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邊緣人的弱弱相害 ——再次穿越武陵驛小說《鐘蜂》的迷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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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观察 发表于 2022-8-23 10:36:09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澳洲观察
2022-8-23 10:36:09 233 0 看全部
蟻人
突破哥特小說罪案小說的窠臼
短篇小說是最見作者爆發力的文體。《鐘蜂》作為刊發在《世代》2021年秋冬號的短篇小說,是當代華語文學當中鮮見的哥特式風格的短篇罪案文學(crime fiction)。篇幅雖短,卻「很厚重,有讀長篇的感覺」(澳洲作家田地語),極大程度展現了澳洲作家武陵驛的文學品味和個人風格。
小說起句,顯示了小說內在邏輯與奇詭的鐘蜂之間的關聯:「他走進我的家電維修部的那天,神情異樣,但我沒有注意到」,「我那時在為一隻誤入春天的飛蟲煩惱」,因為「那時我沒有把他與飛蟲聯繫起來」,並沒有讀者因此會將這篇跟哥特小說聯繫起來,然而展卷通讀,這個短篇小說處處可見西方罪案小說和哥特傳統的影響。哥特小說可以說是西方恐怖電影的鼻祖,哥特風格(Gothic)天生跟與黑暗、恐怖聯繫在一起。作者沒有使用傳統的哥特元素如吸血鬼狼人等等,卻讓讀者諸君看見了另一些熟悉的哥特元素,如超自然力量、厄運、頹廢、詛咒等等。
作者有意隱藏了敘事的反面(參見筆者的另一篇評論:《春水樓的愛情危機四伏》),他用詩意化文字的多重含義與歧義,不露痕跡地轉移了讀者視線,在有限的文本空間內創造了多重詮釋路徑,於謎底揭示又百般隱忍,千般克制。懸念引而不發,直到文本結束,懸念仍然未了,懸念直接溢出了文本。因為文字的詩意化和元素的哥特化,留白顯得並不著力,留下的種種線索很容易被人忽視,因此,筆者覺得有必要在此多說幾句。這不僅僅是一篇具有恐怖風的罪案小說(Crime fiction),更是以文學意象裹挾罪案懸疑,以開放式結尾回應謎面,用哥特手法精心堆砌的迷宮。直至結尾,作者突破了哥特小說和罪案小說的窠臼,沒有落入俗套的所謂真相大白。
失敗者所構成的世界
一個具有歷史責任感的作家,關切點必定聚焦在當下的人身上。對於武陵驛這樣具有華語文學鮮見的哥特式風格的作者,顯然他並不在意有沒有恐怖元素、是不是本格、有沒有推理過程,他關心的是文體與風格,人心與人性。也許就是這樣的無為而為或率性而為,反而造就了《鐘蜂》的閱讀和解謎的雙重樂趣。
老伽:從文學典型上看,就是一個外鄉人、底層人、邊緣人、失敗者。打賞網路女主播而變得一貧如洗,來桃縣討生活。杜鵑也長期混跡底層,對妓女的過分鄙夷與刻意對立也許暴露了這個女人的過往,她嫁雞隨雞,跟隨一個叫瘸子的男人漂泊來桃縣,寧可自己打工,像傻子那樣養著賭棍丈夫。她梳一個大辮子,老伽患有時輕時重的鼻炎,他們都住在桃縣的春水樓,都極度缺愛,乾柴烈火,發生了一段出軌情。小說後半部分講述老伽北上參與地下販賣人體器官。在辦理“業務”時發現了一個賣腎的女人酷似杜鵑,雖然賣腎的都不是實名,無法確定是不是杜鵑,可是老伽不知為何認定她是杜鵑,毅然偷了她剛被割下來的那片腎,跑回了桃縣。然而,回到桃縣卻找不見杜鵑了,聽說她也走了,跟著瘸子去了南方。此時,老伽打聽到那個賣腎女因術後感染死了,陷入了痛苦之中。
一個沒有受過多少教育的農村青年來到城市打工,脫離了祖先的根,傳統宗族道德早被摧毀,淪為底層邊緣人。你能指望他在流水線以外的時間幹什麼?除了玩手遊看直播,還能幹什麼?他跟城裡人跟中上層永遠都不在同一起跑線上,沒有機會,沒有空間,不能在城市紮根,無力抵抗物欲橫流,他的前面是誘惑是邪惡,被吞噬是必然的,然而,作者卻刻意地寫他吞噬別人,吞噬他所愛的人。
