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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面行走 Walking on the Water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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admin 发表于 2023-1-19 19:11:4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admin
2023-1-19 19:11:45 278 0 看全部
                                                               武陵驛
                                                                                                    作為開篇的尾聲
到花都看地的時候,一個貌不起眼的人也像喬賓一樣,對飯後的肢體運動興味寥寥,這人在晚餐桌上喝湯吃飯飲茶抽煙,除了不喝酒以外,一切都很正常。除了臉上兩隻眼睛彼此挨得較近以外,一切都很普通。假如是在車間、食堂或者流水線上遇見,喬賓肯定無法認出,然而,因著晚宴結束的一句話,他注意起周總的這個手下。
那一天是一個普通的日子,在南方八月的最後一點蔭涼裡,喬賓應廠商周總之邀,特地獨自來花都看地,雖然謀劃在南方在建一個醫用耗材製造基地由來已久,這些年來,他還是保持了一個人獨來獨往的習慣。
一天忙碌的重頭戲是美食豪飲,之後才是商人們真正繁重工作的開始。那塊適合建新廠的地離新白雲機場很近,再開發潛力巨大。外貿出口合作夥伴周總很滿足很愉快,跟他來晚餐的手下人吃飽喝足後卻不像他們老闆那樣知足,大都翹首等著老闆安排餐後娛樂。不過,今晚有點不同,周總儘管殷勤待客,受宴請的客戶喬賓卻讓人掃興,一再推辭。
周總手下看今晚賓主無戲,失望至極,紛紛主動告退,免不了有所閒話,喬賓聽清其中有一個人這麼說:這個上海人不太一樣。
這個說話的人一直在不遠處,靜靜地望著他,似乎一直在等著他,網球帽下隱約露出謝頂,工作服散發著機油與桐油混雜的氣味,手上挾著煙,他與喬賓有意無意間交換了一個眼神,片刻之後,他消失在門外霓虹燈影裡。
過去喬賓曾突發奇想,何不把記憶壓縮後,封在一個的餅乾盒子裡隨身攜帶,探索記憶使他迷戀,獨自帶著餅乾盒,登上一條遠洋輪,沒有數碼媒體、電話、電視、網路,見不到什麼人,除了日出日落、潮汐洋流、魚群和星辰,世界離得很遠,過去逼得很近,海上的顆顆塵埃含著水珠的形狀,像夜空的星辰一樣透明……
宛如在耳邊,卡塔一聲,鐵盒蓋打開,現在的喬賓與二十來年前的無數個自我重逢。原來,記憶一直在盒子裡暗暗生長,長滿苔蘚的豐饒。
開盒的聲響微小,卻一直跟隨在他身後,追了他那麼多年。
或許,是他有意逃避了那麼多年吧。
一個叫做向陽的南方小鎮,栩栩出現在那只裝滿記憶的小盒子裡。
車輪顛簸,碾過一條泥濘田間小路,走上瀝青大路,車窗外,潮濕的風沙迷了他的眼,他擦著眼睛和眼睛裡的淚水,終於,想起為什麼這個人臉上兩隻眼睛要進化到彼此挨得那麼近,不是那個殘疾的卡森 · 麥卡勒斯在用筆描述美國南方小鎮時說過麼:兩隻眼睛彼此接近,長時間交換秘密和悲傷。二十來年歲月把這個人的臉磨圓,背駝了,小肚子也腆出了,兩鬢露出霜雪。但喬賓還是憑著微弱的印象認出了當年那個来自內蒙的土工程師小張。小張已經變成了老張,他現在是周總部下質檢部的一個幹部。
坐在身邊的周總察覺到了喬賓的異樣,以好奇的眼光看著他。
喬賓還以一個好奇的問題:老周,本地河裡有沒有水蜘蛛?
水之珠?周總詫異起来,喬賓說是一種在水裡生活的小蜘蛛。
周總乾笑了幾聲,馬上收住,因為發現喬總完全不覺得有什麼可笑。
周總也不是廣東本地人。他用彆扭的粵語問司機。司機搖頭否認。
怎麼會沒有水蜘蛛呢?
喬賓產生一股衝動,想立刻停車下河去看看。水蜘蛛不是一個名詞,它是一個動詞。一個憂鬱到動心動身動容的動詞,一個讓喬賓衝動到向伊斯特·克林特伍德借左輪槍的動詞。當他遇到水面行走的小蜘蛛時,他還沒有任何性經驗。他去找一個陌生的馬老闆的決定,是在汕頭前往向陽的中巴車上匆忙決定的。促使他下決定的居然是一個飛機上陌生人的善意。那一連串奇怪的事,發生在他人生第一次南行的途中。當他再一次審視記憶餅乾盒裡長出來的東西,自己還不到五十歲,發根和胡鬚根不少卻白了。他想是因為老了,人老了,是不是就不太在意將來,是不是就偏愛回憶往事。
可是,他對周總什麼也沒有說。
至今,他還沒有親眼看見過一隻在水面行走的蜘蛛。
有些事不是從開頭發生,偏偏是從尾聲開始的,比如遇見一個多年未見的人,其實那人頂多也就是一個很久以前說過幾句話的陌生人,所說的話也很普通。可兩人卻像多年故交那樣,一個眼神交流足矣,多年前就已經了結的某件事情在那一刻,復活了。
第一天
這個飛機上的鄰座觀察了他一會兒,不知是不是喬賓手上拿著美國翻譯小說《傷心咖啡館之歌》引起了他的注意,鄰座主動搭訕,他自嘲說他是從不看書的人,姓黃,一個跑祖國各地的推銷員。黃生說出門四海皆兄弟,這種句式,隱隱然透著舊時抱拳的動作,喬賓被對方用腳掌閱讀萬里河山的熱情嚇了一跳。
喬賓坐立不安是真的。第一次出遠門出差,頭一次坐飛機,去南方一個陌生的地方,雖然公司特意為他準備了三樣法寶:一是一封蓋著上海豐盛實業總公司列印的介紹信;二是一個叫做良溪的人的傳呼機號;三就是兩千元預提差旅費。最不靠譜的就是錢,在開放的南方,誰也不知道這點錢能支撐多久。除去住宿費,他還得省下購買回程機票的錢。但興奮壓倒了害怕,他從小就是一個孤獨的孩子,他喜歡一個人到處亂走。
黃生比他年長不少,卻不喜歡一個人獨行。他四肢粗短,膚色黧黑,塌鼻樑像是被人錘扁過,一定看出了喬賓的忐忑。攀談中,兩人甚是投緣。下了飛機,兩人還是同路,主要是喬賓除了一個叫做向陽的地名以外對南方一無所知,由著黃生引領,兩人坐上同一輛中巴。
黃生不由分說,買了兩張車票,把一張遞給他。雖然只是七元錢,但喬賓心裡暖暖的,不一定是天涯淪落人,才會相逢何必曾相識。他後來再也想不起黃生的姓名,才明白偶遇後的告別其實多數是永別,一次永別,自己身體內的一部分就死去了。
