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鐘 蜂 The Bell Be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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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观察 发表于 2022-8-23 10:37:05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澳洲观察
2022-8-23 10:37:05 312 0 看全部
武陵驛
                                               
誤入春天的飛蟲
他走進我的家電維修部的那天,神情異樣,但我沒注意到。我那時在為一隻誤入春天的飛蟲煩惱,看不清飛蟲的翅膀,但振動的聲音在耳邊大得賽過直升機起落,我一隻手捂住耳朵,立起來驅趕那只在日光燈底下盤旋的蒼蠅。
那時,我沒有把他與飛蟲聯繫起來。我只是伸著懶腰說,老伽,你要是不嫌棄,我剛修好這一台,你拿去用。保險不會壞。
老伽是我的老鄉,但我們之間並不熟,他孤身一人落魄在桃縣,有事沒事常往我這裡跑。他一直打量屋子角落裡那一台綠色雙門大冰箱,連續打了好幾個大噴嚏,用袖管擦著鼻子。
我說,你用五年壞不了,到時你不要就送回來,拆下壓縮機,照樣賣出去。
老伽來桃縣後,除了付手機費連吃飯都成問題,他來找我買冰箱,但他沒有錢,我把這歸結為他自小就是眼高手低。我在市區僻靜的地方開家電維修部,說是維修,其實就是賣二手家電,從廢品收購站買來各種廢舊家電修舊如新。但比起老伽,我的境況算得上是土豪,我覺得有能力幫老鄉是一種光宗耀祖的行為。他可能還臉紅了,我沒注意,反正他也沒付錢。我知道他不是有心占我便宜。
老伽是一個你看上半小時也記不住的人,他除了滿頭鋼發以外就沒有什麼特徵,他要自己拖回去,我說不用,待會我讓人給他送去。你住哪,他說不用不用,拗不過去才告訴我,他說話鼻音重得像得了感冒。
春水樓?我提高嗓門,又問了一遍,我才發現他使勁眨著眼睛,眼睛淚汪汪的,眼底血紅。原來他對這個春天過敏,不知犯了鼻炎還是花粉症。老伽在臭名昭著的春水樓裡租了房,其實這沒什麼奇怪,你要是想在桃縣市區便利安全的地段省下些房租,最好的選擇就是春水樓,離市公安局不遠。除了錢以外,另一個理由是他不想繼續成為街坊鄰里睡得最晚的人,只有春水樓那個豔名遠揚的地方有許多比他睡得更晚的人,那兒住著妓女、皮條客和一切攀附這個古老職業為生的人,天南地北,三教九流,什麼口音什麼來歷都有。
那只蒼蠅累了,落在他頭上,老伽嚇得跳起來。
我找來一隻蒼蠅拍,但他像看見毒蛇那樣斷然拒絕了。我拿著拍子轉圈猛打一氣,看看空空的拍子面,我僵住了動作,歪著腦袋看他,發現他髒兮兮的耳朵尖動了一下,他笑了,笑得有點兒喪:是蜜蜂。
我不置可否。他又問:你聽見了嗎,鐘聲?
我不懂,他說他常聽見些奇怪的聲音。在非常寂靜的時候。比如,現在。聽見蜜蜂說話的聲音。
老伽像昆蟲學家那樣看著我說,蜜蜂很可憐的,它的腦袋那麼微小,什麼也記不住,壽命那麼短,活了等於白活……
這是感時傷懷的老伽,一個不傷害萬物的佛系怪人。
窗戶玻璃被撞得啪啪響,輪到我的眼睛確認了一遍,是一隻普通的蜜蜂,在抗議玻璃以透明的存在欺騙了它。如果蜜蜂能說人話,也許會說出它的不幸,在不幸中它能記住些什麼呢?蜜蜂的生涯太過短暫,容納不了太多日常平凡瑣碎,也許只能選擇性記憶,記下某些最重要的時刻,最幸與最不幸的時刻,好像我最能賺錢的時刻。我有點惱,老伽一來就用亂七八糟的想法摻乎我的生意,說把我一心賺錢過好日子的心情給攪亂了。
