荷塘遗梦 作者:陆扬烈 五月的一个周末早晨,俞小琴对老爸俞林笑吟吟说:“阿瑪,今天带你去荷花塘。”“好哇!”老头快活地应着。去年,女儿获得PR ,立即给他申请“家庭团聚”签证。全家就父女俩,俞林顺利在墨尔本也有了永居权。 俞小琴是位基督徒,每个周日上午要去教堂感恩崇拜。俞林心灵深处有位救苦救难的南海女神观世音。女儿尊重老阿瑪的宗教感情,定在每个周末陪他游览、上馆子、购物。 这天的计划是荷花公园。 俞家故居在家乡靠近大运河急拐弯处的荷花塘街。满塘的荷花特有的芬芳,美艳的花朵,滚动着水珠的荷叶,清香的莲子,脆甜的鲜藕……是他对童年生活的美好记忆。而且,在青年时期更使他对荷花有种不寻常的感情。 俞林知道墨尔本有个荷花公园,园里布满大大小小塘漾,种着各不相同的荷花。他早就想要女儿陪去好好观赏,今天可如愿以赏。 早饭后,女儿拿出件硬给他选的海蓝色上装,老头嫌自己的年龄穿它太显眼,始终没穿过。女儿说:“今天非穿不可的。” “说个理由听听。” “开家长会呀。”女儿捂着嘴笑。 “唔!”思路依然敏捷的老父明白了,今天要去会未来的亲家! 女儿有对象啦,这对俞林是久盼久等的全家大喜事! 俞林乖乖地听任女儿为他打扮,趁机问出一连串必须了解的: “他叫什么名字?” “夏海洋。” “什么地方人?” “和你同乡。” “多大?” “同年。” “他做什么工作?” “医生。”女儿退后一步,打量着顿时变得年轻许多的老父,话也多起来了,“他的诊所就在我们爱丽思幼儿园一条街上。他是园里聘的义务医生,随叫随到。” “他家有什么人?” “他奶奶和外婆在上海,住在一起,都不要移民。他爸爸也是医生,大前年疫情最严重中,抢救许多重症病人脱险,自己被感染牺牲,政府授予特殊功勋奖章。” 俞林深重感动,不再问了。 荷花公园大门内右侧,有座花园风格丽咖啡馆,俞家父女俩,看到夏氏母子俩已等在馆前。 俞林看去,还不知姓名的准亲家,穿一身皂白套装裙,齐耳垂短发,两鬓微露银框眼镜,风度典雅,娉婷娴静。双方走近,两方儿女还没来得及介绍,他俩已不由自主惊奇出声: “俞——林子!” “田兰!小兰……” 两人同时失声喊出,都发了呆。他们的儿子、女儿也被这意外而愣住。 还是夏海洋先理智镇定,他柔声说:“兰姨,爸爸,我们先去看看荷花,有的品种已开蕾。”他说完,亲昵地拉住小琴走在前面,俞林朝田兰点下头,她会意地和他并排跟着走进花区。 荷花公园由大中小二十多个池塘组成。它们的堤岸就是游人的通道,架有一座座姿态各异的木桥。比较宽的堤岸上,都栽植垂柳林带。林带下,设有长条靠背椅,供游人稍息。 四人默默边走边看荷花,其实心思都不在荷花。年轻恋人都在意想父母年轻时的经历,基本认定他俩关系不寻常,极可能有过………恋情。啊,这对即将组建的家,将会是个怎么样的新家呀! 他俩心中充满好奇、有趣、喜悦的憧憬。跟在后的他俩,心里只想了解对方离别后的种种情境。他俩的思情和前面的年轻人正相反,隐含着沉痛,思量着命运安排这场巧合。这场重逢,会产生什么样的后果…… 前面是座造型像朵盛开的荷花,有对老夫妇并肩倚栏站着,一对年轻人在桥堍给他俩摄影。这场境、这角度、这光线都非常美好。他们拍完照,过桥走远,夏海洋打开照相机皮套,在桥堍支起三角架。俞小琴左臂挽住田兰,右手拉住父亲,走上荷花桥:“我们也拍一张。” 在小琴的导演下,俞林和田兰手扶着桥栏,肩紧靠着肩。小琴站在田兰身后。自拍机嗞嗞响起,夏海洋快步登桥站在俞林身后。自拍机“咔”止住。夏海洋迅速回到三角架边,小琴双手按住两个老人的左右肩,不让他俩走开。她回头朝夏海详瞅一眼,立即后退走开,照相被人工一按“咔”地一声,留下张两老合影。 桥前不远处,有张面朝满塘荷花的长条靠背椅,小琴挽着田兰的手臂走去,说:“兰姨,阿玛,你们在这里歇会再走。过一个小时,我们在咖啡馆会面。”夏海洋已从挂包里取出两瓶柠檬水交给母亲。 儿子,女儿明朗的态度,使俞林和田兰都消除了有过的疑虑,两人在长椅坐下。見儿女走远了,田兰找到话头,问,“小琴叫你阿瑪,她母亲是满族?” “不是,是赫哲族。” “赫哲族!那,你在哪认识她的?” “乌苏里江的渔村……” “啊,难怪找不到你!” 我们远古祖先用人工创建的大运河,穿越黄河,横越长江,在江南水乡汇合成一条条自然河川,在嘉兴城西南处,突然成九十度拐弯,自北向东流入城区。 此处水流急湍,来往船只如过江之鲫,一不小心,两船碰撞,或来不及收篷转舵,自撞堤岸搁浅,或者在河中倾翻人货落水。为航船安全,古人在堤岸上造了三座塔,好让南来北往的各种船只,極目見到尽早落帆操舵撑篙,严陣以待,作好过急转弯准备。 中华大地上,各种各样高低大小姿态万千的宝塔数不尽,但三塔鼎立的数不出几处。 而嘉兴三塔可算是唯一直接为民生服务的建筑。实心实意,朴实无华,庄重无华。 三塔东侧有个荷花塘镇。江南集镇,都有座城隍庙,供奉民间敬称“城隍菩萨”,专安抚远近长眠本土的不论贫富高贱的阴魂。这三塔庙供奉的塑像却是位普通的僧人名“血印和尚”。 俞林、田兰听老人们讲,原先供的也是城隍菩萨。长毛作乱,那年,长毛( 平民百姓对太平天国军的贬称 )在城里捉来很多年轻靚丽女子,关在庙里。