喬賓向黃生和盤托出南行目的,他所在的上海外貿公司豐盛實業接到美國娛樂公司的V-0盒訂單,也打聽到最便宜的生產工廠都在廣東潮汕地區,其中一個主要生產集散中心就是巴掌大的向陽鎮。但豐盛強大的全國貨源情報網只搞到了一個叫良溪的人的傳呼機號碼。打來打去,總是沒有回電。羅總拍板說不等了,派小喬到當地跑一次,去實地把良溪給挖出來。為此,羅總特地給喬賓印了一張進出口部經理的名片。喬賓不好意思承認堂堂豐盛公司進出口部就只有正副經理兩個人。黃生像喬賓的大哥那樣取出一個破爛的小簿子翻了一會兒,說不好意思呀,實在找不到電話號碼,但他記得向陽鎮有個馬二馬老闆。廠子大極了,一打聽便知。
車到向陽鎮是午後,喬賓依依不捨地下車,肩上挎著一隻嶄新的黑色真皮大公事包,裝著所有旅行家當,一本《傷心咖啡館之歌》裡面夾著一張簿子撕下來的紙,上面寫著黃大哥的傳呼機號碼。他手裡提著一個白色膠袋,裡面是黃大哥一定要塞給他的兩隻白麵包。
中巴早已看不出顏色的車尾噴著黑煙,一上一下顛簸著,消失在髒兮兮的地平線。
他的眼睛濕潤了,心裡湧起一種想要為陌生人做些什麼的衝動。
他走出長途汽車站。南方的陽光鬧哄哄的,不光是熱浪淫風,他感到1995年這個南方夏天有點冷清,身上的響鈴牌薄絨西服悶得太不相稱。,他脫下西服外套。他有點頭暈。塵土在旋轉,彷佛無數灰色的螞蟻在飛。他飛快地咽下兩隻麵包。一陣風從河邊來,把裝麵包的膠袋掛到樹枝上,獵獵作響。濕熱空氣把皮膚烤出水分,他不像飛了一千公里降落,而是遊了一千公里,剛浮出水面來透口氣。
踏在宛如一條發臭的小河浜的向陽鎮中心大街上,他看了一眼車站邊公用電話的紅漆大字,信步走向對面規模看上去最大的一間工廠,旗杆上掛著好幾面他認不出的國旗。在門房一打聽,果然是生產V-0盒,果然老闆姓馬。找到了。
黃大哥說得不錯。良溪的BP機打了無數遍,沒有回音,既然良溪還是沒有下落,暫時找個替代品馬二吧,馬二的工廠是這個鎮上最大的V-0盒生產工廠。
他被一個工人帶著,爬上一架生銹的鐵扶梯,走進一幢老舊的辦公小樓二樓,一圈人圍著一張矮矮的茶桌在喝顏色很深的功夫茶,中間一個四十來歲的小個子男人,穿長袖白襯衫,瞪著眼袋下垂的眼睛,打量他好半天,開口問的是口音濃重的普通話。
十分鐘後,自稱馬老闆的小個子男人搞清了長途車下來的上海人的來意,黑瘦的臉上擠出輪胎底似的道道笑紋。向陽鎮就是靠一張張美國訂單撐起來的。
馬老闆親自陪著喬賓下樓去車間,看一看他為之驕傲的許多生產線。喬賓驚訝地發現就是小鎮子上那些像馬老闆廠子那樣低矮簡陋的車間,那些老舊笨重的注塑機,居然包攬了大洋彼岸近乎一半的錄影帶盒供應量。
他失手將一個V-0盒掉在地上,盒面視窗立刻裂了。PS(聚苯乙烯)的回料含量超高。原材料品質顯然有問題。難怪他們價格這麼低。
馬老闆好像一隻睡醒的貓,惺忪睡眼射出一道光,他看出了喬賓的故意。
回到樓上。在喬賓談訂單細節時,馬老闆放下二郎腿,一隻手擼著滑順的大包頭,另一隻手舉起黑磚頭一樣的手機。
喬賓聽不懂話筒裡那誇張的潮汕話女聲,他猜對方不是撒嬌就是爭執。
喬賓並不太瞭解公司的美國訂單,因為美國錄影帶大客戶是總經理羅東尼的。羅總向來只讓你知道你必須知道的事,多一句也沒有。但問題在於什麼是你必須知道的,通常都是羅總認為你必須知道的。喬賓也不禁吃驚于自己向壁虛構的能力,對他與馬老闆在一小時內建立的親密關係產生了一種內疚感。公司羅總叮囑他是來向陽找一個叫良溪的人。可他卻與一個陌生的馬老闆坐在一起喝茶。
那個陽光熏烤肉罐頭一樣的下午,他是怎麼把訂單添油加醋喝成功夫茶,喝到日頭偏西,現在喬賓怎麼也想不起來,他只記得馬老闆對他越來越有興趣。到底是一個大上海來做外貿的讀書人嘛,馬老闆得知他還沒住下,力邀他住到自家別墅去,還在當地一家大飯店擺下接風宴席。
就在那一天,喬賓看到了命運之手上的一道奇跡掌紋。數小時之前,喬賓對V-0廠商除了一個傳呼機號碼外還一無所知,此刻,他已經是向陽鎮最大的V-0廠商馬老闆的座上賓,並不是在某個包廂,他們是坐在一家叫做深愛的餐館大堂裡,在到處飄著菜油炒鍋香味的時候,餐廳裡只有兩桌人,全是馬老闆的人,除了喬賓。
馬老闆說貴客臨門,不喝完不吃完不能走。他陪喬賓坐一桌,另一桌主席位卻一直空著。酒過三巡,馬老闆眼神直了,他說,你這麼年輕就做了上海大公司的經理,喬經理了不起!……不過,有沒有請人看過面相呀?……不等喬賓回答,他又說,我懂一點。你額頭開闊,鼻樑直,眉毛清秀疏爽,有修養有文化,運勢不錯,但眉間過窄,人雖聰敏,但好事多磨,容易遇事悲觀……
說得喬賓的眉頭緊皺,眉間距剩下不到一指寬。
馬老闆喝了不少,文縐縐的話也多了。他拉開腰包,掏出一本又一本的封面不同顏色的護照,泰國的,印尼的,馬來西亞的,還有香港的,好像展示他中了頭獎的獎券。
另一桌的主席位姍姍被填上。來人姓李,一副老大的派頭,自稱是當地一家娛樂城老闆。馬老闆見到李老闆好像見到親人,他跳上了一張空桌子,差點把桌子踩翻。嚇得老闆娘趕緊一路小跑出來,勸他下來好好說話。按馬的要求,服務員把桌子撤開,馬老闆像一匹吃了興奮劑的賽馬,在中間摟著李老闆的腰,好事者放起粵語歌《深愛著你》,一高一矮兩個男人端著架子屁股一扭,繞場子轉圈,越轉越快,兩桌子食客紛紛起立,鼓掌起哄。
馬老闆臉紅脖子粗,說男人同男人跳淨是瞎胡鬧。他扔下李老闆,扭頭又去找老闆娘索吻,結果,被老闆娘輕輕扇了一巴掌,全場哄堂大笑。
舞跳得不盡興,李老闆拉著所有人都去娛樂城重新跳過。
記不得那個娛樂城的名字了,但喬賓生平第一次進帶小姐的卡拉OK包廂就是在向陽鎮新開發的娛樂一條街。一長串打扮閃亮的小姐在李老闆指揮下,魚貫走進娛樂城包廂。馬老闆揮手,這排小姐悻悻退出,又一排替補進來。馬老闆拍著大腿樂了,像是發現了金礦似的,把一個女孩拉出來,慷慨地推給喬賓。
夜色與燈光交媾,零度性經驗也開始生長;陰陽肉體過度逼近,抽象的幻想繁衍成具體的五官感覺;喬賓從來沒有見過如此柔弱乾淨的五官輪廓,宛如一隻春天山坡上追著風的小羊;齊耳短髮黑絲飛揚,露出特別高的白皙額頭,乍一看像是劉海剪壞了;她那高挺的鼻樑和顴骨,那深陷的眼窩,混搭一起好像一個混血兒;她比他矮半個頭,瘦削翹臀裹著一件燈光下看不清顏色的連衣裙,勒出來一個圓圓的小胸脯。喬賓的下身因此產生物理上的堅硬度。他只是靜靜地坐著,純粹出於羞澀和慌亂,沒有對話對視,視線故意轉移給了螢幕。
馬老闆發現年輕的上海客人對小羊沒有反應,他把持不住主人的風度,惡作劇般立馬給喬賓換了一個最不登樣的小姐,水桶粗腰身,過多的脂粉,平庸的五官。喬賓恨不能一腳踢死自己。
換來的小姐感激地依偎上來,喬賓只好沒話找話:你老家哪裡?