老伽又從我這裡買了電視機、微波爐和洗衣機等家電,以及一部二手手機,我記不得他付錢了沒有,也沒太在意。二手家電常有點小毛小病,我去春水樓幫他修理過好幾次,順便知道了他與傻子的事。之所以留意他的風流韻事,因為我老懷疑他把錢浪費在了女人身上。老伽早年去深圳打工,每天就跟個流水線上的零件那樣杵在生產線,站足8小時,還經常加班。下班後,他沒別的娛樂方式,就看看直播,打打農藥,每天至少花4個小時在手機上。看直播愛上了一位說話可人的直播小姐姐,淤積的鄉愁與煩惱都得到了排解。為了引起那位小姐姐的注意,讓她開心,他不停地打賞。花光了工資後,他又經人指點,在網上借了現金貸,提供身份證、手機號,三分鐘打款。感覺這錢跟天上掉下來的一樣,他不停地從幾十個APP借錢。開始他搞個帳本,記錄每個借款APP的還款日期,到後來他每月的工資連各家的利息都不夠,雪球滾不動了,惡意催款的電話就打回了他老家。他爹做夢也沒想到兒子出來打工七八年竟然欠了幾十萬的債,馬上勒令兒子回老家務農,在變賣家產還了部分欠款後,媽媽病倒了,家裡出不起住院費。
沒錢了,老伽被那位甜心直播姐姐拉黑,曾經他為她打賞過18萬多,都成了歷史。老伽一氣之下把手機扔進了垃圾堆,在家裡躺平了大半年,從床底下找出結滿蛛網中學時代的一件寶貝。
愛情在夜空裡按古老的圖案鋪陳
若是手裡有一件失而復得的寶貝,難免會老想著找個地方用武。老伽行李箱內帶來那台破舊的天文望遠鏡,他入住桃縣春水樓頭一天,就把它架起來,樓層過低,鏡頭從天井裡看不到天空,恰好落在樓上一些照進黑暗的窗戶。
你沒法漏掉窗簾布面上煙頭燙出的破洞,你也沒法不留意樓上傻子家的窗戶,昏黃燈光裡浮動的輕靈黑影。他不曉得傻子多大年紀,反正不管她多大,春水樓裡都管杜鵑叫傻子,她的四川口頭禪是啥子啥子。杜鵑和一個她稱為老公的瘸子同居,夠傻的。他如此注意是因為他起得晚,總是被那個瘸子在天井裡大喊大叫吵醒,他拉開窗簾,看那瘸子站在下麵天井的陰影裡,叉腰,瞪眼,瞎嚷嚷的勁頭把狗子都嚇跑了,男人去打牌的前奏。
老伽喜歡在鏡頭裡觀察杜鵑一個人走過門前那條石板路去上中班,一心一意埋頭趕路的專注,不施脂粉,長袖長褲,戴著抗靜電的條紋袖套,外加一條黑亮水滑的大辮子,不象春水樓的女人,杜鵑是春水樓樓裡面唯一不操皮肉生意的女人。他被她那月亮似的白臉吸引住了,他自以為她和他是同路人,同樣倔,同樣怯,無法為這個壞得無以復加的世界所包容。
杜鵑在天井裡洗洗涮涮,與人偶爾聊起在電子廠打工,也聊起打工史,去重慶,去深圳……退守縣級市桃縣,錢越來越難賺,但桃縣生活費用低一些,賺少些也能對付。她的身材依然苗條猶如少女,眉眼依然動人如同初春的湖水,他常想人老珠黃這個詞用在她身上並不公平,她的皮膚泛出象牙年深日久的乳黃色,顯出古老唐詩的韻味。杜鵑看到附近站街女往往露出不屑,與她們照面會偷偷地罵婊子,尤其是對那些整夜去酒吧舞廳鬼混的女人。她在樓裡面沒什麼朋友。
第一次他看到她哭的時候,狗日的瘸子把她的東西一骨腦給扔了出來,鎖上家門,大搖大擺走了。她哭得特別孤單,樓裡人只是看熱鬧說風涼話,並不想一塊兒哭。
老伽從天文望遠鏡裡看了許久,把樓上女鄰居臉上的汗毛也看得清清楚楚。天井裡扔滿了她屋裡的東西,兩隻紅塑膠桶,鐵絲彎成的衣架,五顏六色的毛巾和女人衣裳,一床薄被子,編織袋,行李箱,坤包,一根不知道做什麼用的毛竹片。瘸子不曉得去了那裡,天黑也沒回,賭興發作起來,十天半月不回家是常事。
老伽等到天黑了,趁人不注意,下去把傻子杜鵑領回了自己屋子。剛才還哭著要殺掉狗日的瘸子的杜鵑哭累了,一點兒沒猶豫,還問他可以看電視嗎。五分鐘後,她被《非誠勿擾》等選秀節目逗得擦著紅眼睛笑了。老伽放心了,她一點兒也不怕他。
他給她做了麵條,接著,在狹小屋裡繞圈子,看她有滋有味地吃面,他問她餓不餓,立刻笑了,他喜歡說廢話。長久以來就做夢,天上掉下一個姐姐陪他去天井裡看天氣,讓他心裡的狼被冷風吹醒。他乘車來桃縣,起初在一家無紡布工廠做質檢員,三天打魚兩天曬網,丟了飯碗,不賭不嫖,窩在家也能挨一段日子。他告訴她自己不是深夜外出幹壞事,而是去郊外看星星。她嚷嚷起來,他不曉得她是說傻子還是啥子。他說這個愛好費錢,但比看直播好多了。他熱愛夜色覆蓋的地方,上面有許多戳破了的洞,少年時代就是攢錢買望遠鏡,從軍用望遠鏡攢到天文望遠鏡。他在桃縣日子就是白天蒙頭大睡,夜晚出去看星星。
他又說,四百年前,外國有一個頂聰明的老頭愛擺弄鏡片,不知怎麼一搞,他把兩個鏡片弄在一起,看到了老遠老遠的地方,看到了月亮,月亮上面的樹,房子和人,看到天堂。
啥子天堂?杜鵑啪嗒一聲把電視關掉了。
天堂當然有。天堂在星星上面。
外國老頭是誰?
伽利略,他順道還瞅見木星的四顆衛星。
姓伽的老頭很凶嘛!
