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color=var(--weui-FG-2)]方鸣
奚冈的田黄印章
作者:方鸣,编审,中国人民大学哲学系毕业,中国华侨出版社前社长兼总编辑,曾任中国人民大学博物馆馆长。出版有个人专著《裁书刀》《曾是洛阳花下客》《庚子读画记》《秋之所望——黄公望的富春》,即将出版《今夕何夕》。
[backcolor=var(--APPMSGCARD-BG)]心静性闲,巫娜
红笺小字,说尽平生意。鸿雁在云鱼在水,惆怅此情难寄。 此半阕词系北宋大词家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的上半阕,虽然词人惆怅此情难寄,但是,人闻清钟,裹笔而行,我仿佛看到他的红笺小字穿越千年。
走进君宝阁金石艺术馆,我访见了一方奚冈的田黄印章,金黄石色,三螭献宝印钮,印底拓出奚冈的四个红笺小字,却是取自晏词的碎玉零玑:
此情难寄奚冈的红笺小字:此情难寄
奚冈是清中期钱塘著名的书画家,以山水花卉擅绝艺林;他还是诗人,著有《冬花庵烬余稿》;更是金石篆刻家,名列西泠四家,存《蒙泉外史印谱》行世。清代学者阮元说他“六法之外,隶古篆刻,靡不精妙。诗抒写性灵,超然绝俗如其人”;奚冈则说自己:“仆少好吟咏,长耽绘画,旁涉篆刻”。
奚冈像
奚冈的艺术生涯美若重冈,诗书画印翠峦如簇,山长水阔,冈阜岑流。我随手便可在奚冈的诗卷里拣出若干“冈”字,如:“知有前溪夜来雨,归来犹是拥山冈”;“明当放策南山去,独立高冈啸晚晴”。
山冈之上,穹碑草际,幽鸟相逐,春暮吟风。奚冈爱鹤赏梅,绝似梅妻鹤子的北宋隐逸诗人林逋。奚冈的诗里时见梅姿鹤影,他写过“种梅赋新诗,招鹤弹孤桐”,更有一首梅鹤七绝,山吟泽唱:
山中习静漫焚香,万树梅花映草堂。夜鹤归来无觅处,满川晴雪月苍凉。
奚冈又独好渚清沙白,平日里行吟坐咏:“渚亭掩疏篁,出没隔荷浦”;“烟际渔竿闲北渚,竹间僧榻冷南峰”。他如野鹤浮生于渚,故而自号鹤渚生。
鹤汀凫渚,浅沙回濑,鱼阑影散,水曲云平。清代诗人高迈庵说奚冈:“闲散君真鹤渚人”;奚冈以诗作答:“君好烟梦迥出尘,我名鹤渚亦同因”,遂自刻一印:鹤渚散人。
奚冈篆刻:鹤渚散人
只是,这一位闲散君,既寄情于冈阪烟渚,为何又慨叹“此情难寄”?多情多感,清酒深杯,奚冈写情太真,我只想看看他的小窗风雨几多情:
竹风与之俱,令我情一往。
丹梯不数转,极目情无涯。
会怜今雨合,情在古欢余。
正坐忘情省闲思,一溪花雨湿春云。
山僮涤砚弄清波,正我吟情满芰荷。
分得闲情到鸥鹭,落花风里棹歌长。
别有睡情寒色里,露华几点湿胭脂。
关情最是帘栊外,雪点寒枝上小楼。
当岁月老去,却还是情所难免:
知君老去情多感,不敢临风诵此诗。
奚冈的情是山水情,山水情写山水诗,山水诗写山水画,山水画写山水梦。只是,奚冈的山水诗画多不胜数,我择其诗十首,各取其中“一字句”联缀成篇:
一窗寒雨梦江湖……一舠烟冷占渔矶一梢残月露华多……一种清芬含远思
一梢风影舞青鸾……一种清芬饶韵致一卷残卷卧夕阳……一任闲云过别峰
一夕西风木落凋……一片秋心写亦难
秋易成悲未觉非,已无倩女哦新句。难道,奚冈的红笺小字“此情难寄”或是因为“写亦难”?