河南。
河南哪裡?
河南。
看來她只曉得河南。或只願意告訴個大方位。她很緊張,但喬賓更緊張。
那邊廂,黑暗裡面佈滿撕扯壓抑的聲音。馬老闆扔掉香煙,把嘴巴壓在了追風小羊的臉上,另一隻沾滿煙味的手不知怎麼已經消失在她裙底,喬賓忍住不看,他設想自己變身為一個真正的俠士,三拳兩腳,打倒馬老闆,救下她。可馬老闆似乎早料到這裡會出現俠客,他抬手給不識抬舉的她一個嘴巴,另一隻手從裙底抽出,放到鼻子底下用力聞著,嘴裡嘖嘖有聲;手像長矛一樣舉得高高的,朝喬賓示威。
喬賓勇氣頓失,被內心的一股子憤懣和內疚逼得尿急,從亂哄哄的人叢擠出去。上完廁所,渾身依然燥熱難當,不想回包廂,便從邊門出去,外面半空中好似有爆竹劈啪作響,他慢慢走出去,走進夜的深處。
娛樂城的停車場比包廂裡還熱鬧。脂粉香水味混合著汗臭,不斷有轎車和摩托車以及一種當地獨有三輪農夫車駛入,衣著暴露的小姐陪著客人出來,有的是打情罵俏送行,有的乾脆上車一起走了……
吧台後面有一條分叉的走廊,盡頭一道小門,他胡亂推門,走入一個栽著竹子的臨河院落。
河從鎮中間穿過,這個小院落好似一個黑漆漆的渡口。
向陽鎮懸在娛樂城霓虹燈上的月亮又大又亮,像不太真實的一團白泥,經過一個白晝高溫煆燒,壓成一個扁扁的午夜太陽,把泥地竹子河水蘆葦照耀得如同正午一樣晃眼。
小鎮的燈火煙氣隔著好大一片水邊蘆花,站在他面前。
風貼著小鎮的瓦面,從晾曬的被單間穿過,把一隻膠袋卷起在院落半空,彷佛一隻大鳥的黑影嘩啦啦鼓噪。假如真是同一只購物袋跟了他整整一天的話,他很可能願意放棄無神論思想,把它當成鬼魂來看。他也願意把娛樂城的人全都當成有情有義的鬼魂來看。
南方不再是一個方位,一個稱謂,一張機票……現在就缺一支煙,他可以安定下來,靈魂得到一些涼爽,不管明天雨下不下,此刻的夜空夠濕潤。他的下身恢復了柔軟和克制。
他以為眼睛看花了,猶豫著,心跳異常快,麥卡勒斯在那篇小說中說,孩子們在這個世界上學會的第一件事就是找到房間裡最陰暗的角落,盡可能把自己藏起來。
她選擇的藏身地點是細茸茸的蘆花叢。
他認出了她。
那只在山崗上追逐春風的小羊。
她一個人半蹲在蘆花中,身上一半是光一半是影,瑟瑟發抖,也很像一個折斷翅膀墜地的天使。午夜的光,刻畫出她臉龐上的一根根絨毛。
喬賓猶豫中問:裡面太悶了,你也出來,透透氣?
她沒有回答。
你叫什麼名字?
她說,我出來看蜘蛛。
喬賓無聲地笑了,這時,才發現在她面前幾根蘆葦上掛著一張銀閃閃的蛛網。
你不信。你幹哈的[1]
我來這裡出差。
她的普通話講得快時會露出點鄉音
你來這裡看蜘蛛?
我是能在水面行走的小蜘蛛。
那我就叫你小蛛,喬賓全身放鬆,雙手在耳邊做了個大耳朵呼扇的樣子,豬||
她站起身笑了,錘了他一下,才醒悟兩人間沒有熟到可以動手動腳。她在暗中的臉肯定紅了,喬賓可以猜到,因為她嚶嚀一聲。
她說是小蛛,蜘蛛的蛛。她在找一種特殊的蜘蛛,這裡沒有,好可惜,她的家鄉才有。她很成熟地歎息。她來自蚌埠。在老家的小河裡長著許多水草,她什麼也不會,連飯也不會做。別人翹課去玩去看電影,她翹課就是去河邊傻傻地看,一看幾個小時,看蜘蛛。
她說,蜘蛛是這個星球上最神奇的生物,上天,入地,遊獵,撒網,還會用流星錘。等到弟弟來喊吃飯,日頭落山,一條河都變洋柿子那樣的紅色,水蜘蛛也吃飽了,它在水面走路,紅光閃閃,帶著一條看不見的蛛絲,小時候我很傻,我想我是那只水蜘蛛。
後來,喬賓查過資料做過功課,發現真有這種全身結構設計得不符合水中生活的蜘蛛,真的是生活在水中。白天在網中休息,把前腳伸出蛛網外,隨時感應水中的波動,一察覺昆蟲落水掙扎引起的水波,便出動捕捉。晚上拉著蛛絲外出打獵,再順著蛛絲回巢。喬賓出差走過無數山川,都會抽空去河邊發呆,也會向當地人打聽,居然找不到,也無人知道水蜘蛛,相關資料說這物種分佈在內蒙古、東北地區和河南北部。但為什麼他從未看見過呢?他不知道。
他懷疑自己是不是搞錯了,也許那個水桶腰女孩才是蚌埠的,而小蛛該是河南人。也許她不是奇怪的小蛛,而是普通的小珠。記憶本質上是靠不住的,它一旦生成,不但自我嬗變,也會與內心的欲望彼此互動,最終變得面目全非;喬賓過了三十五歲後才想到人之所以成為人,就是由那一段段獨特的記憶組成的一團雲霧。既然雲霧一直在變幻,自己早就不是那個在向陽鎮的青年了。
那個在向陽鎮的喬賓冒出一句話:為什麼要做這種工作?