哦,哦,咱老鄉都管我叫老伽。他說著就連續打噴嚏,涕泗橫流,樣子很狼狽。她給他找來紙巾擦拭,把他鼻子擦得通紅。傻子不能理解男人怎麼能得花粉症加萎縮性鼻炎,老伽也不能理解女人看幾眼電視上別人的哭笑轉眼完全忘了自己的黴運。世上有瘸子那樣短命鬼勒索女人賴以為生,世上也有傻子這樣甘心情願打工來供男人吃喝嫖賭。
他拿出自己80mm口徑的天文望遠鏡,她雙手抱娃娃似的掂量,好重。當然重,他說快20斤呢。但這個只能玩玩。國外都是小孩子玩的。他想要的是重兩倍的那款進口鏡,專業級別,口徑150mm, 750焦距,他緊張到口吃,說那要好幾萬塊呢。可以看到月亮上的環形山,神秘塔樓,還有地道。你知道月球是空的嗎,那下面佈滿了四通八達的地道,還有高達5千米的尖塔。你想想,桃沙酒店的高度才50米!
他壓制著自己心裡的那只狼,把她拉到天井裡,架起望遠鏡像高射機槍那樣朝天瞄準。她薄薄衣衫上廉價香水、髮油和天拿水混合在一起的氣味,讓他看到了天文望遠鏡裡永遠看不到的景象,一場突如其來的愛情正在夜空裡按古老的圖案鋪陳。他還沒有射擊,她就被擊中了。她倒在他懷裡,辮子纏住他的胳膊,他在她脖子上親了一口。她尖叫起來說她們騙了她。騙了她的人是樓裡女人,她們管老伽叫半夜出去打鳥的變態。外鄉人和他那火箭筒似的裝備早就惡名在外。
老伽雙眼紅腫,流著淚,得意洋洋告訴我,那晚杜鵑主動留下過夜。他在床上忽然有了比天文觀測更重大的發現,他想不到瘸子居然比他所認識的所有男人更有福氣。他摟著傻子杜鵑的腦袋,宛如摟著偶然路過地球的一顆小行星。他說起他的偉大理想,將來發現一顆新的小行星,用自己的名字來命名。
他給我看手機裡杜鵑的相片,那其實是一個長相平平的女人,春水樓的女人。
我很快忘了她長什麼樣,忘了老伽的風流韻事。
桃縣上空的隱隱鐘聲
桃縣的百多萬人口聚集在漢江平原最低窪的一個彈丸之地,就像地殼、地幔、地核全部濃縮在一個點,產生如此緊密的引力,吸來的無外乎這樣的人:他頭頂稍嫌大的灰色鴨舌帽,皮夾克搭配牛仔褲,拖著一隻外觀像編織袋一樣的超大行李箱,走路蹭著牆根,躲避著一隻蒼蠅的跟蹤。他走不快,踮起腳尖,看上去猶如一加速就要摔倒的樣子,逢人憨憨地笑,逼出額上抬頭紋,臉上脖子裡滿是汗,焦慮的心下麵隱藏著一頭狼。一當他發現一路上盯著他的不是蒼蠅,而是一隻迷路的蜜蜂,他的臉憤怒得扭曲起來。
老伽走進這個故事純屬偶然。如果不是因為蜜蜂,我無法理解這些偶發情緒纏繞的瑣事。這些因為美和疼痛搞得烏七八糟的點點滴滴,像蜜蜂的記憶一樣短暫,但也如蜂尾的毒針一樣危險。每當我在喝酒的場合講起老伽的故事,老是從一隻蜜蜂說起,我說一隻蜜蜂空中由上至下,像上帝那樣見證了一個外鄉人在桃縣的欲望和末日,聽的人不免哈哈大笑,桃縣人都是很實在的鄉下人,他們是非常容易感受到幸福的人,不會輕易相信我這種外鄉人在酒桌上的胡言。
話說那一年,老伽搭破舊的長途車一路顛簸,像裝滿砂石的編織袋填塞堤壩缺口那樣,傾倒在桃縣長途汽車站。他不怕蒼蠅,但他怕蜜蜂,總覺得那種毛茸茸的小飛蟲活著一天不是為了好好生活,而是為了蜇人。他一到桃縣,聽見了城裡到處隱隱約約滾動的鐘聲,這讓他感覺輕鬆,繼而起了最初的疑惑。桃縣上空獨有的隱隱鐘聲。當時,他尚未把鐘聲和蜜蜂聯繫起來。
一些衣衫襤褸的工人吃飽午飯,揮動大鎬,下意識地隨著鐘聲節奏,修繕桃沙江畔一片破敗的古宅。老伽混在看熱鬧的桃縣群眾裡面,關心恢復明清古宅原貌的進展,他不搭訕,也不跟無所事事的遊民開無聊的玩笑;他越來越吃驚,也許只有他這種同樣遊手好閒的外來打工漢子才會特別注意到桃縣奇怪的鐘聲。這裡並沒有教堂,只有一些香火茂盛到令人驚疑的廟宇,都在離桃縣很遠的窮鄉僻壤,不知道市區附近什麼地方能發出這樣的鐘聲,但這裡的人感覺遲鈍。人人習以為常,在轟轟鐘聲的大背景裡過著小日子。
春水樓是一幢貼滿白色瓷磚的回字形八層樓,極其普通,除了門口掛著一對大紅燈籠,沒有任何特徵,與周邊的繁華極不相稱。底層院子朝外搭了一圈違章建築,磚牆和牆板上貼滿了各色膏藥似的小廣告;背景畫著拙劣的綠草地和藍天白雲,一排小孩子傻笑著,提水壺在澆花;棚頂彩色塑膠雨布上面壓著木條,石塊,羅筐,還用空調外機作為固定。兩樓以上全是閃閃發亮的不銹鋼防盜窗和五顏六色的看板,夜風穿過,天井地裡紙屑、碎啤酒瓶之類雜物哆嗦著跳舞,違章棚頂劈劈叭叭作響,中空的大樓發出一陣陣鬼哭狼嚎的回聲;不熟悉的人夜路經過一定會嚇跑,住在樓裡的人全都木然,甚至說沒有這種聲音還睡不踏實。讓他們真的睡不踏實的是半夜鐘聲,都說聽見了悠揚厚實的鐘聲,絕不是什麼鬼怪夜聲。桃縣沒有教堂,離廟宇也很遠很遠,這鐘聲著實有點古怪。為了探究沒有來源的鐘聲,老伽跑遍了桃縣周邊,當他灰心喪氣的時候,他在望遠鏡裡看見了一團黑雲,常在半夜出現,鐘聲被夜色放大了,響徹春水樓。