夜里被当家和尚悄悄放逃,长毛大怒,把他绑在庙门前的石柱上,活活烧死,庙也烧毁。石柱没倒,而且留着这位舍己救人和尚的人形血迹,永远冲冼不掉! 后人以石柱为大门,按照原样造座新庙,为这位伟大的和尚塑金身供奉为神灵。这庙有口皆碑称:“血印和尚庙”。田、俞两家是相邻书香门第。俞家祖上出过进士,田氏是中医世家。 俞林和田兰都独苗,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他两都是拔尖的同窗。从童年到少年,三塔角地是他俩最喜欢玩耍之地。堤岸上芳草碧连,垂柳随风飘拂。他俩爱看各种各样的帆,在船快到三塔时迅速降落,过了三塔就徐徐升起。船过拐弯时,船头威风凛凛屹立着一个身穿救生红背心的中年女船主,双手横执一根长竿,长竿顶端有面醒目三角小红旗,她口衔教笛,边鸣边上下摆动小红旗,给在后艙掌舵的丈夫发航向指令。机器隆隆的响声似为她作低音伴奏。 这时,船长拉响嘹亮的汽笛“呜——昂——”,这令人振奋的大合奏,传到岸上,三塔立即送廻的回声,似在祝福:“一路平安!”两小在三塔玩够回家,路过血印和庙,会进去问主持的和尚讨口茶喝,老人们都说吃口这庙的茶,会平安快乐身体好。 三塔(包括血印和尚庙)如今已成故乡嘉兴的景点〈嘉兴三塔〉最动人的景色。 抗战胜利那年,俞林和田兰初中毕业。镇上没有高中班,两人都考进南湖西岸的南湖中学。成了高中生,无猜的纯爱,萌出恋情,为让对象高兴,两人在功课上更勤奋努力。三年六个学期,他俩轮换争得第一名。到高二时,全班三十个同窗,女生仅七名,都在青春期,田兰成绩出众长得又靓丽,很多男生都在暗恋她,但也知争不过俞林,转向别的女生。 南湖中学是座德、智、体并重的教会中学,校规很严。学生间的恋爱都不敢公开。俞林和田兰双方家长虽对他俩的情感已默许,但在校区内外,两人都避免单独相处。 又三个春秋六个学期结束,他俩也都满十八岁,成年了。捧得毕业文凭那天,两人堂而皇之并肩走向电影院,再也没有过慮了。放映的影片又正好是《铸情》(也译“罗密欧与朱丽叶”) 当年,城里只有一家南湖电影院。放映的新片来看电影的同学非常多。俞林排队买票时,田兰从院门前小贩那里买了串冰糖山楂,她咬一颗,走到俞林身旁,毫无过忌递给他。俞林笑笑也咬下一颗,把山楂串送回给她。 “田兰,我也要!”一个女生大声笑着喊。 田兰转身走去,“有妳的。” 两个男生走来,“还有我们呐。” “正好有三颗呢。”田兰举着山楂串。 售票窗口扬溢着他们年轻的快乐笑声。 两天后,雨过天晴,气温大幅度攀升。这对小恋人,带了干粮租条小划舟,划进浮在碧水上生机勃勃濃绿的菱田。 蓝天如洗,荡漾的白云形态多姿,清晰地倒印在菱田中的水道上。在他俩前面好像一条铺着水云的路,随着微风和无垠的菱田一起起伏。在阳光直照下,菱叶撒发出陣陣特有的清香。 两人划着桨,小舟冲开平镜似的水面,划碎一路水云。田兰婉惜地说,“可惜我们没有照相机,多好的景象留不下来!”“等我们毕业了有了工作,一定先买架照相机。” “一言为定!” “要不要拉勾?”俞林笑着说。 “当然,要!”她说着从桨把上脱出右手朝他握拳伸直小拇指。“来呀!”就像小时候在三塔下,常玩这种拉勾表真心的游戏。他也伸出小拇指。两人在船上再拾童年的游戏。没料到,船艙不是平地。 拉勾一来一去,动作稍大,船就摇晃。两人都没经验,田兰惊叫出声,“啊——” 俞林慌忙用另一只臂膀搂住她倾斜的身子,紧接着收起短桨,把她搂在怀里。这意外的突发动作,使搖晃的船身稳住了,两人额碰到额,两颗心都激跳起来。 突然,她轻轻把他推开,含羞别过臉,“有人看見。” 俞林抬眼看去,稍远处有位菱家女,坐在一只大菱桶里,附身在翻整菱叶。 小舟继续往前行,一切恢复正常。 “其实,船翻了也不怕。穿着游泳衣,正好游泳。” “又嘴硬。刚才谁惊叫呀。” “你再敢说,我真的跳下去在南湖游泳啦。” “好好好。我不说,不敢了。” 两人边逗边笑边划桨,前面岸上一片竹林边,有座不大的庵庙。庵前有个荷花塘,有几枝花蕾已开放,有红的、白的,相亲相映。 俞林说,“我们上岸休息一会,吃点东西。” “好。听船长的。”她说,“可惜这里买不到菱!” 小舟靠岸时,庵里一位和他俩母亲差不多年龄的庵姑,正在石阶板上淘米。一见他俩,热情地迎上来。这角落,游客不会来,离村子约一里左右,非常清静。 “喇嘛观世音!”姑子左臂拐淘米箩,右手掌树胸前,发出真诚邀请,“正好吃中饭辰光,两位少施主,請在小庵吃口斋饭。” 田兰忙双手合十答礼,“喇嘛观世音!多谢多谢庵姑姑。”田兰的外婆和奶奶都信奉观世音菩萨,她从会说话起就受薰陶,对敬拜这尊女神的人都怀有敬请。她常被带去庙、庵去烧香膜拜,吃斋饭,留有虔诚的印象。 他俩跟着庵姑从小竹林前的后门进入这座荷竹庙,看到一位老年庵姑在灶前正把烧开的水,灌到热水壶里。 庵主請他俩到庵殿休息喝点茶。 殿里神龛上只供奉观音一位女神。她身穿白袍,赤脚踩在一朵荷花上,两旁的玉女穿红肚兜双掌合拜,踩着一支船形三节藕,金童朝观音奉献捧着一束青竹。 观世音神有三十六化身,以适合人世间各界各人种群的苦难的救援。这位女神的塑像,使这座庵庙称荷竹庵。 开饭了:一盆小青菜,一碟雪菜炒笋片,一碗菱肉汤。 