話一出口,他就開始痛恨這種搶佔道德制高點的濫調。
賺錢唄。
小蛛答得飛快,這麼容易的答案,喬賓有點失望。他猶豫再三,還是問她:為什麼賺錢要做這種、這種無聊的工作?我可以幫助你。
喬賓來南方,打工漢子來南方,都是賺錢。誰不是為賺錢來的?自己問得實在越來越無聊。濕熱的南方夜晚十分無聊。但從黃大哥那裡傳遞來的一種熱情讓他無緣無故想幫助眼前的這個陌生女孩,一個還沒有被南方腐蝕的女孩,還沒有學會裝腔作勢,還不曾明白自己到底需要什麼,追求什麼。
也許她想說靠女人天賦賺錢也是血汗錢,也許她可以再編個瞎話騙他同情,有什麼錯呢,但她卻輕蔑地反問他:你能幫我什麼?
眼睛裡面火星閃了閃。她離開他,往蘆葦深處走去。
除了孤獨、憤怒、悲傷和自卑,喬賓也感到暈眩,喘息困難,愣怔間,月光從水面漫過來,送來木槿花香,河水魚鱗閃閃的,寂寞到聽不見水流聲音。
孤獨感,是與生俱來的嗎?他已經到了意識到一個人一旦出生就踏上死亡之途的年紀。意識到人生是從呱呱落地的悲劇開始,過了好多年之後,他才能明白悲劇之所以稱為悲劇並非因為旅途終點是死亡,而是因為纏繞每一個旅人一生的都是隱藏的孤獨感。
等他抬頭搜尋時,蘆花叢裡已經空無一人。他反復猜想她是如何從娛樂城出現在河邊。蘆花一簇連著一簇,夜風的手涼了許多,隨意拂過,柔弱的蘆花便飄起來,落在臉上,癢癢的,月下蘆葦從稈到葉是雪白的,白得似乎融化。兩層的娛樂城,身子散發著酒氣和香水味,倒臥下來,一種似曾相識的感覺。在書上讀到那個傷心咖啡館裡,一半房子是漆過的(沒有漆完),娛樂城雖然漆過並漆完了,但在午夜的太陽照耀下,同樣有一半比另一半暗而髒。
包廂那個地下幽暗世界裡只剩下燭光、螢幕螢光和時隱時現的人臉,音樂聲大得填滿了每一個縫隙,大多數人連李老闆在內都走了。
馬老闆躺在沙發上閉著眼睛,腦袋枕在那個河南小姐的的膝蓋上,胳膊彎挾著一個女孩子,不是那只小羊。他看不出是睡著了,還是非常享受港臺勁歌金曲,面前雜亂放著十來隻空酒杯,一大份果盤裡堆滿了果殼和揉成一團的紙巾。
如果不是那個酒糟鼻子的胖老頭還在等著,喬賓肯定會悄悄走人。胖老頭臉膛紫紅,記得他姓關,是北方人,他拉上喬賓,不由分說,馬老闆關照先回去休息。
司機駕一輛黑色皇冠轎車,把他們送到鎮外的一棟白色小樓。
馬宅位於一處藏風聚水的山坡,面朝一個開滿荷花的池塘,一個看門老頭打開兩扇鑄鐵大門,汽車駛過一座石橋,停在大門前籃球場大小的水泥地坪。
一個姓張的小夥子迎上來,一臉不高興,額頭上被蚊蟲咬了好幾個紅紅的大包。他和老關都是是內蒙來的土工程師,看來他看了太多電視,更難習慣南國之夜。沖涼之後,在蛙鳴中,兩個內蒙漢子又掛著一身汗,從臥室出來與喬賓聊天,聊他們發明的鎖。
鎖,是一種令人費解的安全器具。為了保密,為了阻止,為了防備。為了排他。他們倆都是制鎖的土工程師,設計了一種據說無法撬開的最堅固的專利摩托鎖具。在內蒙古的廣大草原上,馬群羊群乃至好客的牧民沒有這種隨著文明進步產生的需要,而像向陽這樣的南方前沿小鎮,巷子裡到處跑的都是摩托車,他們被馬老闆招募來,設法把這種偉大的萬能鎖在當地投入商業化生產。
喬賓裝作無意,提起良溪的名字,但兩個北方漢子完全沒反應。
喬賓洗完回到屋裡,桌上五個空啤酒瓶,一樓走道那頭的屋內響起鼾聲。他沿著中央樓梯上樓,看到陽臺上小張一個人對著一個好大的月亮吸煙,光身只穿了一條短褲,時不時拍打看不見的蚊子,好像一個人在跳舞。地上橫著一個空啤酒瓶,彷佛一條受傷的小狗伏臥在地。
想家了嗎?喬賓沒話找話問。
小張眼神憂鬱,說我可不想回去。
不想?
喬賓想像著一望無際的大草原,蒙古包,馬頭琴,白雲一樣的牛羊。
小張遞給他一支煙,給他點上。
剛吸一口,喬賓就嗆得臉都綠了。煙的品質太差。
小張咧了咧嘴說,要是搞不出這把鋼鎖,就得回去。一想到回去,就病了,吃不下,睡不著,渾身無力。這鬼地方什麼都不好,就是能賺到錢。
那就把鎖搞出來。
喬賓把只抽了一口的煙擱在大理石欄杆上。
談何容易。在內蒙就是沒搞成,才跑南方來的。馬老闆不養吃白飯的,下個月要是還不能量化生產,他一定趕我們走。
明天我找機會替你們說說,讓馬老闆寬限幾天。
忽然,小張扭頭盯著他,看了一會兒才說,我最討厭上海人了……不過,喬先生你這個上海人,不太一樣。
全國人民討厭上海人的心情大體上相同,雖然理由各有各的不同。喬賓很熟悉這種敵意。隨口笑問:怎麼看出來的?
——你沒帶小姐回來睡。
沒想到居然有這樣簡單直白的答案。喬賓尷尬地笑著。兩三隻蚊子近距離飛行,聲音大得驚人。在小張身後的黑影裡,喬賓的臉是燙的。他心裡也很想把一隻小蜘蛛帶回來,卻是說不出口的話做不出來的動作。
第二天
向陽鎮的午後充滿了橫衝直撞的摩托車,好似發黑的水體氾濫,一股股沖刷著河道一樣的街巷,你以為它要拐出去,它只是戛然轉身,還在原來的河道裡,只是速度又加快了。路邊攤和小飯館的煙熏氣增加了陌生感,喬賓與兩個北方漢子走在街上,如同在想像中的泰國或者印尼,街上販賣著陌生的各色熱帶水果,她們講的南方口音,你根本聽不懂,即使對你撒謊,也是白搭,索性大家省省。誰也聽不懂,若是必要時,必須藉助翻譯。當地興起了一股培養本地商業翻譯的熱潮,年輕人開著太子車走街串巷,跑來跑去,成為聯繫向陽與外面世界的一座座橋樑。
他們一起吃了簡單午餐,還打包了一份豐盛的盒飯和例湯,喬賓問是給誰的,兩個北方漢子忽然扭捏起來,老關做個鬼臉說,給馬老闆老婆預備的。
馬老闆到底有幾個老婆?喬賓冒冒失失地追問。
老關看著小張,好像天底下只有小張才曉得答案似的,撓頭笑著說,鄉下一個大老婆,鎮上一個,汕頭市里一個,珠海一個,廣州還有一個……下午打電話來的是市里的。
小張還是表情木然,悶頭悶腦地說,每個地方都有那麼一個。
不多,一地一個。老關促刻地笑了,看來誰也弄不清馬老闆有多少老婆。馬老闆也有不聰明的地方。這麼多老婆不把他身子掏空了才怪。
喬賓忍不住打了個大呵欠。
老關又促刻地對著小張笑了。
喬賓不好意思,有點生自己的氣。他今天起床竟然晚到快十一點鐘。黑色皇冠車不在。老關和小張言談舉止明顯輕鬆放肆起來,馬老闆不像他閒散的外表,做事還是非常勤力,沒睡幾小時,一大早去汕頭了。
上午,當老關去工廠工作時,小張一個人在客廳百無聊賴地看書,看的正是《傷心咖啡館之歌》,喬賓有點不悅,想起昨天他把書忘記在客廳裡。
小張抱歉地對他笑,兩隻過於接近的眼睛擠得更近:這個老外的小說寫得很怪。
喬賓頭痛得厲害,不置可否。
小張又說,不過好像有種吸引力,叫人一直想讀下去。你是讀書人,你說這是一個有關絕望的愛情故事嗎?
