合了游客们的要求,临时改变计划,载着这五十多个游客,来免税店,马上就到。老板要求林姐指挥员工,立即做好接待这批不速而来的游客的准备。 一会儿,门外传来了汽车停靠的声音:载着游客的大巴士到了。林姐急忙带着小青小宁和她,一起走去门口迎接。 “嘟嘟!”前面响起了车喇叭声。哦!这是秦师傅的卡车到了。卡车从大巴士相反的方向,相向而来。 “这不行!”林姐看到这情景,竟有些紧张。 “小颖,你去告诉秦师傅,麻烦他在门口停一会儿,等我们接待完了这批游客,他再卸货。”林姐吩咐她。 看着大巴士上下来的游客鱼贯而入免税店的大门,她立刻明白了李姐的用意。 她小跑着去到已停在免税店对面的卡车驾驶座前,向打开了车窗,正在朝外望的秦师傅说道:“秦师傅,请你把卡车停在这儿。我们正好来了一批顾客。等他们走了,你再卸货。” “怎么?现在不能卸吗?你们里面地方这么大,我们卸货不会妨碍你们接待顾客吧?” “秦师傅,这是林姐要求我告诉你的,你就帮帮忙吧!” 当林姐神色紧张地要她去告诉秦师傅,不要在现在这个时候卸货时,聪明的她已经明白了是怎么回事了。因为在卡车上的这些从中国运来的货物,货物纸箱表面都贴着大大的标签:“中国制造”。每次货物到来,她们要做的第一个工作就是要将这些惹眼的标签给撕下,扔掉:免税店的商品都是澳洲制造。中国游客踏进免税店,他们购买的可都是澳洲货。但真相呢?她知道,小青小宁知道,林姐知道,老板那就更不用说了。 记得那第一次,当林姐要她和小青小宁一起撕下那些装了皮件的货物箱表面贴着的“中国制造”的标签,然后还要剪掉皮件上的“中国制造”商标,换上“澳洲制造”商标时,她觉得不解,继而又感到吃惊:这不是中国的货物吗?这怎么能当澳洲生产制造的产品卖给中国来的游客。这不是弄虚作假?这不就是欺骗吗?这不就是奸商的行为吗? 当时,当她讲出了她在想着的话时,林姐狠狠地瞪了她一眼,“你管这么多干什么?你打工拿工钱,做好你的工作,不要去想那么多。” 她看看她身边比她早来几个月工作,对这一切都已经处之泰然,习以为常的小青小宁,她也就平静了:也许是我见的世面太少,少见多怪了。 以后时间长了,她也像小青小宁一样,麻木了,对于许多事情都不再大惊小怪。见怪不怪了。但每次看到从中国来的这些皮货,她还是止不住地会想。这似乎已成了她心头的一个“梗”了。 这次林姐要她去关照秦师傅不要在这个时间卸货,就是担心害怕那些中国游客会看到货物箱上,那个显眼的标签:“中国制造”。 秦师傅答应了,卡车熄了火,他和他的伙计坐在车头等。 她走回免税店。 “小颖!”突然,游客中一个中年妇女叫起了她的名字。 这不是李姨吗?那个满脸含笑,朝着她走来的五十多岁的妇女,不正是她老妈的中学同学,好闺蜜李姨吗?在李姨身边的是李姨的老伴吴叔。她这才想起,这旅游团是从中国青岛来的,这是她老家呀!怪不得会碰见李姨。 “李姨,你来墨尔本旅游呀!” “是啊!和你吴叔一起来的。来之前,我还去见了你妈。我说我也许会碰见小颖。你妈说了,墨尔本这么大城市,哪会?这不是真碰上了吗。可真是给我说到了。” 李姨开心地说着;然后拉起她,往左边走去。“小颖,正好你在这儿,去帮你姨参谋参谋。” 左边那儿一长列展示的全是皮制品:皮垫,皮被, 皮褥,皮大衣,皮夹克,皮靴,皮包,皮带,皮拖鞋。。。 不知为什么,一走到这儿,她就会感觉胆怯、心虚。 真的是“哪壶不开提哪壶”,李姨把她拉到这里,说是她喜欢那些皮拖鞋,想买。 “李姨,你想买几双呢?”她很希望李姨的嘴里讲出的是“一双”或者是“两双”。这样也就无所谓,反正用不了许多钱。不想李姨却说“我想买十双。” “十双?李姨你为什么要买这么多呢?” “我要送人呀!