庵主唸着神,说米和烧草是村里常年供的,菱是施主们给的,青菜是帮着种的。竹笋是后园採的。这歺饭菜,使这对小情人的菱田之游,增添难忘的亲切感。 告别时,他俩把口袋所有的錢,留下租船费用外,原要在五芳斋粽子店好好会歺,现决定全作化缘作神龛前的长命灯油钿。 录取通知书分别从杭州、上海寄来。分别在即。他俩商定去登城南皇姑塔,欲穷千里目,一起和长大至今没离开过的故乡告别。 关于这座塔,乡间有个美丽的传说,古时候南湖是个天然荷花塘,有位公主在採撷荷花时,失足落水,眼看要陷入污泥丧命,幸好被个姓黄的青年发现,他冒着生命的危险,鑽进污泥把她救上岸。公主爱上这个一无所有的青年,皇族认为门不当户不对,都坚决反对。公主自願在皇族族谱上除名,下嫁成为黄家媳妇。 他俩一生育有七子八女,长大后分别成家,荷花女神把南湖荷花分给这些子女,去城乡各处传播荷花塘,美化嘉兴,同时把神水注滿宽广的南湖,种上南湖菱。造福全城。 后人认定,荷花女神就是这位公主升天的神,故在她成为黄家媳妇的地方造了座嘉兴最高的塔,取名“黄姑塔”。之后,人们认为何论贫富贵贱,不论什么原因,姓是祖宗传下来的,被家谱除名,是不吉利的,会影响后代的禍福得失,所以塔名改为“皇姑塔”。好在黄、皇一个音,喊起来听起来都一样。 俞林和田兰登塔自然与此无关。他俩是为告别!塔已古旧,多年没维修,登上七层峰顶,颇不容易。游人很少登塔,正因来得不易,感受更深。塔内就他俩,没有任何干扰。两人手挽手在塔顶绕着走了一圈,已饱览故乡远近事物,停下稍作休息,她说:“我每月至少给妳写一封信。” “我也是。” “你保证?” “要不要再拉一次勾?” “一言为定!”她又说了。 两人真的又伸出小姆指勾住拉来拉去,塔的地板没受影响,他俩把对方越拉越拢,终于把对方抱在怀里,黄姑塔见证了他俩的初吻典礼…… 大学寄宿学校生活新奇、兴奋、愉快,更因爱情进入情书期,两人都深感幸福充满心头。 第一个学期的中考,两人都取得优等成绩,可是通信突然停止了。田兰百思不解,忧心忡忡,又何可奈何。不多久,她父亲病故,母亲一个人在老宅无人照顾,外婆要她搬来上海住。听说俞林的母亲也不在了。田兰毕业后就在上海一家医院工作。她到三十岁才结婚,随华侨丈夫移民墨尔本。 离嘉兴老家荷花塘越来越远,多少年多少年过去了,儿子成长了,事业已有基础,而且即将成家了,怎想到荷花塘突然迎面显现…… …… 田兰抚摸被和风拂动的灰白短发,呆呆地望着满塘荷花,幽幽叹问:“你出了什么事?”意外重逢的俞林不想让灾难影响欣慰。他苦笑笑唸句普希金的诗: “被生活欺骗了。” 田兰追着问,“你究竟做了什么?” “就为她。”俞林用下巴朝面前的荷花塘一指。 “什么呀。人家认真问你。” “我确实认真回答。” “荷花塘?” “真的。是为她,高教授他……”俞林止不住悲愤的泪涌上眼眶。田兰吓傻一般,不知怎么好。 灾难已挑开,俞林在年轻时的恋人面前一吐为快…… 年过花甲的高冕教授,研究当代文学的专家。这堂课他分析《荷塘月色》。把月下的荷塘景色讲叙得详尽透彻,而且结合他自己的创作实践,课上得生动活跃,同学们听得兴致盎然,俞林和爱好写作的同学,更受启发。 那正是各系学生墙报办得丰富多彩,充满活力的时期,俞林的稿子广受同学读者喜爱,他还有点绘画才能,帮主编把每期版面装饰得典雅悦目。 主编是应届毕业班学长,他聘俞林当副主编,必是下学期的主编。 听了高冕教授这一课,俞林写了篇学习心得,题名 《荷塘之梦》。这是篇诗体散文,感谢授课老师的指导,启示人生旅途上如何觅寻生命的美,使生命丰富多彩。他这篇墙报稿,别的系同学闻听到,也都来看。主编要求高教授就这个话题,写篇“如何写好叙景散文”的指导性文章。 高冕的文章月初刊登,月底就刮起那股“阳谋”风暴。越写越下越贴越多的大字报,铺天盖地淹没教学大楼的条条走廊。文学系是首当其冲,全校重点。高冕教授被斥为“反延安文艺座谈会宗旨,引学生走白专道路”。俞林是被他引入白专的典范,是个受害者,属于要抢救的学生。 人事科的大字报惊人了。揭发出,高冕早年曾被他老家县选为县参议员,当过县教育副局长。这就一下子上纲成“伪官员”。他毒害学生成白专,是和无产阶级争夺青年,是阶级斗争的新动向,必须坚决反击! 在学生辩论会上,运动骨干们要俞林揭发高冕毒害自己的罪行。正直的俞林却说,他本来就很喜爱喜《荷塘月色》这个作品,高老师的讲课是提高自己对这篇散文的文学理解。这涉及对这场政治运动的态度大问题,性质就严重了。再查到他的高祖曾是个进士,他就扣上封建王朝的余逆。开批斗“反动分子高冕”大会,俞林成主要陪斗。 这对师生都被开除出校,进入押送北大荒的右派分子。体质羸弱又患有哮喘症的高冕,勉强拖到目的地乌苏里江饶河县,他感到苦也吃到头,生命也该到尽头。在一个月黑天高深夜,他爬到江岸,一头栽进北去的江流…… 俞林讲得满眼盈满悲愤泪水,田兰怎么也想不到他会遭受如此怪异的劫难,生怕他过度哀伤有损身体,安慰地握住他的手。而他有如抓住一股可依靠的力量,把她的手掌捂在脸上,倾斜身子伏在她膝盖上。她情不自禁伸出右手轻轻抚摸他的头发,柔声说:“我把普金希金那首诗的结尾部份,念给你听—— 一切都已过去 快乐的日子就要来临 永远向往未来 那过去了的 都将成为亲切的记忆 俞林恢复了理智。