喬賓不答,他相信這是卡森‧麥卡勒斯在書裡隱藏的秘密。他懶得回答,昨晚也沒睡好,不光是因為只睡了幾個小時。他記得昨夜朦朧中翻身,曾聽見皇冠汽車發動機的低啞喘息,車門開關聲響,有人嚷嚷,喬賓聽不清,他意識模糊,耳朵裡捕捉到別墅大門哐啷一聲,幾個人雜遝的腳步聲從前廳上螺旋梯,過了很長一段時間,一個人下樓的腳步,汽車發動機響,輪胎沙沙碾過石橋面,聲音越來越遠。然後一片死寂。等到他重新入睡時,樓上發出驚天動地的哐嘡巨響,好像一架鋼琴被人推倒,所有羊毛槌都敲擊在琴弦上,然後,是咚咚咚一連串碰撞聲,好似有人用一把大鐵錘不厭其煩把鋼琴每一部分都給砸成了碎片。手錶指著半夜兩點三十七分,他躺在床上,壁掛空調機嗡嗡作響,他一身是汗,好久好久,才有氣力爬起來。
喬賓打開房門前,留了一個心眼,他沒敢開燈,先開一條縫,他探頭出去,看見走廊裡有一個人影,他還是下了一跳,那個細長的人影就靜靜地站在靠客廳那一頭,好像在等著他,但又什麼動作都沒有,若不是他手裡煙頭的一點亮光,喬賓很難事先覺察到他。
那人躡手躡腳走過客廳,那個煙頭光亮消失了,黑夜如水一樣淹沒了他,喬賓覺得那人是摸索上樓去了。
二樓走廊盡頭,一扇柚木大門是馬老闆的臥室。當時,整幢小樓躺在荷風池塘的擁抱裡,靜得只剩下心跳聲和鬧鐘的滴答。
他肯定那人不是馬老闆也不是老關,更不會是看門老頭。這幢樓裡沒有其他人住。如果昨晚上那個人不是小張,那就只能相信是見到一隻大頭鬼了。
喬賓猜到了良溪的身分,那也許就是那樣一個當地廠商雇傭的翻譯。現在,喬賓想起來他是什麼時候發現找錯了人的,大概就是在他借公用電話打傳呼的時候,回電幾乎是追著來了。
對方的嗓門很粗糲,在電話裡操著生硬的普通話:你是喬經理嗎?搞什麼嘛,羅總說喬經理已經到向陽鎮好幾天了,你不同我聯繫也罷,怎麼還住到馬家去!
你怎麼不回電呢?喬賓沒聽明白。
我怎麼不回,你留的是馬六家的電話,你讓我怎麼回?
什麼馬六?不是馬二家?
但喬賓心虛,才到這裡一天。人生地不熟。
哎呀,喬老爺,你住的不是馬六家難道是馬二家?
喬賓這才得知馬二工廠最大,他通常都住在廠內。週末才去汕頭家裡住。馬家十兄弟,只有馬六天天回自家別墅去睡。因為他玩女人,廠子裡不方便。喬賓為了良溪來,結果卻住進馬家;為了找馬二,結果卻與馬六談得熱乎。這次南方之行實在太不靠譜了。
喬賓告訴老關等他要去辦些私事,就成功地甩開了他們。幸虧他們不是馬老闆派來監視的。
在村頭,老榕樹下,古井邊,一個穿雙排紐扣墨綠色西裝的青年靠著太子車,一邊吸煙,一邊踢足球樣踢著腳下的一塊圓石子。這個相貌儒雅得與鎮子不般配的青年就是良溪。
良溪把他帶到一個髒兮兮的咖啡館,裡面就他們兩人。大半小時之後,喬賓看出良溪是一個奮發有為的青年,比喬賓年長了幾歲而已。與馬六相比,他更看好良溪的穩重本分,公司如果向良溪採購出口V-0盒,品質與交期還是有保證的,他對良溪頓生好感,馬上覺得走偏了的方向開始回到正軌上。他借咖啡館的電話打長途去上海公司,給公司老總羅東尼說他終於找到良溪了。他馬上買機票飛回上海。羅總聽上去挺高興的,對他住哪裡不感興趣,精明如羅總,只要給公司節省差旅費,喬賓住哪裡有什麼關係呢。羅總說不,你從汕頭直接去福州,找海關的張處長。公司在福州那裡還有些事要辦。
——良溪這邊怎麼辦?
——我馬上派小左飛汕頭,她會搞定的。
喬賓放下電話,說他還要回馬六的別墅去一次。
良溪一臉不相信。
喬賓艱難地堅持。
良溪說你人生地不熟,很多情況不瞭解。本地人很少與馬六來往。你可以住我家,要是你不喜歡住旅館。
喬賓沒作聲,忘了說感謝話。良溪松了松領帶扣,搖搖頭,欲言又止。發動了太子車,他說馬六那人,唉。
喬賓趕回馬家別墅已經日落西山,兩個內蒙漢子很不高興。他們買了酒和鹵水在客廳裡吃喝,小張先醉了,回房去了,老關一個人自斟自飲喝完了所有的酒,搖搖晃晃地上樓。
喬賓等了一會兒,等到鑰匙聲響沒了,他也往樓上去,沒想到在馬老闆臥室門前撞見了老關。
老關光著膀子,短褲腰上掛著一串鑰匙,眼睛發紅,指了指臥室裡面說,你不是問我為什麼搞不清馬老闆有幾個老婆,這不,裡面還有一個呢。
哪裡來的?