老伽對鄰居小芹講,他喜歡綿綿不絕卻若有若無的半夜鐘聲。他和好心的小芹套近乎,目的是為了杜鵑無家可歸。小芹說叫她來吧。
等到杜鵑搬進小芹家,老伽第一個發現那不太合適,一間房內並排放著兩張雙人床,隔一布簾,床間距離僅容一人過。晚上,小芹那邊同她開計程車的老公的任何微小動靜,杜鵑都很難錯過,反之亦然。
杜鵑並不在意。她常來老伽的房裡看電視,順便把該放冰箱的東西放到老伽的冰箱裡,該加熱的東西放進老伽的微波爐,但不在老伽處過夜,說是她的中班改成了夜班。有天晚上,老伽外出經過桃沙酒店,看見停車場走出來一群身材矮小精壯的本地人,好幾個都有紋身,其中有兩個女人,他避之不及,一秒鐘內認出了小芹,下一秒鐘認出杜鵑。他還在發愣,那群紋身漢子簇擁著兩個女人進了桃沙酒店。等到他回過神來,他不敢貿然走進酒店,他一直在回憶剛才杜鵑臉上是什麼表情。過幾天,他從小芹嘴裡得知杜鵑改行了。她飽受流水線拉長的鹹豬手騷擾,丟了工作,不得不跟著小芹去酒店作公關了。老伽沒說什麼,連續好幾夜,他都盤桓在野地裡看星星,他又能做什麼呢,他連自己也很難養活,杜鵑還是瘸子的老婆。
瘸子尖利的高音在天井裡再度飄蕩,他高音喇叭似的叫嚷杜鵑的名字,手裡掂著擀面棍,他突然回來了,他把杜鵑從小芹家抓回自己屋裡。杜鵑再也不來老伽那裡看電視用冰箱了。老伽就是那陣子勤快地跑我的店,看我修各種古怪東西,他說他要好好工作,學一門手藝。我說有女人了吧。他趕走兩三隻吵鬧著的蒼蠅,松了一口氣說,不是蜜蜂。我歪著腦袋看他。他不好意思地說騙光他錢的那個做直播的小婊子就是一隻帶毒針的蜜蜂,四處折騰,盡想蜇人。
你不知他有多討厭蜜蜂,我根本沒想到過他和蜜蜂之間的必然聯繫。
過了一段日子,他想向我拜師學藝。我說這活你幹不了。
老伽縮了縮脖子,臉色突變。半天憋出一句話,說這活他能行。我不理他。
我認定老伽喜新厭舊,有重色輕友的毛病。好像是為了驗證這事,有一天他突然打了個電話給我,淡淡地說他已經離開桃縣,把冰箱等都給了傻子,說話間好像處理他自己的遺產,還提醒我別忘了幫杜鵑修理。 我馬上拉黑了他,很快忘記了這個自私的老鄉和他的相好。
他袋子裡提著的全是錢
桃縣是一個令人神志昏沉的小地方。雖然每個人都像羊群那樣起早貪黑,不知在趕什麼活,理性介於清醒與夢幻之間,唯有活著的意志是無比堅實的力量,像引力那樣死死纏住了好大喜功的夢想。時間是尷尬的存在,好像吹過江漢平原的風,你能聽見鐘錶走路的滴答腳步聲,如同聽見它在田野間擺弄什麼名堂,但你就是找不到它存在的痕跡。即使是新生事物,如拔地而起的幢幢高樓,如蛛網般的高速鐵路,都像是原來就有的,原封未動的。一切改變都是混沌的,模糊的,只有生意是明確的,熱氣騰騰。
桃縣人之所以效率和速度至上,都圍繞著生意。生意不好,擔心餓死;生意好,擔心來不及做。時不時抽空打一個盹,看上去這一座城人人都在裝睡,你不用叫醒那些裝睡的人,因為他們始終沒正兒八經睡著過。桃縣人是謹小慎微、思慮過度的一類人。頂多就是打個盹而已。
一隻蜜蜂出現在我的小店打烊的時候。那個薄霧升起的桃縣傍晚,我也在裝睡。
我聞見一股子濃濃的蓮香,濃到中藥煮沸的氣味。我所記住的卻是嗡嗡的翅膀振動聲,超過了直升機螺旋槳噪音,達到了鐘聲的頻率。我驚奇,出現的是一大群密縫,鋪天蓋地,密密麻麻,像成了一團烏雲,發出了桃縣特有的鐘鳴。更令我驚奇的是出現的不是老伽,而是一個戴著三層無紡布口罩的女顧客,彷佛夜霧驟然升起在貓頭鷹的翅膀底下。她說的話聽上去像壞掉的水箱,水聲單調,綿綿不絕,根本聽不懂;她的眼睛不看任何事物,又像看著所有的事物,兩隻手像貓頭鷹的翅膀,交替拍打後腰,是左側,我注意到。
天哪,後來,我反復地想,到底是左側還是右側。但這無關緊要。緊要的是她留下一張紙條,寫有龍洲路某號的一個位址。我呆呆地注視著她飄然離開,身後拖著一根大辮子,還有烏雲似的蜂群,它們生涯短暫,遊手好閒,發出瀑布撞擊懸崖似的轟鳴。我花了不少時間,極力想弄懂她和成群出現的蜜蜂之間有什麼聯繫。她是要我去上門修理。可我幾天下來,弄丟了那紙條。以後的日子,我成天神思恍惚,磨磨蹭蹭,什麼勁也沒有,把幾台電視給修壞了。我好像見過那個女人。我直覺感到她和老伽有什麼聯繫。但末了,什麼也記不起來。找不到老伽,是因為拉黑他的人是我。