杜鵑:同樣是可悲可憐可恨的邊緣小人物,同樣不屬於桃縣這個地方。一個在公安局眼皮子底下莫名失蹤都不會被注意的失足女,頭腦單純,心地善良,本該被憐惜,卻被當成了獵物。敘事者“我”發現了龍洲路綠得晦暗的老房子,心生疑惑,「莫非他發財的故事也是他精心編織的鬼話」、「我開始懷疑老伽的故事,懷疑他回到桃縣的動機」,老伽發財到底是不是他所編織的謊話?看來他參與販賣人體器官發財了,他回桃縣的動機也是真誠的,卻沒想到杜鵑已死在河北,鬼魂帶著濃濃的中藥味其實就是暗示確實她術後感染了,很可能她死了在手術當地,腎也臭了。
弱者不能互助,卻弱弱相食相害,這真是傳統道德崩潰、信仰世俗化之後最令人悲哀的盛世現實,也是作者在小說裡隱藏的底層殘酷現實。
犯罪謀劃是一回事,真正實施又是另一回事,當熟悉的身影蒙著眼罩從他身邊走過,眼看有過一段情的無辜者落入了虎口,老伽的良知多少被喚醒了。一個人可以編出謊話,但編不出痛苦的感受,他「放出了心上的那頭狼」,「他騙了杜鵑」。他的痛苦悔恨是真實的。當今中國社會弱肉強食、弱肉相食的叢林真相暴露在那個黑暗的夜裡,騙人者的痛苦懺悔也必然是真實的。他「閉著眼睛,淚花仍然溢出了眼瞼」,這一時刻,他想起了杜鵑對他的好,如果連愛也不能拯救什麼,人性就不是那麼值得期待的東西了。作者在這裡將老伽最終還是還原成了人,而不是夜色裡帶著望遠鏡張望深淵的狼。
作者不僅有手術刀,也舉起了放大鏡。用一個短篇小說的體量,把老伽這樣一個底層小人物置於放大鏡下,僅從他的過敏性鼻炎,便將一個可憐又可恨的當代農村青年放大到汗毛孔了。他本質不壞,生存的壓力與社會的黑暗勾引出他心底的惡,將他變成了一頭狼,他犯了罪,受著良心折磨,作惡越大,良心越不安,鼻炎就越重,直至他後來入獄,終於獲得了內心的平靜,鼻炎由此自愈。
鐘蜂為誰而鳴
從結構上看,作者不按時間脈絡敘事,特意打亂時空,以鐘蜂為線索進行重構,使小說在短篇的篇幅內具有了詩意的跳躍。小說雖以“我”的視角來敘述老伽和杜鵑,請注意另有一個重要的“人物”,即跟老伽如影隨行的鐘蜂。
鐘蜂成群合鳴共振,發出攝人心魄的鐘聲,這鐘聲很可能象徵了教堂的鐘聲,象徵著神對世人的愛和悲憫。如果筆者的理解不錯的話,鐘蜂和鐘聲與老伽如影隨形的關係,也許是在隱喻神對罪人所發出的警示。
中國道統上是沒有教堂鐘聲的。作者因此寫了遠道而來的澳洲鐘蜂。外來的物種鐘蜂似乎隱喻了外來的信仰外來的救贖。在桃縣,一個除了發財以外什麼都不信的地方,金錢只能解決金錢的問題,並衍生出更多的問題,比如,罪惡,小說中老伽喜歡觀察天象,買更好的天文望遠鏡就要許多錢,從美好的欲望出發,卻最終走上犯罪道路。
外來蜜蜂與本土蜜蜂形成了有趣的對照。作者說這種鐘蜂(Bell Bee)源自遙遠的古老澳洲大陸,尾巴沒有毒刺,修築螺旋結構的蜂巢,別以為沒有刺,就沒有進攻性,它們其實會用嘴咬人。鐘蜂像羊群那樣密集地群體行動,成百上千,聚集在半空,形成黑雲,發出模擬鐘聲的集體共振。本土蜜蜂蜇了別人,自己也活不了,辛勤勞作的本土蜜蜂也會害人害己,看來像是是底層互害的象徵。而用嘴咬人的外來鐘蜂,像羊群效應那樣群體行動,半夜發出類似教堂鐘聲那樣奇怪的聲音,作者是不是在暗示信仰的出路,很可能是讀者諸君思考小說表達的核心時必須考慮的出發點。
結語
作者在小說內給桃縣做了詳細身份描寫。桃縣不啻是一個縮小版的中國大陸,夜以繼日地升騰著發財欲望,桃縣的命名很有意思,大概是桃容易腐爛吧,這個縣城的名字象徵了欲望,也代表了外鄉人的末日。
然而,作者對桃縣的末日並不完全絕望,他給小說加入了象徵著希望的鐘聲。與老伽如影隨形的蜂鳴是他良知與罪惡時纏鬥的外化象徵;當鐘蜂伴隨著杜鵑的鬼魂,用哥特式手法為冤屈鳴不平;而出現在桃縣上空的,則是要啟示全城百萬人民。這個雖醒著又像睡著了的城市,在該清醒的時間老是裝睡,卻為分秒必爭掙錢捨不得睡,連時間都被發財夢擠得仿佛不存在的城市,這個為掙快錢連縣醫院都在做著販賣人體器官勾當的城市。人人掙快錢,人人想一夜暴富,精神貧窮到只剩下發財一個夢。於是,在小說中,算命人說桃縣的好日子要到頭了。
讓公義慈悲的鐘聲擂過中華大地的胸膛,挑動長江黃河的巨浪吧。亞細亞真正的孤兒其實是這些貧窮到需要弱肉相食的人。感謝這篇寓意豐富深邃的《鐘蜂》。這鐘聲為我們時代的每一個人而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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