拾起泪痕斑斑的脸,不好意思地看着她,从她低誦的诗句中,感受到她依旧未变的情意,这使他已衰老的感情,受到鼓舞,有了种新颖的感受。 田兰看看手表,说,“我们该去咖啡馆了。” “对。”俞林站起,“他俩可能已在那里。” 田兰摸出手机,“把你的号发给我。” 俞林忙拿出手机,两人留下对方的号码。 “下一次,”田兰问,“哪天见?” “你定,地点也你定。” “你得好好讲讲,你和救命恩人的故事。” “你要听我就讲。” “一言为定!”她的口头语。 俞林有了笑容,说话也活跃,“还得勾勾。” 两人都笑出声。 他俩不知道在桥的那头柳丛下,两个年轻人都看在眼里。两人会意地笑着。小琴想迎上去,被海洋拉住,“不要干扰他们。我们绕过去在咖啡馆等着。” 咖啡馆内已满座。海洋正在候着一桌离座客人。没多久田兰和俞林也到了。四人情绪都非常好,边喝边吃,听着播放的轻音乐。有年轻食客上去唱一曲,馆内气氛更欢快。 夏海洋和小琴低声商谈几句,他就去和柜台侍生说了要求。 小琴拉住俞林,说,“阿瑪,我们为婀娘在这里唱支她的歌!” 海洋已在小歌台上,对着扩音话筒,“各位,请听中囯赫哲姑娘和她父亲,唱一支遥远故乡乌苏里江的歌。”他说完国语说英语。馆里响起一阵又一阵热烈的掌声。俞林只能被女儿拉着走上歌台。伴奏音乐响起,父女俩带着乡愁深情唱着: 啊朗 赫尼娜…… 赫尼娜 赫拉尼娜 改跟 (请听我唱) 乌苏里江长又长 水里星子闪又亮 她是赫哲人的亲婀娘 她是我们亲爱的家乡 啊朗 赫尼娜 赫尼娜…… 好几个澳洲女孩和上来唱“赫尼娜 赫尼娜”。 小琴走下歌台,被两个澳洲女孩亲切拥抱着,一个用华语说着,“好听,真好听!”俞林先回到小桌旁,田兰朝他点头赞许,“你的嗓音依旧响亮。真好!” 小琴和在歌台下等她的海洋,被两个澳洲女孩留住,又上来两个小伙子,音乐响起大家熟悉的民歌 《Cklick Go the Shears 》(羊毛剪子咔嚓响)中澳三对小情侣一起边唱边扭: down by theboard the old sharer stands 剪羊毛的老爹站在桌子旁 His shears inhis thin hony hand 他手里握着剪羊毛的剪刀。 Fixed is hisgazo on a bare bellied Joe 两只眼睛看着那老母羊 …… 听众拍着掌当节奏,六个歌手劲更足,身子扭得更来劲。 俞林感叹地说,“年轻人的世界啊!” 田兰则说,“老年人也有自己的世界。不是吗!” 俞林则她笑笑点头,“你说的对。” “那支《夕阳红》,不是唱:陈年的酒,迟开的花,晚到的爱……” 俞林朝她深深地看了一眼。 Click !Click !Click ! 年轻人的歌声和听众的节奏掌声,越来越响…… 过了两天,星期二。 俞林一早起来,刮了胡子,又穿上那件平时嫌华丽的深藏青上装。小琴一看,心中有数,提早吃完早餐,说,“老阿瑪,上班时间还早,我送你去。” 老头笑笑摇一下头。 “你坐 Bus 要记住站名啊。” 老头又摇摇头。 “唔,兰姨来接你。”女儿俏皮地笑笑,“兰姨开车很稳的。” 女儿出门前,抱抱老头,在他耳边轻声俏皮地说,“祝贺阿玛,小琴可以放心了。” 俞林庆运女儿没问去哪儿玩,他自己也不知道。他想,大前天在荷花公园没看够,今天一定再去。 田兰来了,俞林没问,她也没说,把车开到一座大庙的停车场。 “这是华侨集资建造的天云寺,才三十年。” 田兰说,“是座现代化的寺庙。” 俞林从小受家庭佛教气氛影响,在赫哲渔村受到相似的宗教恩恵,使他对神灵深有敬仰感恩。 天云寺大殿前宽阔的水泥广场上,屹立一座和大殿一般高的释迦牟尼立体白玉像。很多人在他周围合掌低头崇敬,也有就地跪拜。广场上没有香炉烛架,空中飘逸着和尚、妮姑配乐念经声,如轻音乐的合唱,使人彷佛进入佛国境地。 俞林和田兰也向佛祖如来合掌致敬,感到心旷神怡,宁静致远。 大殿高耸宽宏的庙门龛上,站着一尊千手观音像。龛前有两长排蒲登,有十多位男女在跪拜祈祷。 两旁分别站立和尚和尼姑,虔诚和缓敲着磬鼓低声念着经文,似在为扩音器传来的朗 诵宣传词作背景音乐: “ ……在古国大足,有八位公主。最小的 就是观音公主。她美丽无双,能干心慈意善。经常走出皇宫,在民间访贫问苦,全身心帮助有苦有难的人。国王老了,昏庸固执,爱听馋言,重用贪官妄吏,忠良贤臣反受贬斥囚禁受难。国衰民穷,哀声载道。 一天,国王突然患怪病:两目失明,双手僵直,浑身酸痛,生不如死。御医们束手无策。王后贴出告示:能治好国王病诊,要什么赐什么。 立即有一白发白须老翁揭谤。王后恭迎入宫,老翁给国王诊断后,留下药方:取亲生女双眼双手煮沸喝下即愈。天上降下一朵祥云,接走老翁。原来佛祖显灵!佛祖赐恩不能违!七个公主吓得啼哭不已,谁也不肯失去双手双眼。王后无奈,只得抓阄决定。 此时,在老百姓家治病的观音公主得讯,她急赶回宫,对国王说:“父王,我把双眼给您,您必须看清好人坏人;我把双手给您,您一定要为老百姓办好事!” 她怕母亲下不了手,将准备好的毒药服下,立即身亡……国王手眼恢复,他牢记观音的临终遗言,惩办贪官恶吏,招贤纳士,以身作则,勤俭节约,以法治国。