就在這時候,老伽回來了。春水樓的人說他其實是想重回春水樓,說對了一半。當時,老伽埋頭上樓,手裡提著一隻鼓鼓囊囊的紅色馬夾袋,經過自己原先的住處,沒停住,上樓,來到熟悉的那個房門口,一個面容陌生的皮短裙女人斜倚在走廊欄杆上,吐著瓜子皮,像新搬來的人那樣饒有興味地打量著他。
樓下的小芹追上來,告訴皮短裙這是喜歡半夜出去打鳥的老伽,原來也是春水樓的租客。他是來打杜鵑鳥的,小芹不懷好意地笑,接過老伽遞來的煙說,老伽你走後,這裡多安靜呀,你聽,墳地一樣的靜!
皮短裙臉上慢慢顯出失望,她轉向天井吐煙圈。
小芹對老伽說,冰箱你拿回去吧。還有這個。她從床底下拖出一個大紙箱,裡面裝著一架標著洋文的高級天文望遠鏡,還有一大包苗家配方的鼻炎藥。
小芹嘖嘖地說傻子離開前留下給他的,老貴的。
他仔細察看後歎了口氣,他斷定這望遠鏡其實是一件山寨貨,他手裡惦著那一包藥,點了點頭,傻子不識貨的。
在小芹的出租房裡,他看到了原來屬於他的電視機、微波爐和一台二手的果綠色冰箱,他想起從前在春水樓那段秘而不宣的日子,恍如隔世的感覺,不相信自己曾在最著名的城中村春水樓裡做過這些風塵佳人的鄰居。他留下三千塊錢,單單雇人運走了綠色冰箱。
小芹和皮短裙驚慌起來,跑回了各自房間。她們躲在屋子裡,又聽到了隱隱約約的鐘聲,來自桃沙江方向,這一回聲音奇大,如同許多巨石跌跌撞撞滾落江面,發生在大白天。她們想明白了一件事,每次鐘聲變大都是老伽出現的時候。她們不約而同找了街上的瞎子算命,化的是老伽的錢。
洪湖來的算命瞎子是為預卜未來而生的,空洞的眼睛在墨鏡後面看著天,用乾澀到發癢的聲音說,桃縣泡在糖水裡,好日子到頭了。
老伽跟著輝子幹得挺順利
春水樓是回不去了。老伽回來不久,住進了桃縣人民醫院,是秋天的事。
我去探望他,不是為了他欠我的,但一見面他還是從枕頭下抽出一迭錢塞給我。證明外面傳聞不假。小芹後來到處對人說,老伽發財了!他袋子裡提著的全是錢!皮短裙可以作證。看來她們都用各自的方法偷看過老伽的馬夾袋。
我說老伽你回來也不打聲招呼。他整個臉腫得像豬頭,手臂上小腿上發出一片片紅疹,正預備做鼻炎手術,只是抬頭紋更深,滿頭鋼發比以前更加挺立。
我說起遇見那個神秘女顧客的事,說到龍洲路的地址,老伽臉上的表情瞬間從錯愕轉為激動,又從激動轉為懷疑。 他顫巍巍掏出手機,我認出那是我給他的二手機,我說不太像。我見過手機裡的女人照片,其實,我在心裡早確認了那眉毛、眼睛和額頭,杜鵑擁有一條油光水滑的大辮子,你無法忘記的特徵。
看來老伽的記性要比我長得多,因此也痛苦得多。他說在離開桃縣前,他猶豫了好多天,終於趁著瘸子不在的晚上,把杜鵑單獨叫來。杜鵑以為是照常來看電視,她還扭捏推脫了一陣,老伽的倔勁發作了,看他特生氣,她才答應了。她來的時候換了一條黃黑雙色斜紋裙子,那個夜晚在老伽的記憶裡洋溢著蜜蜂嗡嗡盤旋的春天氣息,讓他渾身上下都不舒服。她帶來許多速凍餃子,兩人吃了,剩下的她要放冰箱,他說不用了,這冰箱留給你。
杜鵑看著果綠色大冰箱發愣,她說你要用的。他說用不著了。
她說送我也沒地方放。他說電視那些你統統拿去。
她瞪著他。他說他要走了,他在南方找到一個好工作,工資高,帶宿舍,管一日三餐,他不能放棄那麼優厚條件。
他不知怎麼告訴杜鵑。但他還是說了,他想去南方掙二十萬塊錢,把她從瘸子手裡贖出來。不是個小數目,但他起碼可以試一試運氣。她拎起裙子坐到他床上去,又移坐到一把破竹椅上,好像在尋找什麼可依靠的地方。她才發現老伽膽子並不小,他居然偷偷去找過瘸子,瘸子在狂怒過後,眼睛開始放光,似乎看到了發財的機會。他豪爽地說他是花了大價錢把杜鵑買來的,這些年物價飛漲,吃了喝了用了不少他的錢,他開二十萬塊一口價,給老伽一年時間。
杜鵑雙手掩面哽咽起來。如果她哭得美,他的心裡就不那麼難受。他想給她些安慰,但鼻炎發作了,他說話就像哼哼,該死的草籽花粉怎麼就飛得屋裡到處都是!他聽見杜鵑說別碰我,我沒有他們說的那麼下賤。
老伽想天下之大誰能來安慰他自己呢,非常想抽煙。他嗓子裡起先乾燥的冒火星,現在轉為黏糊糊的痰液,滿是雨水泥漿,說不出話來,他的耳邊傳來鐘聲,如同巨石滾落桃沙江面。他感到屋子外面一定佈滿了密密麻麻的蜜蜂。
杜鵑把辮子拆開,黑發散在肩頭面門,遮住了她湖水似的眼睛,她說,求你一件事。不管你回不回來,要是你發現了新的小星星,能不能給它起名叫“杜鵑”?
