搜索

《记忆》319 期

[复制链接]
澳洲观察 发表于 2022-5-14 18:42:13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澳洲观察
2022-5-14 18:42:13 457 0 看全部
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记忆》319 期纪念罗征启专辑【专稿】罗征启的意义——兼评陈氏父子的“保祖坟”/方惜辰【文选】夭折的接班人/万润南深圳大学创始人罗征启 / 宋春丹坐享其成者,不要来深大 /清华苑深切怀念恩人、恩师罗征启先生 /孙毓星一个不媚上,善待后生,言行一致,表里一致的好人——悼念神交罗征启老师 / 敖本立良知的底线——罗征启《清华文革亲历记》读后感/王允和【访谈】罗征启访谈录(2009)/杨继绳罗征启先生谈 1989 年的政治风波(2013)/飞 燕【诗选】送罗征启先生远行/张宝林高高的红棉树——献给罗征启老师/张 比【本刊声明】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1罗征启 1934 年 3 月 20 日出生于北京,祖籍广东省番禺县。1955 年毕业于清华大学,留校工作,曾担任清华大学建筑系共青团总支书记、团委书记、清华大学团委副书记等职,1961 年调到清华大学党委宣传部工作,1964 年任清华大学党委宣传部副部长,1979-1983 年任清华大学宣传部长、党委副书记、1983年 9 月赴深圳,参与创办深圳大学,担任第一副校长、党委书记,1985 年担任深圳大学校长。1989 年“六四”后被深圳市纪委宣布开除党籍和免除公职。1995年创办清华大学建筑设计研究院深圳分院(现名为深圳市清华苑建筑与规划设计研究有限公司)。2022 年 4 月 12 日上午在深圳逝世,享年 89 岁。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2【专稿】罗征启的意义——兼评陈氏父子的“保祖坟”方惜辰一陈云有句名言:让自己的孩子接班,至少不会刨我们的祖坟。“祖坟”二字公私兼顾,既包括中共的理论与实践,制度与传统;也包括他和他的同事们在党内的地位及评价。文化大革命给了这位无产阶级老革命家敲响了警钟,他意识到,他献身的政治集团面临着被“刨祖坟”的危险,他有责任有义务,打破常规,不顾物议,指出“保祖坟”的最佳途径。陈云说出了中共高层的共同心声。有幸活过文革的中共高级干部闻此论,无不加额称庆。于是“保祖坟”从个人主张变成了党国大计——中共中央制订了部级以上的干部家庭,一家出一个子女进入第三梯队的政策。至此,“保祖坟”上承封建王朝的世袭制,下续打天下坐天下之旧传统,正式开张营业。要说“保祖坟”,毛泽东比陈云早得多。不管毛发动文革的动机有多复杂,1其根本目的,就是“保祖坟”——保证中共不改变颜色,并永远掌权。所以,毛泽东大言不惭地告诉五大领袖们,我不喜欢 414,414 说打天下不能坐天下。2 在毛看来,中共打下了天下,就应该千秋万代地坐下去。但是,在如何“保祖坟”上,中共党内始终存在着两条道路的斗争。邓小平、陈云比毛泽东看得透彻,他们知道,反修防修是与风车作战,斗批改、上山下乡、五七道路纯粹是劳民伤财的瞎折腾。党是一定要修的,颜色一定要变的。政治权力是一定要兑换成财富资本的。陈云的孙女嫁给香港富二代,那是谁也拦不住的。以反剥削起家的中共高官,与阶级敌人结成儿女亲家,是历史之必然。重要的是,坚持党的领导。不管修成什么样子,变成什么颜色,红色后代与什么人联姻,只1 李泽厚说,毛发动文革“情况极为复杂,既有追求新人新世界的理想主义一面,又有重新分配权力的政治斗争的一面;既有憎恶和希望粉碎官僚机器,改煤炭部为煤炭科的一面,又有怀疑大权旁落有人篡权的一面;既有追求永葆革命热情、奋斗精神(即所谓‘反修防修’的一面,又有渴望做君师合一的世界革命的导师和领袖的一面;既有天理,又有人欲。”(李泽厚《中国现代思想史论》,北京,东方出版社,1967,192-193 页)2 许爱晶《清华蒯大富》,香港,中国文革历史出版社,第 369、370 页。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3要有了这一条,就一切 OK。四项基本原则,其实就一项原则。邓陈的心是相通的。邓小平说,不要问姓资姓社。陈云说:不唯上,不唯书,只唯实。这个“实”首先是党的领导,只要有了党,不管他姓什么,就有了权,有了权,就可以让自己的孩子接班。陈云之子陈元就是这种接班人中的一个。关于他如何利用特权出国的事,早有文章披露:陈元是清华 1968 届的自控系学生,1978 年考回清华精仪系研究生,入学后申请批准转至经济管理系读研究生。1979 年,陈元想公费出国,就写了报告找王震,王震批了几个大字:“同意。请外事办办理。”陈元拿着王震的批条找教育部长蒋南翔。蒋说:“你在清华,是清华研究生,你找刘达校长吧。”刘达是清华党委书记兼校长。刘达又批示:“同意。转外事办”。(杨继绳:《罗征启与陈元出国》新三届,2018)王震、刘达这样做是以权谋私3。第一,公费出国是要参加考试的,陈元没有参加考试。(即使参加考试,能否及格也是未可知)。第二,在王震、刘达批示之前,清华大学公费留学的出国的名单已经公布了。清华外事办如果允许陈元占用清华的名额出国,就要改动已公布的名单,这就意味着要把够格的学生挤下来,换上不够格的陈元。