米粮充足,全国安居乐业,国富民强,大足国名符其实成为大大富足之国。 百姓饮水思源,感恩观音,说:“观音为我们失去双手双眼,我们一定要奉还她千手千眼。”百姓主动集资,请最能干的工匠用玉石塑造一座千手千眼观音像。这就是“千手千眼观世音”救苦救难菩萨的来源。 小公主生前的七个姐姐,也感恩观音,她们把私房钱都拿出来,请工匠们为自已在塑像上多塑一只手眼。这就成了1007只手眼。千手千眼,原是形容众多之意,现在有了具体数字,使佛界传奇成了真有其事。还有,王后也拿出自的钱,要求工匠们在1007只手眼中,其中一只用白金铸成。佛界篤有信愿:任何人虔诚跪拜完,抬头昂望,第一眼注目的那只手眼,如确是金手金眼,必后福无穷!” 俞林觉得这个佛经故事意义重大,最伟大的还有这千百只眼睛长在人人看得见的背脊上,手掌里握着的,分别是:笔、墨、纸、砚,琴、棋、书、画,锄、犁、铲、铣,尺、寸、剪、针,刀、斧、矛、剑,碗、筷、碟、匙,橹、桨、帆、舵,网、叉、钩、箩……人类所有的生产工具,生活用具,文化用品都包括在内。这已超越宗教的教议,塑造一位全身心为民造福的神灵在人间的见证。成为每个人都应努力效仿的人生哲理和奋斗目标。 从千手观音殿出来,已近中午。在广场另一边,是庙边的素面馆,专为大家供应午餐。 田兰吃着面,说,“还记得在荷竹庵那顿午饭吧。”。 “怎么忘得了!” “真想再去看那踩着荷花的观音。” “那找个机会回嘉兴去一次。” “我早就想了,就找不到机会。” “等我女儿嫁到你家,她和你儿子去蜜月旅游。”俞林放下筷子,说,“我们回荷花塘探亲。” “对!”田兰也高兴地说,“我也这么想的!” 才过一天,田兰一早来接俞林。 坐上车,俞林有点歉意说,“前天没机会告诉你乌苏里江的事。” “不急。”田兰说,“我也没来得及告诉你,我的事。” 俞林听这话,既安心也高兴。 “今天的路比较远。”她把一张碟片塞进播放盒,把一叠照片递给他,“你看看照片,听听音乐。”又说,“都是我们熟悉的歌,上海的紫竹调,无锡的《太湖景》,苏北的《茉莉花》。” 车起动了。俞林心头暖暖地,听着家乡悠悠温馨的歌,细看一张张从各种角度拍摄的荷塘景色。最后两张是塘边小桥上的两家合影,他和她在毫无准备中的并肩照,所以完全放松神情自然。 眼睛注视着前方的田兰,在反视镜中注意到他的神态,“你在想什么?” “海洋的摄影技巧真不错!” “你看不出一点老态。” 这使他的目光从照片移到她的侧影,看得发呆。她正全神贯注双手把持驾驶盘,那神情使他想起当年她双手握着短桨,在烟雨楼望湖上雨雾,在皇姑塔顶远眺菱田……时的神情。 她隐隐感到左额有点发热,热量在不定增强。 她意识到了,有点不好意思摸一下左脸颊,“不认识了吗?” 他忙把目光收回,讪讪笑笑,“你一点没变。真的。” 她把话扯开,“快到了。把照片收好。” 这是城东南玛利比侬河湾一块鲤鱼形滩地,绿树林立,风水大师们誓称“罕见的风水宝地”这块和天云寺广场差不多大的平地上,新造起一座“天后妈祖神庙”。 俞林只听说过 “妈祖”是位海上女神,不知田兰这么远带他来有什么含义。他俩随着朝圣人群,充满崇敬鱼贯进入庙内,迎面有块巨大的中、英文介绍词栏: “天后妈祖 MACAO 人间原名林默。唐宪宗年,福建蒲田县刺使林愿之女。其母受观世音菩萨之灵恩,怀胎十四个月。诞生时,蒲田县志记载:地呈紫光,天飘异香,周围十里经久不散。乡里深信这女孩必是真神借胎下凡,在人间救苦救难造福人间。公元987年宋太宗雍熙四年,二十七岁林默,其灵感已在狂风暴雨的海上,救起无数船民,她在海天之间挥别人间,升上天庭成为“天后妈祖”,海上守护女神。” 栏末注明:有关细则,取材1990年蒲田市召开的《妈祖研究国际学术讨论会》编印的《妈祖文献资料》约三十万字。盛传于海内外在海上创业者。之后,继续出版宋代编的《圣妃灵著录》,元、明结集的《明著录》,清初的《天妃显圣录》《昭应录》,天上圣母源流因果》《敕天后志》等。 俞林读后,甚感惊讶,妈祖早已成一种独特的文化。这在佛教界观音为民救苦救难的三十六化身中独创辉煌。 他俩走出殿门,漫步游览殿外景色。建造师吸纳苏州园林风格,以现代手法结合自然山水,体现博大精深的中华文化艺术的传统精髓,将澳洲多元文化社会展示一块融合中西文化艺术的瑰宝。 临江有饭馆、茶铺、点心店。田兰找了客人比较少的茶铺,在临水一角的小桌坐下,要壸茉莉香茶,一盆松糕,一碟花生米。她吃完一块松糕,喝完一盅茶,说:“你边吃边听,我讲妈祖的故事…… 林默十六岁那年,父亲带他的四个哥哥,分别押送五船货物去高丽(现在的南韩),带回来五船货物,这是笔大买卖,行进顺利。谁知在归途中,遇到突发大风暴。 这时,林默正在午睡,睡得满头大汗,手脚大动,牙齿咬紧,非常吃力地喘着大气,发出“嗯嗯嗯嗯”哼叫声。 她母亲以为小姑娘在做恶梦,把她抱在怀里,边拍边喊,“默默,醒醒醒醒!妈妈在,别怕啊!”默默被母亲喊醒,放声痛哭,“妈呀,大哥死啦!都是你啊,又拍我肩膀又喊我!啊啊,大哥啊!” 她母亲和周围的仆佣都莫明其妙。 默默止住哭,说,“海上起大风暴,爸和哥哥五艘船眼看都要被冲翻,我忙用两手两脚按住四艘,大哥率领那艘,我刚用牙齿咬住,可妈妈你又抱我拍我,又喊我。