老伽說杜鵑畢竟是個傻子。他騙了她。他放出了心裡的那頭狼,不去南方,而是去了省城。他被蒙上眼見了公司的領導,他們管他叫大哥,聽聲音大哥細聲細氣的,非常年輕。一個叫輝子的小夥子交給他一部專用手機,帶著他一起外出跑業務。他們在車站接到一個二十來歲的江西小夥子,按大哥吩咐核實了來人身份,帶他到附近一家醫院體檢,抽血、驗尿、腹部拍片,把他安排在車站旅館,關照他不要與別人交談,不要熬夜,少用手機。他們還用小夥子的身份證替他買了車票。
第二天,目送小夥子進站上火車,他們倆搭上長途車前往濟南。他們在濟南一間小旅館找到早抵達的江西小夥子,給他買了一件禦寒的外套。在那裡一共四天,老伽他們每天為他交納房費,還給他100元零花錢,囑咐他不能亂跑,早睡早起。小夥子的嘴唇哆嗦著,眼睛也紅了。長這麼大也沒人這麼關心他。第四天,他們領著一個身穿白大褂、戴著口罩的男子來為小夥子再次抽血。隔天清晨6點,熟睡中的江西小夥子被急促的敲門聲驚醒了。他們已經為他訂好了前往河北的大巴,小夥子再次獨自上路。
老伽他們租一輛計程車上了青銀高速公路,在邢臺南宮出口,他們截住大巴車,再次接上江西小夥子,來到一家賓館,早有一個面如金紙的浙江口音的人在賓館裡面等候。下午6時許,他們一行四人登上一輛灰色麵包車,這回他們拿走浙江人和江西小夥子的手機,給他們戴上眼罩,途中完全不許交談。一小時後,車子開進一處空曠的農家小院。鐵柵大門掛著綠帆布作遮擋,小院內雜草叢生,自西向東五間平房依次排開,透出暗淡的燈光,後窗全用磚塊砌死,從外面你看到的只能是月光和月光底下的墳地,長草淩亂模糊,像起舞的鬼魂。
江西小夥子被帶到另一間房,空空蕩蕩,只有一張手術床、兩台叫不上名字的儀器。屋裡三四個戴口罩的人看不清面目。其中一人穿戴白大褂手術帽,其餘人墨綠手術服。白大褂問是不是確定要進行腎臟摘除手術,那小夥子機械地說,賣。
什麼都可以賣,只要價格合適。浙江人很開心,他被帶進另一間平房,如果他安靜地等待,明天他將得到一枚新的腎臟,替代體內已經衰竭的器官,美好的新日子即將重新開始。
老伽跟著輝子幹得挺順利,跑了幾單這樣的業務後,很快熟悉了公司的生意經。買腎的浙江人要給大哥55萬元,外加紅包,而可憐的江西小夥子賣腎只能拿到4.5萬元。老伽也曾猶豫過,但想到他和輝子每人每單可分到一萬元,外加紅包。跑一年存下的錢就離二十萬塊差不多,他就能振作精神跑下去。
那一晚。他在農家小院子裡辦完交接,扭轉臉去,屏住呼吸,再次聽到了熟悉的嗡嗡聲,他發現院牆下的幽暗中分辨不出是蜜蜂還是飛蛾。接著,眼前出現一個既陌生又熟悉的輕靈背影,蓬鬆的白色滑雪衫遮不住她,蒙著黑眼罩,那根水滑到閃光的長辮子何其眼熟。她是另外一組業務員帶來的貨源。業務員們都極怕大哥,沒人敢洩露貨源的身份,也不允許他們私下攀談。
手術開始後,老伽溜出院子,躲在村頭樹下吸煙,火星飛舞,長草揚花,不曉得是煙霧還是過敏,他猛烈咳嗽起來,臉色灰濛濛的,閉著眼睛,淚花仍然溢出了眼瞼,滿臉都是,頭皮疼痛發脹,他好像馬上要昏厥。自從他們租下這個農家院落,村民們都有些瘋狂了,他們捏著農具在周圍轉悠,他們說墳地裡的僵屍出來了,又出動來吞噬村裡的牲畜和嬰兒,他覺得村民說得不假,這個農家小院是修在亂葬崗上得,半夜出動得僵屍就是他自己。他不得不躲著村民,像僵屍進食那樣亢奮地吸完半包煙,他沒有昏厥過去,沒有喪失理智,他做了一個草率的決定。
他偷偷剪斷電線,趁著農家院子斷電的混亂,潛入手術間,偷走了那片剛剛摘下的腎臟,連夜坐車逃回桃縣。可是那時候,他發現杜鵑早已離開了桃縣,瘸子也走了,只有小芹她們還用著他的電視機冰箱微波爐。小芹說杜鵑跟瘸子去南方賺大錢去了。