邻居亲戚朋友都知道我来澳洲了,我回去想送他们一些澳洲产的礼物。” “那你买点绵羊油呀,买些巧克力就可以了吗,为什么要买这拖鞋?” 她是想竭力阻止李姨买这些假冒“澳洲产品”。她不忍看她用冤枉钱。 “小颖呀!绵羊油,巧克力那些我也买了。但这些羊皮拖鞋我是送给亲近要好的亲戚朋友。小颖,你知道的,一到冬天,青岛很冷的。在家里,穿这羊皮拖鞋多好,暖暖的。” “但是李姨,这些颜色都不好看。” 正当她们在讲着这些时,林姐走了过来,她一定是听到了她和李姨的对话了。 “这位大姐想要买羊皮拖鞋?我来替大姐办吧。大姐你真会选东西。澳洲羊皮拖鞋是很热销的产品,我们经常会脱货。大姐你今天来的正是时候,这些是我们昨天才新进的货。” 林姐一边说着,一边就支开了她。“小颖,你去帮下小宁。” 等一会儿,只见李姨拿了一大包 羊皮拖鞋,林姐还在她包里塞了两罐绵羊油,说是送的。她看李姨那张笑开了花的脸,她心里真难受:被人坑了,还以为拣到了便宜。 送走李姨,送走中国旅游团后,林姐走来她身边,“小颖,你今天怎么了?如果这件事给老板知道,她一定会生气骂你。说不定还会开除你。算了,过去了。你快去叫秦师傅现在卸货。” 被林姐说了几句后,她这一天都没法高兴。她知道林姐她不会把今天的事情去给老板讲。但她再想想,开除就开除吧,反正她每天一走进店,一转身看到那些皮货,心里就不爽;更别提当那些皮货来时,要把那些贴有“中国制造”的商标剪下,换上“澳洲制造”的商标。那种时候,她知道她在做着不道德的事情,在做坏事。一个人知道自己在做坏事,但还得继续做,这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 但要她自己提出辞工,“走”,她又很犹豫,下不了决断。 正好,三个星期后,新冠病毒在墨尔本也出现了。墨尔本封城了。酒店、餐馆,商铺纷纷关门。国际航班没有了,旅游业垮了,她们这个和旅游业紧紧相联的免税店,自然是“唇亡齿寒”,“巢毁卵破”,紧跟着也关门了。 关门息业的那天,老板来了。老板是女老板。她对她们说,“对不起!我不得不关门了”。什么时候开门,她也不知道。她希望当再开门时,她还能找到她们。 刚停工的那几天她还挺高兴:总算是解脱了;现在心里没有了任何压力,没有了她想起来就会感觉难受的事情了。 但这种轻松快活的日子没过几天,她就开始担忧起了她的生活状况来。那些日子学校还没有开学,但她不想回去中国。她担心一旦回去了,疫情如果再严重了起来,她也许就回不来澳洲了,她之前的学业功课全部都要荒废,前功尽弃。但留在澳洲,你要生活呀!你要开销呀!父母亲虽说每个月会给她寄钱,但她总想为父母亲减轻压力。“至少我要把我自己的生活费给承担起来!” 但在疫情时期,去哪儿找活? 前一阵时间,墨尔本解封了。青青打电话给她,说是一个在唐人街的华人餐馆要招个女服务员,问她想不想做。青青自己也在那个餐馆做,并告诉她,餐馆就是在解封后,再开业的。 她想都没想,就去那餐馆做了。虽说在餐馆做工比在免税店辛苦,但她不计较这些,现在这种时候,能有工做已是万幸了。 但不想才做了几个月,墨尔本又封城了。这次餐馆老板也再经不起打击,餐馆也倒闭了。 她又失业了。 那晚她做了一个梦。梦中的她又回到免税店工作了。 她听见林姐在叫她“小颖,你去帮小青小宁,和以前一样,去把昨天秦师傅运来的那些中国皮货,剪去”中国制造“的商标,换上”澳洲制造“的商标。” “林姐,好的。”这次的她竟是很爽快地答应了林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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