我想说妈你不要管,不料牙齿一松,大哥的船被浪卷走啦…… 她母亲和仆佣们听得目瞪口呆,谁也不敢说话。 第三天,林愿的船队安抵蒲田港,就少了大儿子率领的那一艘。 林默的母亲跪在港口滩地,捶胸痛哭,喊着大儿子名字,“是娘害了你呀!” 这件真人真事很快传遍全蒲田(那时的蒲田相当现在的地区,下属五个县)。林默升天后,蒲田人建造地球上第一座妈祖庙。 有海水的地方就有中国人,有中国人的海边,就有天后女神妈祖庙” 田兰讲完,看着俞林,“你认为我在编故事吧!” “没有,没有,”俞林忙说,“我哪敢呀。” 田兰笑笑,“你还得小心点。在蒲田面前,不可对天后女神在人间的事绩有怀疑的。” “我一定牢记在心。”他想到了什么,“海洋是蒲田人?” “他家夏氏,祖上是渔民,到海洋曾祖父开始,做海上运输生意。海洋父亲学医,留学澳洲,成了我同班同学。” 田兰又朝他笑笑,“还想听下去吗?” 俞林这才明白,她带自己路远迢迢来妈祖祖庙的意愿。他感动地笑笑。 “刚才讲的这个故事,是他向我表达恋情时告诉我的,他讲时动了真情,使我看到、感受到他的为人,相信他是定是个有医德的医生。” 茶点结束,在归途中,俞林对她说,“下次,我把乌苏里江的故事,详细告诉你。” 田兰信任地点点头,红绿灯处停车时,伸出左手抓住他的右手,他把左手也握紧她的手。两人情深对视着…… 墨尔本的母亲河亚拉河,从北向南,在流入市中心前,向西拐了个弯,在那片风光旖旎的河滩上,建造城市的先躯者,培建树阴葳蕤处处花繁的这个植物园。 这是个春意正浓的丽日,苍穹蓝得迷人,白云悠悠。沿岸的柳林带下,相距二十多米处,就有一架电动烧烤炉。 俞林提着一只食品箱,和田兰走到尽头那架炉边,放下箱子,坐在柳树下的靠背长椅上休息。附近没人影,微风飘荡着广播器送来的轻音乐。俞林凝视着亚拉河的流水,有点发呆。田兰从食品箱拿出两瓶矿泉水,递一瓶给俞林说,“在想你的乌苏里江?” 俞林收回目光,“此刻,那里的山已被秋霜打过,变成赫哲最喜爱的五花山:枫叶红如火,槭树叶红黄,白杨浅白,柞树金黄,常青的松柏绿得更深……她们盛装打扮,在召唤大马哈鱼回家乡。” 田兰年轻时就喜欢他动情时的这种书呆子气质,原以为他经历近半个世纪劫难,这种气质早己消失殆尽,而眼前这个耆老心地并未老。田兰也被他的话牵动情愫,感觉自己也年轻起来,她奇怪地问: “大马哈鱼回家乡,是什么意思?” “它们在海里生活,在海里长大。”话题被打开,他一口气说下去,“每年江水冻结前,它们聚集乌苏里江出海口庙街,这条全长一千二百公里,淡水鱼品种最多的内河变国界河。如今我国只剩六分之一水面。庙街被俄国改称尼古拉耶夫斯克。 大马哈鱼涌进乌苏里江,奋勇顶流产子,不吃不喝,如能长途游抵源头兴凯湖,我国东北地区最大的淡水湖。如今只也剩三分之一湖面。它们已皮包骨头,精疲力尽。大马哈鱼把头插入松软的砂滩里,魂归渔神爱米脚下,成为女神的侍从。大马哈鱼卵长成父母的形象后,都随流游入大海,到明年金秋,回归故里传种接代。 大马哈鱼,是赫哲语达依马赫,来去有时之意。大马哈鱼渔汛每年只有两个月左右,那是以渔猎为生的赫哲人一年中主要的收入:鱼的市场价,比江里最多的鲤子,贵五、六倍。它的鱼籽大如黄豆粒,价格比鱼肉贵二、三十倍,国宴上必备。其鱼鳞细又软,晒干轻如薄纸,囯家统一收购,用于特种塗料,极其珍贵。它浑身都是罕有的宝。 “渔神爱米是赫哲人的守护女神。”俞林看着田兰,说,“上次,你带我瞻仰妈祖天后,我就想到爱米女神,也必是观音的又一化身。” 田兰笑笑,“我听你讲着,心里也有这想法。” “我身受之感,赫哲女子都有爱米女神的一颗心!我要追随先生,去另一个世界继续当他的学生,却被乌•琴娜发现,她连拽带拖把我弄到家里。 她家只有一位老母亲。她们烧水帮我洗干净浑身髒臭,找出被日寇杀害的父、兄留下的衣服,给我穿好,抬我上坑,喂我鱼汤、粘饼。 我和她们无亲无故,语言也半通半知,却待我如亲人! 她们真心诚意侍养我足有半个月,我渐渐恢复健康。为了报恩也为生存,我向赫哲人学捕鱼技能。全村人都知道我这类罪人的来历,没有一个人歧视我,称我是“有学问的人”。多灾多难的赫哲族,没有自己的文字,他们用一种说唱形式“依玛坎”、“嫁铃阔”,把各种应该记住的事传开去,继承下来,代代相传。他们希望能学写文字扩大知识。我顺着他们的意愿,悄悄办起文化夜校。 从此,白天我是个渔民,能养活自己,晚上是个义务教师。乌•琴娜白天是我学技的师傅,晚上是我的学生。 那时,全村人都勉强温饱。每户人家都只有一个睡坑,我和琴娜母女同吃同睡。我总觉不安,但没有办法改变。日子久了,老太太对我表达出,要招我入赘的心意,琴娜自己也有意愿,我身负罪不敢表态。过了一年,平反消息传来,我终于能挺直身心!我对琴娜也早已有情,我想,“我这辈子是配不上你的了。”他说时,坦率地看着田兰,“我妈在我押往北大荒途中就病故,我无牵无挂,就决定入赘,在那里定居过一辈子。” “哼,”田兰瞪了他一眼,“我不知道你在哪里,你自己不给我写信,反怪我呀!” “我怎能怪妳!”俞林真诚地说,“你早已大学毕业,已在行医济世,我怎能来影响你的事业!” 