南方是老伽心裡永遠的痛。他後悔莫及,一心想把偷來的腎還給那個長辮子賣腎女人,他冒險在圈內輾轉打聽,卻意外得知那個女人因為術後感染,沒熬過七天就死了。她是被她的賭鬼老公逼著賣腎還債的。他心裡悚然一驚。那個女人會是他朝思暮想的杜鵑嗎,那個蒙眼罩的身影既熟悉又陌生,他在心裡默過了千遍,依然無法確認。他千方百計,也無法獲取女人的名字。他說完,又開始流淚擤鼻涕,杜鵑當然不可能是真名。他的目前計畫是花錢對付花粉症,做完鼻手術,就去南方,醫生警告他如果手術失敗,他的眼睛會喪失流淚的功能,他說好啊好啊,他要的就是這個。
我果然發現病房裡不知何時起飛著一隻黑色花紋的蜜蜂。翅膀振動聲音如此大,原不該一直忽略到現在。老伽講的下半段故事有多少真實度,不好說。好比病房裡憑空出現了一隻蜜蜂,令人難以置信的是老伽說他發現了真相。他說在走南闖北做業務的那段時間,他遇見了一個養蜂人,那個人告訴他桃縣出現的其實是一種叫做鐘蜂(Bell Bee)的外來蜜蜂,源自遙遠的古老澳洲大陸,尾巴沒有毒刺,修築螺旋結構的蜂巢,別以為沒有刺,就沒有進攻性,它們其實會用嘴咬人。鐘蜂的愛好是像羊群那樣密集地群體行動,成百上千,聚集在半空,形成黑雲,發出模擬鐘聲的集體共振。
老伽沒有說他的錢怎麼來的,但看到他突如其來的富有,你完全可以自由想像,他如何在住院前租下了桃縣水邊的好房子,買了最貴的天文望遠鏡,每天夜裡在宇宙裡尋找新的小行星,當然,他沒能找到什麼小行星,卻發現鐘蜂一路尾隨著他,無論他在哪裡租房,鐘蜂都會聚攏來,把鐘聲儘量放大,尤其是在人聲寂滅的半夜。
我走到病房的窗前,外面的桃縣是陽光撫摸下一片昏然欲睡的海。我也聽見了那神秘的滾滾鐘聲。那只鐘蜂黑色斑紋的小身體依然在老伽的病房裡打轉。單個翅膀的振動之大,老伽痛苦地呲牙咧嘴,不由我不信他說的故事,我想起最早出現在家電維修部裡的那只鐘蜂,是不是同一只呢,很能確定。老伽現在是一個有錢人了,但他並不高興,他像迷路的鐘蜂被密封在這個秋天裡,對前方的出路倉惶失措。
寒流像憤怒那樣擊中了我
現在,我終於得知了鐘蜂的秘密,卻反而懷念那不知鐘聲源頭的日子。沒有蜜蜂的嗡嗡聲是不成其為春天的,沒有催動花開萬里的神秘鐘聲是不成其為桃縣的。然而這兩者卻是同一種存在,鐘蜂為什麼出現在桃縣這個小地方,正如老伽為什麼要一再回到桃縣一樣,是一個謎。春天早就過去了,鐘蜂的日子快到頭了。
入冬以前,一個清晨異常冷。寒流像突然的憤怒那樣擊中了我。後來,我不斷回憶起那個破壞了幸福感的冷酷清晨。路燈壞了的小巷,在霜凍的晨曦裡永遠沒有盡頭,我與她擦肩而過,在一連串肢體哆嗦中,認出了她。她來過我的店,依然戴著口罩,瞳孔不看著任何物體,但眉毛眼睛額頭如此清雅光潔,藏在她口罩背後的某種尖銳的棱角使我感到刺痛。以前的錯覺是可笑的:她實際是用兩隻手交替捂著後腰,從前面看,就像貓頭鷹拍打著翅膀。
我尾隨著她,穿過桃沙江邊的古宅保護區,穿過濕地的水杉灌木和莖葉倒伏的田埂,來到更為低窪的龍洲路。寒冷的霧氣打濕了一切在田壟中褪色的景物,連同我的面頰。我衣著單薄,在風裡像來不及收割的莊稼那樣雜亂顫動,以為天氣要發生變化。女人留下的紙條上寫的就是龍洲路某號,傳說在桃縣還未出現之前的遠古時代,這裡是龍嘴的所在,龍口不斷吐出污泥濁水,年深日久,沉積為龍洲窪地。她消失在窪地裡,那裡有一幢綠樹環繞的老房子。
在晝夜不分明的這種神秘時刻,那是一棟我所害怕的房子,綠得晦暗,散發著黴味。
蜂巢般糾纏不清的一圈圈電線下麵,院門未關嚴實。我推開門。屋裡無人,桌上放著一隻紅色馬夾袋,鼓鼓囊囊的;窗前架著一具火箭筒似的天文望遠鏡,印著不認識的外文字母;角落裡一隻碩大的綠色冰箱非常眼熟,我一把拉開冰箱門,聞到了一輩子所能聞到的最奇怪臭味。
冰箱壞了。
我在冰箱背後的不乾膠貼紙上看到自己維修部的電話。
存放在綠色冰箱裡的那片腎腐爛了。我看得清楚。這是我的錯。我給老伽的冰箱這麼快就壞了。但他現在有足夠的錢訂購最新款的超大冷櫃。然而,桌上的馬夾袋,我拆開一看,全是冥幣,捆紮得整整齊齊。