老關一愣,瞪了他一眼說,不認識。不知道。老闆說他明天回來,我們只是管她三頓飯。
喬賓側身朝裡面探頭,但老關反應很快,馬上關上門。
怎麼了?喬賓朝裡面努努嘴。
老關支吾了一聲,臉色難看。
喬賓聽不見任何聲息,心被看不見的大手狠狠擰了一把。因為他還是看見了那件連衣裙。她光著腳,坐在屋子角落,短髮腦袋埋在膝蓋間,雪白手臂交叉抱著腿,好像竭力要把整個身子縮入地下。他分辨出連衣裙是藕荷色的。
若是克林特 · 伊斯特伍德的西部片,該有一把子彈上滿膛的左輪,他抽出槍,一腳踹開門,把她救出來;或者,換成他熟悉的雷蒙德 · 昌德勒的偵探小說,他出馬也該帶著手槍,叼著煙斗,屁股兜裡藏著扁扁的威士忌酒壺;若是沒有槍,起碼要有傷心咖啡館主人愛米利亞小姐的拳擊沙包和強健肌肉,可是,他沒有槍,沒有煙斗,沒有酒壺,連愛米利亞小姐的鬥志也沒有。他僅僅是馬老闆家中的一名不速之客。他有書,有筆,有腦子,他有膽怯。
喬賓怏怏地走到院子裡,過了石橋,敲了敲門房,裡面傳出看門老頭的咳嗽聲,老頭也不會講普通話,在向陽鎮上,如同是到了日本國的意思。他在房子周邊繞了幾圈,看來以自己的身手絕爬不上二樓窗臺。
紅絲絨窗簾拉得死死的。
半夜,喬賓聽見走廊那頭傳來類似汽笛的痛快長嘯,感覺彷佛火車貓著腰鑽過了長長的隧道。他詫異地起身,拉開門縫,看見小張提著褲子走過去,一臉深刻的倦容。
喬賓靜靜地站在黑暗裡,不久,斜對面房裡傳來關胖子的叫駡聲:睡不著就去打手槍,吵我吵我,再吵我呀!
斜對面有人開門,伋著拖鞋,好像是去了洗手間。看來關胖子喝不少,但仍很驚醒。
喬賓打開《傷心咖啡館之歌》,看不進去一個字,腦子裡卻全是那汗津津的昨夜。他忽然發現夾在書裡的黃大哥那張便條不見了,他翻來覆去找不見,他起身去客廳裡,想再找一找,擰亮電燈,燈光下,老關嘴角的口水亮晶晶的,四肢張開,倒在長沙發上打鼾,肚腩上的肥肉追著呼吸一上一下。
褲腰上的鑰匙串掉在地板上。
喬賓忘了自己來客廳做什麼,他壓抑著興奮,偷偷揣上鑰匙,關掉電燈,等了一會兒,沒聽見小張的聲息,他摸黑上了二樓。
喬賓沒喝多少,但腳步歪斜,一樣有濃濃的醉意。他不是李老闆,也不是馬老闆,他發現象他這樣的人就是做一件正大光明的好事也沒膽量。他沒敢敲門,一把把試過鑰匙,打開二樓臥室門後,也沒敢開燈。
裡面一片漆黑,他拉開厚重的絲絨窗簾,月光如同雨霧自由地灑落,角落裡那個像一株植物一樣的黑影動了一下。
別怕!我可以帶你走,把你送回老家去。喬賓說完,覺得自己頭腦熱到發燒。
可是,她卻冷得一點兒沒有反應。喬賓氣憤起來:我在這裡認識一個朋友,明天他會來接我。明天,我們在馬六回來前走。他可以安排你回老家。
過了好一會兒,她才答道:馬老闆不答應的。
你又不是屬於他的什麼財產!
她似乎笑了,嘴裡的牙齒閃出冷冷的白光:你有錢嗎?
喬賓沒錢,錢是讓他最洩氣的東西。他聽見她說她欠李老闆錢。馬老闆替她還上的。她向他討煙,可他還是沒有。
她又笑,輕輕地說,煙也沒有,你什麼都沒有。你想幫我?
她普通話發音像一把捕魚刀,把喬賓的正義感猶如魚肉那樣一片片削掉。
她說,你什麼也不知道……你就是個傻傻的好人。什麼也不懂。
喬賓覺得怎麼也輪不到自己來絕望,可是,絕望的無力感又上來了。他好像真的什麼也不懂。
她的態度緩和起來,她淡淡說,大哥,我就當你是一個什麼也不懂的人,但我也是什麼也不懂。
我可不是一個人來這裡的。她說,她遲疑了好長一會兒:誰又會一個人來這裡呢?
這樣子自說自話,她說起另一個人,她和另一個人的故事。在她上學的日子裡,放學後就是在村外小河汊等著他來,他是高兩個年級的學霸,也是一個傻傻的好人。天底下沒有什麼題目他不會的,上課連數學老師都要讓他上臺去解題。他總是幫她做作業,好像天生就是她的私人老師。
有一次,他用竹篾、麻繩、漿糊和土紙做了一隻蜘蛛風箏,風箏爬上天的時候,半邊天洋柿子似紅彤彤的,他把繩子交到她手裡,她覺得繩子上的力越來越大,宛如河裡的水都順著那條繩子飛上了天。蜘蛛風箏終於脫手飛走了,她急得哭了,又笑,他有點懵了,她說他們都會離開,因為長大了。
是他先離開了村子。他去了省城上重點中學。而她初中未上完就輟學了。他沒有來看她,而她也沒有。等到他考取北方一所大學回鄉擺酒宴,兩個人之間已經變得像陌生人一樣彬彬有禮。他走後,她偶然得知其實他來找過她,但那時她已經隨老鄉外出打工了。聽說他後來去了南方工作,她向父母要求也去南方那座城市打工,但沒有得到同意,那座城市裡他們沒有認識的老鄉,她說出來他的名字,父親沒作聲,母親從灶間走回來悄悄說丘孩子已經有物件[2]了,是省城的。她哭了,一個人跑出來,只知道要往南方去,她走了好多城市,最後,終於找到了他。她沒錢了,他也失業。沒有錢的日子過不下去,他說帶她去鄉下,生活容易一些,他們來到了向陽鎮,他坦白他欠了李老闆好大一筆錢,需要她幫忙一起還。她就被帶到娛樂城做工還債。她沒想到那個地方的女人都叫做小姐。他卻從此不見了。
喬賓看著她的眼影和假睫毛,口紅和香水,還有鎖骨上絲綢內衣的肩帶,她已學會了像南方妹子那樣化妝打扮,學會了去時尚的場所消費娛樂,學會了不再像乞丐那樣去索取,而是像一個女人那樣去交換,這就是她在南方的成長,這就是她學到的功課。
樓下池塘對岸,地平線上,娛樂城的霓虹燈招牌彷佛孤獨在燃燒,日落如果是發生在午夜,光芒大概就是那種黑沉沉的光焰。
喬賓像一個賊那樣溜走之前,把一張紙條塞進她的手裡:這是我朋友的傳呼機號,我還會在鎮上待一兩天,你隨時可以打這個號碼。
那種暖暖的心碎感覺又出現了,體內又死去了一部分,他知道那叫做告別。他又一次知道了,那也會出現在兩個陌生人之間。
記憶之不可考
燈光的邊緣與夜色糾纏在一起,模糊的幽藍裡透著嫩黃,把眼前這個人的臉分割成歲月磨損過度的部分和誰也無法看清的另一部分。被稱為老張的這個人,已經成為一個背著假鱷魚皮挎包的平庸的質檢部職員,他和喬賓相隔二十來年,再次握手,只能更顯熟人之間生疏的本質。
這是命運的神奇和詭異。水蜘蛛的夏天是一段旅程的結尾,然而,此時此刻,因為這個老張,水蜘蛛的夏天又復活了。
若干年來,喬賓一直與記憶角力,與時間對抗。他不接受告別。
那天晚宴結束,為了不引起合作方周總疑心,他回到花都酒店,一直等到人去樓空,才找出一張名片,撥打了一個手機號碼。
不到半個小時,喬賓下樓到深夜的咖啡廳。
老張一見到他,突兀地冒出一個詞:死了。
坐下後,他又局促地搓著手說,老關死了。
喬賓沒有反應。
他醉酒駕車撞了一輛集卡。人卡在駕駛座裡,用鋸子鋸開車殼,胸口都壓扁了。還記得老關嗎?