奚冈的情还是人世情,他入世又出世,不应科举,终老布衣。他说自己“高吟韬光诗”,又说“我身不曳侯门裾,繁华过眼云烟如”。他只寄情于诗酒和金石书画,又重情于画友、诗友和印友。
也许是因为爱梅的缘故,奚冈给自己的书斋起名叫冬花庵。展阅清代印人魏锡曾《论印诗二十四首》,诗中写有奚冈的冬花庵:“冬花有殊致,鹤渚无喧流。澹澹任天真,静与心手谋”。
奚冈绘画
读奚冈的诗,我还知冬花庵或有三间旧草堂,草堂在山涧,房前屋后是松林和竹溪:
萧淡生涯尽得闲,听松听水屋三间。朝来忽觉牵诗兴,百叠春云过雨山。(一)
兴到云林翰墨香,翛翛疏影竹风凉。鸥沙渔浦苍茫外,着我临溪旧草堂。(二)
奚冈绘画
晨夕过从,奚冈每日里都在作画治印,闲暇时便碧抱吟蝉,香披么凤:
一枝低亚一枝斜,翠影玲珑忆我家。从此墨池求粉本,萧萧伴我作生涯。(一)
桐阴静处一蝉鸣,竹影翛翛弄晚晴。书卷乍收香篆息,隔篱闲倚短笻行。(二)
奚冈嗜酒,喝酒是他的人生态度,“对酒须尽觞,为乐当及时”;“是时天瓢一倾倒,人生难得醉中老”。奚冈还说过:“李白一斗称诗仙,张旭三杯草圣传”,他也许真把自己化身为李白和张旭了,才写出了如此放情的醉酒诗:
一醉沧江月,长啸青枫岑。
清代诗人梁绍壬最尊敬他:“先生之品峻且洁,皎如孤鹤云中翔”;更赞佩他:“先生酒怀更磊落,一饮往往倾百觞”。
在奚冈的人世间,除了酒,就是友;除了梅竹家,就是诗书画。
奚冈绘画
当然,还有金石。
奚冈有一个好友赵晋斋,其藏书处名竹崦庵,围植千霄竹,藏书精博,曾编纂《竹崦庵传抄书目》,含宋本《金石录》10卷,并刻印“金石录十卷人家”。赵晋斋与西泠名家也多有来往,更与奚冈私交甚笃,奚冈曾为他刻印,又指导他学习黄公望的披麻皴法和矾头画法。
奚冈绘画
何谓矾头?黄公望《写山水诀》曰:“山上有石,小块堆其上,谓之矾头”。黄公望的浅绛山水多作矾头,在其名作《天池石壁图》和《夏山图》上均可见之。清嘉庆九年(1805),奚冈见赵晋斋仿黄公望矾头“颇得奇气”,喜爱不已,遂赠印“晋斋书画”。
奚冈篆刻:晋斋书画
被奚冈称为“君好烟梦迥出尘”的高迈庵,另号烟萝子,也是奚冈的诗画密友。阮元《定香亭笔谈》辑录了他的《咏雪八首》,有佳句“碧翁有情媚诗客,碎翦吴云作飞雪”;“无声诗合有声画,多在寒林老屋边”。高迈庵的画作与奚冈笔墨相近,清代画家秦祖永在《桐阴论画》中说他笔墨苍润,意境超脱,堪与奚冈并驾。
奚冈篆刻:烟萝子
奚冈为高迈庵写过诗:“重约烟萝子共来,萧萧赏雨黄茅屋”,诗中的黄茅屋或是奚冈的旧草堂,就在此地,奚冈为高迈菴刻过“烟萝子”、“菴罗菴主”、“二酉山房”等数印。
不过,若说奚冈赠印最多的挚友,肯定是梁同书,奚冈为梁同书刻有“梁同书印”、“山舟”、“元颖”、“梁元颖氏”、“不翁”、“瓠卧室”、“日贯斋”、“平地家居仙”、“频罗庵”、“频罗庵主”等累累好印。
奚冈篆刻:散木居士
梁同书,大学士梁诗正之子,清代书法家,名列清四家。字元颖,号山舟,别号不翁,因梁家宅院植有一株木瓜,佛教中称木瓜为频罗,所以他又号频罗庵主。
情性所至,梁同书写下过许多文辞与书法并茂的楹联:
无事此静坐;有情且赋诗。
读书不求甚解;鼓琴足以自娱。
名高北斗星辰上;诗在千山烟雨中。
高士门庭云亦懒;荷花世界梦俱香。
更筑园林负城郭;先安笔研对溪山。