下雨了。我似乎看見老伽歪斜著倚靠門框的場景。他滿臉不知是雨還是汗,點燃一支煙,出神地望著日益接近冬天的細細雨絲,瞳孔裡露出狼的目光。他好像在聽著什麼音樂,懷念桃縣的鐘聲,等著貓頭鷹般拍打翅膀的女人尋到龍洲路來,我的這次突然造訪豈非證明他所期盼的並非癡心妄想。桃縣沒有教堂,廟宇也很遙遠,但鐘聲擂過大地的胸膛,撩撥漢江平原的眾多河網,送許多舟楫逆流而上,老伽天天夜裡扒著高倍數望遠鏡望天,他已經找到鐘聲的源頭,但他還在尋找著未知的小行星。尋找著他失去的女人。龍洲路的老房子是預示老伽騙了我、騙了杜鵑、騙了所有人嗎,如果春水樓的人看見他提著滿滿一袋子錢都是冥幣的話,莫非他發財的故事也是他精心編的鬼話?我開始懷疑老伽的故事,懷疑他回到桃縣的動機。
抬頭看到一隻蜜蜂像直升飛機那樣停在半空,我意識到這只好事的鐘蜂已錯過了大好季節,它一定是一路跟隨著那女人。鐘蜂要是記憶力好的話,一定記得杜鵑在哪裡。我在手機裡檢索了一番,發現網上說蜜蜂的記憶力只能記住七天,但如果從老伽來這裡算起,它就能記住老伽,一定能記住最關鍵的三四個月,那差不多是蜜蜂的一輩子,也會是老伽的一輩子。我們低估了蜜蜂的記憶力。這只鐘蜂可能老了,但它的記憶卻很新鮮。它的視角永遠在你頭上,像神那樣俯視眾生,心懷悲憫,一旦有機會成群結隊,就發出警戒世人的鐘聲。
我陷落在綠色房子一片寂靜的中央,只有我的噗通心跳,還有不知從哪裡傳來的鐘聲,仿佛雷聲滾過江面。
從此往後,我再沒見到那個貓頭鷹似的女人。  
老伽還沒出院,員警就來了。老伽出事那天,我正在吃午飯。等我聞訊趕到桃縣人民醫院,醫院大樓前圍滿了吃飽飯看熱鬧的桃縣人。警車嗚嗚地叫著,正在費力地駛離人群。我看見老伽戴著手銬坐在車內,正襟危坐,在兩個員警中間。看熱鬧的人說員警因販賣人體器官通緝他已經有好一段日子了。他抬起臉,一臉無辜,眼神像洪湖來的瞎子那樣空洞,面容浮腫,雙眼紅腫到睜不開,鼻部貼著藥棉繃帶,看來鼻手術失敗了。
一隻飛蟲拼命撞著車窗玻璃,發出劈劈啪啪子彈爆裂的聲響,幾乎要破窗而入。那一定是鐘蜂的憤怒。
一條夾著尾巴的草狗來湊熱鬧,它開腔狂吠,遭到閒人們的痛斥驅逐;狗似乎明白了鐘蜂的憤怒。如果這時候你蹲下來,仔細端詳狗的眼神,你會發現狗的智商並不像外表那般低,狗常常比人更快解讀神啟。在桃縣人民醫院有太多翹首盼望腎移植的病人,現在醫院的後門,常能看到一些戴口罩捂著後腰的外鄉人在散步,他們相信在桃縣將開始一段嶄新的的幸福日子,而這取決於你是不是一個有錢人。老伽是明白這個道理的。就算他重回桃縣是為了假扮有錢人,我也沒有理由看低他。
進去後,老伽托人帶話告訴我,看守所裡沒有蜜蜂,只有蒼蠅,數不清的蒼蠅。不過, 他對蜜蜂的害怕只是杞人憂天罷了,不管是蒼蠅還是蜜蜂,生命苦短,活不過這個冬天。他沒有提龍洲路的綠房子,我也不問。老伽終於擺脫了一段尷尬的人生,他說監獄裡面的日子好多了,過敏鼻炎神奇地不治而愈。
老伽被捕那天,還發生了一件小事。建築工人從那所愜意的桃沙江畔古宅地下挖出無數根長髮辮。奇怪的發現召來省裡一群考古工作人員,他們目睹長辮子捲曲成蛇群盤繞,一簇簇野蠻的蘑菇,長成黑暗天地的狀貌,他們經驗豐富,但不知如何撰寫報告。頭髮是最難腐爛的。考古發現常常既不美,也沒有什麼價值。
這個冬天,我等待著一些不可能發生的事,比如,成群結隊出現的鐘蜂。
                                                改畢於2021年11月鷹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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