喬賓像聽見太平洋島嶼某個角落裡發生一起車禍那樣無動於衷,他實在想不起老關的長相。下意識接過老張遞來的煙和打火機,時光彷佛又回到那年夏夜,在馬家別墅的臨水陽臺上他們兩人一起吸煙。陽臺上那個又大又亮的午夜太陽。那種熟悉的眩暈的感覺又出現了。
喬賓說這裡不可以吸煙。
老張哦了一聲。其實,香煙並不是什麼必需品。喬賓的回憶才是兩個人都饑餓到要重新狼吞虎嚥的東西。
那年夏天,喬賓錯過了看見馬六的皇冠車回到向陽鎮,因為他當時正坐在良溪的摩托車後座,他們兩人走了三家V-0廠家。良溪坐在功夫茶桌的中間,不像翻譯或嚮導,倒像是個主人,把上下家的要求和疑慮全部澄清。喬賓懂了羅總為什麼堅持要找到良溪。
等到良溪把他送回馬家別墅,馬六已經在等著他吃午飯。馬老闆還是一如既往的恭敬,但熱度降低到對待一個遠道而來的普通客戶。他沒有問喬經理去哪裡玩了。一切都很正常,正常到有點反常。
喬賓重新坐在那張黑瘦乾枯的面孔前,又是午後的同一時刻,馬老闆又在眾人簇擁下喝起功夫茶,在黑磚大哥大裡傾談,那個遙遠的女聲還是一樣嬌憨激烈。時間好像死了,一切好像又回到了前兩天的樣子,只是喬賓心裡多了一個自稱小蜘蛛的人,黃大哥變成了一個便條上的傳呼機號碼,而羅總給的那個傳呼機號碼已經成了一個開著太子車的活人。
馬六乾巴巴地告訴喬賓,他很願意與上海豐盛實業做外貿訂單,他希望能在下一次談定一個試訂單。他問喬賓有沒有找到今晚住的地方,喬賓意識到這是逐客令,他點頭。馬六把黑磚大哥大遞給他,但他謝絕。他說他可以走去鎮上。馬六堅持讓司機把他送到鎮長途汽車站。喬賓走出馬家別墅,最後一次望了一眼二樓臥室的窗,窗戶大開,只能看見一堵白色的牆壁。
喬賓離開向陽鎮是第四天,他看著中巴,遲遲不上車。良溪靠牆坐在花壇上,兩條長腿高高地翹在日本太子車座上。
喬賓走上前,憤憤地將皮包砸在地上,一屁股坐下。他不看良溪,良溪一點不吃驚,給他拋過來一個早知今日何必當初的笑:不想走了?
你告訴馬六了?
良溪笑得眼睛彎彎的,吐掉嘴裡的一根牙籤說,胡說什麼,在向陽,到處都是馬六的耳目,還用得著我多嘴?我可是早就勸過你,別住馬家別墅,他家風水不好!再說……
別說了!
你沒聽說馬六的大老婆是在那房子裡上吊的。從那以後,那房子鬧鬼。那邊村子常常看見一個藕色裙子的短髮女人在池塘水面上走過去。聽說這幾天都有人看見女鬼……你說的那個女孩子,我在娛樂城打聽了,沒人知道,我看,可能是那個女鬼,呵呵……
離開向陽鎮那天,喬賓有一種可怕的預感:小蛛可能死了。但他又覺得這完全沒根據。小鎮的河水從他心裡流過,帶不走他的憂傷。她不願離開南方回老家去,喬賓想,這座濕熱的南方小鎮有一種邪惡的力量,改變了小蛛,她在反抗中接受了命運的安排,她對這裡的恨卻結出了依戀的果,她是不是把苦難當作成長之痛來接受?直到喬賓登上中巴車離去,也沒有收到小蛛的訊息。
回到上海後,公司開始與良溪做V-0盒出口訂單。他像丟了魂似的,成天無精打采的,工作出了不少錯。羅總於是派小左去向陽蹲點監督生產,喬賓再三要求,但羅總就是不答應他再去向陽,向陽鎮成了一個他永遠去不了的地方。跟單跟了大半年,小左快變成向陽人了,她從向陽打了一個電話給喬賓。他聽完,臉色變了,馬上給良溪打手機,那時找良溪變成很容易的事。良溪也置辦了黑磚頭一樣的大哥大(看來他從豐盛訂單中賺了不少錢),他在電話那頭哼哼哈哈,喬賓正在擔心他敷衍了事,沒成想下一周他就給喬賓傳真來一份當地報紙的影本:
據向陽鎮公安局13日通報,1995年11月9日14時許,在向陽水庫發現一具無名女屍,短髮,身長約1.59米,雙乳和下陰被剜除,估計死亡時間在九月……警方還發佈了懸賞通告,嫌疑犯為一男青年,北方口音,身高約1.75-1.78米,體態中等偏瘦,出逃時上身穿米黃色工作服,下身穿藍色牛仔褲,腳穿黑色皮鞋……
良溪認定那就是喬賓說的女孩。他在電話裡再次證實。
喬賓的講述中斷了。
老張咳嗽了一會兒,捂著胸口操著一口廣東味的普通話說,這麼多年了,也難怪呀。你記錯了。全錯了。你來那天,馬六的確從娛樂城帶回來一個女孩子睡,娛樂城最漂亮的那個。第二天,馬老闆就帶著她去汕頭了。沒有人關在二樓。馬老闆那人雖個混帳王八蛋,但他有財有勢,從來不用下三濫手段對付女人,因為根本用不著。他有的是錢,還有外國護照,又沒有老婆管著,大把的妹子倒貼著想跟他。
老張又說,那時候,我算是想穿了,老關和我搞的鎖再厲害也不能救我們。我走了,老關後來也走了。向陽鎮麼,就是一場遊戲一場夢。
喬賓突然發問,他們找到馬六殺人的證據嗎?
老張的兩隻眼睛擠得更近:殺人?馬老闆好好的,他殺誰了?你說馬六雇兇殺人?唉,沒想到過了這麼些年,你還迷戀著那個女孩子。真是多情種呀。
他訕訕地笑著,說了一個名字。
喬賓聽著陌生,他只記得小蛛,或者是小珠,忽而覺得自己的記憶靠不住,本質上記憶是條永不停歇的河,水面下是渾濁的,水體是無法把握的,縱然你以為你隨時可以入水,他木然地問:不是說公安發現她的屍體在水庫?
老張鼻子裡哼哼著,像是不通氣似地說,他們在水庫裡撈上來的無名女屍不是她,公安有記錄。不怨你,你全記錯了。畢竟二十來年了。她給馬老闆生了個兩個男孩,算是享福了。馬六給她在廈門買了房子。聽說現在他們都移民海外了。全是外國人了。
難道是良溪拿話哄他,可這是不可能的,良溪是可靠的,他又是當地搞得定的名人,不可能搞錯。然而,喬賓依然產生了上當受騙的感覺,莫非他全搞錯了,還是記憶錯亂的?喬賓虛弱地堅持:良溪講就是她。
老張慢條斯理,說得有板有眼:良溪?那個做掮客撈偏門的小滑頭?你信他?過了這麼些年,你還沒有看穿良溪那個人?