我书意造本无法;此老胸中常有诗。
百里棠阴邻画舫;一江峰影落琴床。
山水有灵,亦惊知己;性情所得,未能忘言。
奚冈为梁同书刻的诸多印章,想必也会像我的目光,纷纷扬扬地洒落在这些楹联上,神味浑穆。
梁同书书法
奚冈与许多钱塘印人都是亦师亦友,其中便有西泠八家的丁敬、黄易、陈豫钟、陈鸿寿。
丁敬居西泠八家之首,兀傲自负,博物工诗,尤专研金石之学。奚冈学习篆刻曾私淑丁敬,他说丁敬精于篆隶,益以书卷,合于古法,其印刻一道堪称独绝,其古劲茂美处就是明代篆刻大师文彭、何震亦不能及。不过,与奚冈的“此情难寄”和而不同,丁敬刻出的金句却是“只寄得相思一点”。
黄易和奚冈一样,也是诗书画印俱佳。前人将黄易与丁敬并称“丁黄”,我倒以为也可以将黄易和奚冈并称“黄奚”。黄易说他和奚冈二人“赏音难得”;奚冈则坦言:“友人黄易诗翰固妙,而画不如吾;石刻一道,吾实不如易”。
黄易书法
奚冈为黄易刻印“鹤山后人”,黄易便为奚冈刻印“鹤渚生”。奚冈要黄易作“振衣千仞”印,赵晋斋在一旁打趣说,何不也作“濯足万里”呀!
陈豫钟,号秋堂;陈鸿寿,号曼生。秋堂曼生才情相近,并称“二陈”。陈豫钟的篆刻多从黄易和奚冈,也颇受二师赏识。陈鸿寿与奚冈更是知交,两人在壬子年(乾隆五十七年)集于招贤寺吟诗,多年以后,陈鸿寿还忆起旧时,并说:自壬子后,他与奚冈过从最密……
陈鸿寿书法
我拜观过一幅名画《疏枿竹石图》,精墨佳笔,原是奚冈和黄易赠予陈豫钟的合作佳构,图上还有赵晋斋的补笔和奚冈、陈鸿寿的题识。区区一幅画图竟与西泠四家+相关联,又幸而归为西泠印社的百年珍藏。
清人傅栻初列西泠名家为六家,他在《西泠六家印存跋》中说:浙中印人,自丁敬身出,而黄易、蒋仁、奚冈继之,陈豫钟和陈鸿寿又继之,浙派于是著名。由此可知西泠印学的早期发展史,也似可一窥奚冈的西泠朋友圈。
难怪奚冈对钱塘的山水地和人世间怀有如此的款款深情,原来,“往事孤云无定迹,旧交寒竹有真姿”,“紫艳红香压绿枝,小阑风韵最宜诗”。只是,他有时也会惆怅,“烟霞有余赏,惆怅奈归航”;他又总是感受到人生的无奈,便只能“平生味淡还求淡,隙地栽梅待雪时”。
奚冈绘画
天地间,风尘里,奚冈惟愿将此情寄予梅花,又寄予烟波。他有一只生命的小舟,任其在自家的诗湖里随风扶摇:“野梅香里一舟横”,“唤起江湖客梦长”,“千顷芦花看作雪”,“自爱五湖秋水船”。
浮生若梦,浮水而行。水月镜花,奚冈不禁发书卷之雅韵:
渺渺千顷波,小舟放其中。浮生寄寓内,亦复如瓢蓬。
月在寒溪,烟笼梅花。澄明心性,奚冈只要抒高隐之幽情:
此生已了尘缘尽,只合来参水月禅。……从今悟入无生去,任说空王与法王。
“江上青山系梦思”,“渺渺沧波漠漠烟”,“道人拨棹不归去”,“空明留与闲鸥鹭”。虽然,奚冈也想着“重感鹪鹩寄一枝”,不知何故,最终却又说“浮生如梦寄亦堪伤”。
奚冈书法
也许,我永远不懂他为何“此情难寄”,也许懂了,只在一刹间。
我凝视着奚冈的红笺小字,又想起晏殊《清平乐·红笺小字》的下半阕:
斜阳独倚西楼,遥山恰对帘钩。人面不知何处,绿波依旧东流。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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