田兰想想,他确实实话直说。就换了话题,“后来,你怎么离开渔村的?” “小琴开始上小学那年,村里发生传染病,老太太病故,琴娜也传染上,不少人离村避难。琴娜临终前,要我马上带女儿离村避灾,她说:你一定要把小琴培养成大学生,不然我死不闭眼! 安葬好琴娜,我带女儿回到嘉兴,我别无它法,只有把老屋卖掉,作小琴的学费。我无固定职业,幸好有股力气,找到啥活就干啥,能养活,全家两口能温饱就满足了。” “不是。小琴告诉海洋,你发表过不少作品。” “什么作品啊,弄点稿费给小琴吃得好一点,而已。”他说, “我最大的安慰是,小琴心地善良,对人充满爱心。人际关系 好。她又好学成绩优秀,竟能考上公费留学。” “老天是公正的!”她由衷地说,“你现在为什么不写作品?” “没这心思”,他坦率说,“我心思全在小琴的婚姻上。” “我也是。做父母的都一样。”田兰站起身,“现在你我都可安 心了。你应该再拿起笔来!” 他也站起来,帮她把食品箱搬上烧烤炉台。 “我若写我们的重逢,你同意吗?” “得我三审通过,才能拿去发表。”她笑着说。 他很认真地说,“最好我们合作。” 她想了想,“也好。试试看!” 这是星期五的早晨,田兰对俞林说,“今天请你参加家宴。” 俞林有点奇怪,海洋和小琴都在医院工作,难道是吃晚饭。那白天去哪儿玩呢? 车到超市停车场,他明白先来采购菜蔬食物。在菜场,田兰只买了两根苦瓜两只蕃茄,一袋小青菜。俞林又感到不解,这怎么够四个人吃的呢?作为客人是不便提问的。 田兰家离超市很近,在一条幽静的林阴道上。车子在一幢两层楼House 前停下。这是幢有花园的独院住宅,比小琴买的两室一厅 Unit 至少高一个档次。 走进被一米多高冬青围墙的前院,在一丛盛开的玫瑰花旁,靠墙傲立一棵天堂鸟。俞林在嘉兴花店见过这种名叫望鹤兰的花,那是插在大花瓶里的。到墨尔本才看到种在家宅院前园后。她们宽阔浓绿拔地而起的叶子,衬托高高昂起的花朵,真像一只戴着金黄冠冕的鹤嘴仰望蓝天,给这幢宅园增添色彩。 走进室内,俞林更感其装饰比自己的住房气派大得多了。他把刚买的新鲜蔬菜放在厨房柜台上,田兰说,“我去泡怀茶,你在客厅休息会。” 俞林拉住她,“不要。我们先把蔬菜先整理好。”“也好。还不到十点钟,先把菜配好,喝喝茶,到十一点半下锅。” 俞林明白了,家宴就两个人。他就从塑料袋里取出青菜,田兰拿过围腰挂巾替他扎好。俞林洗完青菜,剖苦瓜。田兰已从冰箱里取出一包小排骨,半只鸡,一大块三文鱼块,两个鸡蛋,几个鲜蘑菇。 俞林手脚灵活麻利,动作熟练,按照田兰的安排把四盆菜肴配整好:油爆鸡丁、清蒸鱼块、红椒苦瓜、炒青莱,和蘑菇小排骨汤。当下手的田兰竟插不上手。她泡好一壶茉莉香茶,放在客厅。 “师傅辛苦啦,”她笑着递给他一块新毛巾,说,“快洗洗手,请喝点茶。”两人对坐着喝着茶。 “你配的菜,清淡不寡味,色彩也好,而且富有营养。” “我退休了,仍是医生呀。” “怪不得你一点老态也没有。” 在这不受任何干扰的屋里,两人说说笑笑,心情舒畅,都感到自己并不衰老。一壶茶喝完,俞林看看墙上电钟已到十一点半,他站起来说,“我去炒菜。” 田兰将一块新台布铺好在餐桌上,放出餐具,开了瓶红酒。 她走进厨房,俞林已烧好鸡丁,苦瓜也将起锅。他看着手表,说,“青菜炒好,鱼也快蒸熟了。” 田兰有点惊奇,“你可以在一家小饭店,当个称职厨师!” “今天,以后,我当你一个人的的厨师。” “好。一言为定!”她又说出这句口头语。正说着门铃响。田兰说,“又是送邮件来。她去开门,果然送来一只大型纸板盒。俞林走去搬,田兰推开海洋房间的门,说,“又是我儿子给你女儿买的什么东西。放这里。” 两人开始家宴,酒杯频频碰杯,开怀无束,心旷神怡。平时不喝酒的人,稍微多饮一点,两颊就绯红,神志略感恍惚。 俞林说,“扶你去房里休息一会。”田兰闭闭醒松双眼,点点头。主房间在楼上,他扶起她,两人在楼梯上摇摇晃晃,走到楼上进入主房间。田兰说,“这房间以后,就是你女儿的了。她来了,我就搬走了。” “别胡说了。”俞林扶她在床沿坐下,“你好好休息,我去楼下收拾餐桌。” 她一把拉住他,“我没胡说。你不许走,你听我说:子女成家,是父母最开心的事。可大家又都公认:“父母的家,也是子女的家。子女的家,并非父母的家。” 所以,台湾有位作家说得好:“两家要保持一碗水的距离。既可以相互及时照顾,又可避免各种各样难以预料的大小矛盾。这多好啊!” “对。你说得真对。”俞林抚摸她的肩背,“那你安心入睡,好好休息一会。” 她突然抱住他,把头拱住他胸膛,“那我搬哪儿啊……” 他动情地搂紧她,在她耳边轻声说,“小琴搬出,你搬进。我们和他们正好相隔一碗水的距离。 两个都早已退休的老人,紧紧拥抱,相扶相慰,神志很快清醒。田兰不好意思地说,“我去洗把脸。” 他说,“你慢慢来,我在楼下等你。” 田兰下楼来,见俞林已把台整理好,在厨房里洗餐具。她拿起只塑料袋篮,说,“你放着,我来洗。你跟我到后花园去。” 后园中央有块青草地,边缘有棵挺拔的桉树,有墨尔本家宅常见的柠檬树、金桔树,都结着果实,金黄的、青绿的相映,十分脱目。令俞林喜出望外,还有棵罕见的枇杷树。澳洲人不吃枇杷,超市从无秕杷出售,他很喜欢吃枇杷,面前的满树成熟的枇杷,使他大饱眼福。 “你挑熟的尽量摘,小琴很爱吃。”田兰说着又提醒,“当心小虫飞进眼睛。” 星期五,分别时已说好,下周一在俞家聚餐。这就有两天时间准备。俞林当晚就计划好,至少要做好几件事:室内大扫除,所有的玻璃门窗两面都擦拭干净; 大门两侧的小花坛的土翻一遍,铺层肥料土。上面四棵玫瑰花,好好修剪施肥;后院的枫树和晒衣架之间,那块小草地,再除遍草;枫叶正红,他剪下一大束插在花瓶里,放在餐桌上,阳光斜射中,二十方圆的客厅被映红;在荷花公园拍的两张合影,他想放大配个镜框,但不知道什么地方有这种服务,只得作罢。还有想在草地靠玻璃门旁种一棵天堂鸟,也不知道哪里能买到花苗…… 女儿上班去了,俞林就在门口等候。 没多会,田兰的小车就来到。他上前去开车门,她说,“你去打开后舱门,把天堂鸟拿出来。” 她拿起放在身旁两个镜框,下了车。 俞林意外而更惊喜。自己没能做到的,她都带来了。 田兰跨进客厅,感到这小屋的日照极好。心里非常高兴。 “你坐着休息会,”他说,“我先把花种好。” “我又不累,一起去种。” 种好天堂鸟,进屋洗净手,俞林要去泡茶。她拉住他,“我不渴。带我看看房间。”俞林把两扇房门打开。田兰站在小琴的房门口朝里看看,没走进去。“这孩子爱干净,会管好海洋这邋遢鬼。”她朝他笑笑,走进对面的房间。他跟着走进。 “小琴继承你的好习惯。” 她看到那张没有抽屉的小书桌边,有个木头画架。她走过去掀开盖在上面的罩布,是幅水彩画,画着正开花的荷花塘,远处屹立着三塔。她凝视着,追忆起故乡的家园,喃喃说,“你这份天赋没发挥出来,挺可惜。” “我这点皮毛,真算不上什么的。” “以后,这间就作书房。我那只写字台搬来,再买只画枱送给你。” 他从后面把她抱住,“那我先谢谢啦!” 她转过身,两人拥抱住好一会,她轻轻推开他,“去泡茶吧,我们商量大事。” 大事,自然是儿女大事。 两人依偎并肩坐在一长沙发上,她问,“你女儿对你说过没有?” “没有。我来澳洲最晚,懂的少。拿不届好主意。小琴她自己定了就行。” “你是个民主阿玛!” “你呢,海洋对你说什么?” “是我问他。他说,他只要小琴满意,怎么样都行。” 俞林正担心女儿要钻戒那些东西,田兰微微笑着,“你知道,你宝贝女儿想要什么吗?” 她的笑容使他宽了心,他摇下头,“猜不出。” “她说,婚礼后,第一件大事:陪她去南湖,她想吃刚采来的南湖菱。” 俞林开心地大笑,“我也真想吃呀!” “那我们和他俩一起去。” 她忽然捂住脸笑起来。他不解地问,“你笑什么?” “我在笑自己,也笑你。”田兰止住笑,“亲家商量儿女大事,却说自己的要求!” 俞林也由衷笑出声。 午餐时间到了。菜饭如同两天前那四菜一汤的复制品。 “今天可别再喝醉。” “怕什么。这里更安全。” “我得开车回去,酒驾要罚款扣分的。” “这可不能违反。我们喝饮料吧。” 俞林拿走酒瓶,开了两罐可乐。 田兰放心地喝着可乐,望着青梅竹马发展成初恋情友,想着他那幅水彩画,子女的大事已不需要操心,是该安排自己的事了。“你说的合作,有构思了吧。” “从荷花公园回来,就被勾起了。” “那就从墨尔本的荷塘开始。” “对。我们分别写自己经历的那部分,最后揉合一起。”他激动起来,“重回三塔荷塘,作结尾。” “我也这么想。”她思索着,“给她取什么名字好呢。” “自始至终在荷塘,就称她《荷塘遗梦》,可好?” “好是好,这“遗”字……” “我们的梦,是遗留的梦,被命运最后抓住,是真的好!” “你说得对,就称她《荷塘遗梦》。” Mream 梦 Mream 愿望。 中国梦,中国的愿望。 人,都有自己的愿望。 俞行和田兰,他俩从懂事起,在故乡的荷塘畔,就有个共同的梦。 人生苦旅,天灾人祸,命运的安排,悲喜哀乐,个人躲避不了,忍受坚信,否极泰来。 墨尔本的仲秋,在故乡正是荷花盛开,南湖菱成熟的日子。 俞林和田兰,在故土是初恋情人,离别半个世纪,奇迹般在异国他乡,因儿女婚姻而重逢,又和儿女一起举行 Marriage,成为:是母亲也是婆媳,是父亲也是翁婿组成的四口之家。 墨尔本的春天,在嘉兴正是荷花盛开,南湖菱成熟的日子。故乡的游子归来了!遗梦,不再遗憾。Dream 已成现实,让我们借创有两百多首民歌的S•福斯特的 Beautiful Dreamer 《美丽的梦神》 李叔同——弘一法师,曾将他的 Old Folks at Home《故乡的亲人》曲调,表达他对母亲的深䆳思念。 祝福这个新组成的家: Beautiful dreamer wake to me 美丽的梦神来到身旁 List while I woo thee with soft melody 温馨的歌声在为你歌唱 Then will all clouds of sorrow depart 驱散了愁雾和悲伤 Beautiful dreamergave happiness 美丽的梦神为你祝福 …… ( 2021年中秋墨尔本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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