豐盛實業給良溪下單之後,羅總橫豎不讓喬賓去向陽,而是派一個東北來的新人小左去跟單。他與小左不熟,不好意思托小左打聽,當時光聽了良溪一面之詞。現在綜合看來,良溪的話十分可疑。羅總早就看出他從南方歸來後失魂落魄的樣子。莫非良溪是按羅總吩咐編了個謊來安慰他。想到羅總皺著眉頭抽著煙看穿一切的眼光,他不由得打了個寒戰。如今,這一切都已經不可能有答案了,羅總早幾年離婚,不久患絕症去世了。
愛必然是固執而孤獨的,喬賓知道當年救人的念頭與舉動也必然相當可笑。然而,他還是寧願相信老張的話也是可笑的。
老張發現喬賓的頑固,歎著氣,從挎包裡取出一本舊書。喬賓翻閱著黃黑色蟲蛀的書頁,似乎聞到了想像中美國南方小鎮咖啡館的那股子異香。這是他丟失的那冊《傷心咖啡館之歌》。沒想到在老張手裡,居然保存到現在,又回到了他手裡。
老張像好歹放下了什麼似的說,喬總,那一年你來向陽鎮,給我留下的唯一的東西就是那本書。不好意思,當年是我拿了你的書,一直帶在身邊。太喜歡了,不想還給你。外國人真會寫變態故事。我看不懂,覺得渾身難受,人在這個陌生的世界上是一輩子的孤獨啊。心裡慌慌的,可還想再看,這麼些年來,看了不知道多少遍。慢慢覺得寫得挺有意思。後來我買了好幾個新版本,就一直想著要把這本書還給你。……老小姐趕走馬文,羅鍋李蒙幫助馬文打敗老小姐……最近,莫言得諾貝爾獎了,我讀他的《透明的紅羅蔔》,就覺得太熟悉了,很像這本書的故事。小石匠、小鐵匠和黑孩之間的愛恨交纏,也是被自己愛的人所背叛,人生大概沒有比這更讓人絕望的……
老張絮絮叨叨地談文學談人生談愛情,他是變得愛看書了還是他本來就喜歡看書?喬賓其實一點兒也不瞭解老張。老張像一條沉靜的北方的渾水河,水流很緩,水面下很深。老張的讀後感用詞粗糲,表面上十分混亂,喬賓卻聽得很入神,不時附和點頭,他用心整理後,察覺到老張是內秀之人,理解力和分析力都很了不起。老張說天底下本來就沒有永恆相守的愛,扭曲誇張的愛往往更容易點明真相。唯有孤獨才是永恆的。然而,人永遠卻不能因此停止尋找愛,孤獨雖然永恆,人卻是有限的,以有限對抗永恆,豈非人之所以為人的一個重要特質?
老張說著,眼睛越來越有光彩。這些年來到底讀了多少書讀了些什麼書,他腦袋裡充滿了玄思。喬賓驚奇地發現完全不瞭解一個人也可以是一樁可喜之事。
喬賓自從丟了那本書,連同那張寫著黃大哥傳呼機號的便條,所幸他收到了黃大哥寄來的新年賀卡,那一回,他把收到的信和賀卡好好地收藏在一個好地方,好到別人不能找到的地方,後來,連他自己也沒找到。黃大哥留給他的傳呼機號碼就這麼消失了。喬賓搬了好幾次家,曾經花好幾個週末找,還是什麼也沒找到。
磚頭大哥大時代、傳呼機時代轉眼間結束了。有一批人隨之消失了。他再也找不到黃大哥了。他也曾在列車上解囊給陌生人買過車票,他每次這麼做完,彷佛覺得自己變成了黃大哥似的。
在教堂裡,聽見牧師佈道,講到耶穌在水面行走,平靜了加利利海的風浪,他想到一直不曾見過一隻在水面行走的水蜘蛛,他查證發現小蛛没有诓他,生物界是有一個奇怪的品種「銀蜘蛛」,身體構造、生理功能完全不適合水中生活。但當離開蛛網潛水箱活動,身上絨毛在水中會生成氣泡,類似於銀光閃閃的一個水晶罩。
那天晚上,在花都酒店裡,喬賓做了一個銀光閃閃的夢。
馬家別墅的池塘流過向陽鎮那條河,連著那個小水庫。他站在幾棵樹下麵,向良溪要了一支煙,他望著水庫的湖面,腳尖踢著土塊。思想像那一截煙,越燒越短,變成了一枚濃縮的煙蒂。
煙蒂在水面浮著,慢慢地走,好像一隻水蜘蛛。
天光染白了荷葉,一隻蜘蛛敏捷地走在水面上。
水庫變成了好大一片水,水那邊的那幢白色小樓在朝陽裡霧氣般朦朧,非常幽靜,水聲好像完全不存在……
他的擔心是多餘的,水蜘蛛不會淹死。他在夢中想,關於向陽鎮的一切可能也是一個夢。
他醒來,還是在花都酒店房間裡,臉上是濕的。
他起床穿衣,感到了饑餓。他隨手拿起失而復得的《傷心咖啡館之歌》翻看起來,書頁沾了茶漬醬油,某一頁上紅色圓珠筆重重標著底線:
我們大多數人都寧願愛而不願被愛,被人愛的這種處境,對於許多人來說都是無法忍受的。被愛者恐懼,並憎惡愛者。因為愛者總是想把他的所愛者剝到連靈魂都裸露出來。
喬賓反復讀了兩三遍這兩句話,渾身打了個寒戰。愛者尋找一個出口去釋放孤獨。但當他進入戀愛時,又會逐漸體會到一種新的孤寂,也許是為了自我安慰,也許是為了安全感,愛者渴求與被愛者發生任何一種可能的關係,被愛者便會被剝得連靈魂都裸露出來。最終,兩者都陷入永恆的孤獨與恐懼之中……
早晨,喬賓徑直打的去了周總公司。
他走進一排新落成的米色宿舍樓,從嘰嘰喳喳剛從浴室回來的女工們口中打聽到老張的住處。
他走上男宿舍五樓,507室的門開了一條縫,他推門而入,站在一個單身男人獨居的屋子裡,彷佛站在一個被核彈毀滅了大半的破爛世界的中央。
不曾期待的東西就在簡陋的寫字桌上。
他拿起一大串鑰匙,上面綴一個心形鑰匙扣,嘴唇乾燥,手心濡濕,人微微顫抖,胸腔裡好像有一根弦左右抽緊到繃斷。鑰匙扣裡嵌著一張小照片,那個在水邊蘆花中迎風的側臉,飄揚的髮絲,光在水面蕩漾,看不清面容的女孩子,不是生產線上機械運動著的某個標準化人體部件,她是一隻在山崖上追逐春風的小羊||是一隻在水面行走的水蜘蛛。
門口哐嘡一聲響。
喬賓急切扭頭,看著門口手裡拿碗筷的老張,好像看著當年公安懸賞的那個嫌犯。



[1]    安徽蚌埠的口音。

[2]    安徽蚌埠地方口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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