时任清华大学党委宣传部长的罗征启回忆——这事一转到外事办就炸了锅。外事办当然很为难。清华外事办的一位年轻干部说:“我们受教育部外事办管,把材料送到教育部,看教育部怎么批吧。”教育部外事办得知此事火了:“这叫我们怎么做工作?”清华外事办和教育部外事办对特批陈元公费出国的事很反感,有意把这事张扬出去。一时间清华、北大都知道了,两校一片骂声。骂陈云,骂王震。骂得很尖锐,说什么的都有。如:“中纪委刚成立,陈云当了中纪委书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权力为自己的儿子谋利益。”我在清华开宣传委员会,也听到一片骂声。清华不仅骂陈云、骂王震,也骂刘达。(同上)3 据刘达的秘书说,刘达在东北时,曾在陈云手下工作了两年。见是陈家的事,所以就批同意。不过,刘达后来向罗征启检讨,承认自己错了。(杨继绳:《罗征启与陈元出国》新三届,2018)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4刚从文革中走出来的人们,对中共高层利用特权欺压良善,胡作非为,奢侈贪腐等事记忆犹新。粉碎了“四人帮”,人心大快。不曾想,特权堂而皇之卷土重来——中纪委主任带头以权谋私!二特权是很让中共纠结的事,没有特权,怎么坚持党的领导?没有党的领导,怎么能统一思想,统一行动?怎么去大撒币,怎么搞厉害国?怎么弘扬红色文化?怎么上海清零?一部文革史,就是反特权——特权回潮——特权大爆发的历史。毛泽东用“四大”揭露特权,煽乎起群众造反。他以为经过一番揪斗、炮轰、油炸和上纲上线的大批判,干部们就不敢搞特权。事实恰恰相反,复职的干部们普遍感到亏了,亏大发了——要知道大批判这么上纲上线,揭发检举这么胡编乱造,一斗二批就是人格污辱和身体摧残,当初就应该好好利用特权。现如今重享特权,不用白不用。于是,送子女参军,上学成风。进入七十年代以后,开始允许知识青年以招工、病退、顶职等名义逐步返回城市。然而,能否回城,什么时候回城,与父辈的权势相关。……父亲一恢复职务,就利用手中的权力把儿女从苦海中捞了回去。(杨继绳《天地翻覆——中国文化大革命史》下,香港,天地图书,2016,862 页)1972 年 5 月的一天,谢静宜向毛汇报:“现在上大学走后门也很厉害,招生的同志向学校反映,他们去下边招生,常碰到这样的事,他们很为难……”毛告诉谢,中央为此专门发了一个反对参军、上大学走后门的文件。(谢静宜《毛泽东身边工作琐忆》203 页)。这个文件就是 1972 年 5 月 1 日发布的《中共中央关于杜绝高等学校招生工作中“走后门”现象的通知》。通知中有这么一段:有少数干部,利用职权,违反规定,采取私留名额,内定名单,指名选送,授意录取,甚至用请客送礼,弄虚作假等不正当手段,将自己、亲属和老上级的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5子女送进高等学校。有些招生主管部门和负责招生工作的干部,不按党的原则办事,讲私人交情,私送名额,或强令招生人员违章接收不够条件的人入学。这种“走后门”不正之风,严重干扰了毛主席的教育革命路线,破坏教育革命的成果,败坏党的优良作风,损害党群关系和军民关系。(《文化大革命研究资料》中册,第 700-701 页)在这个通知上,毛批示“同意”。而在他同意不久,他就把几个文工团的女孩子送进了北京大学。有毛带头,下面更加肆无忌惮。1973 年的中央上山下乡工作会议提供的材料说:走后门问题相当严重,相当普遍。高中级干部利用职权走后门更多。上行下效,招一次工,招一次生,都是各种政治势力的争夺战。“官大凭官气,官小凭关系,无官凭力气”“农民学大寨,干部忙后代”。(杨继绳《天地翻覆——中国文化大革命史》下,862 页)最有特权的江青勇敢地站出来反特权了,在 1974 年 1 月 25 日的批林批孔大会上,江青的马前卒谢静宜向“走后门”发起了猛攻:要敢于同违背毛主席革命路线和政策的一切言行作斗争,要敢于同一切不正之风作斗争。譬如说,走后门,特殊化的歪风邪气作斗争。这个走后门等不正之风,是资产阶级思想,是封建士大夫阶级的特权思想,是孔老二的思想……走后门这与我们社会主义制度是格格不相容的,与文化大革命格格不相容的,这也是坚持不坚持要搞马克思主义,不要搞修正主义这一个基本原则的一个重大问题,走后门实际上就是对马列主义的背叛。(王年一《大动乱的年代》河南人民出版社,1988,487 页)然而,此一时彼一时,毛要恢复秩序,就要与军头,与官僚握手言和。不宜向特权,向走后门开战。1974 年 2 月 15 日,毛批示:“此事甚大,从部队到北京牵涉几百万人。开后门来的也有好人,从前门来的也有坏人。现在,形而上学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6猖獗、片面性,批林批孔又夹着批走后门。有可能冲淡批林批孔。小谢、迟群发言有缺点,不宜下发。我的意见如此。”(《建国以来毛泽东文稿》13 册,377页)毛否定了两年前的通知,中止了江青的“三箭齐发”,批评了他的亲信小谢。于是,反走后门不了了之,特权成了合法的存在。以陈云为代表的老革命家们心里有了底,他们知道,即便文革“七八年再来一次”,也动不了特权一根毫毛。有权不用,过期作废。老子用了子孙用,不用白不用。三陈元想用这个特权出国,不幸遇到了罗征启。听到清华人的骂,清华大学宣传部长罗征启坐不住了,他给陈云写了一信:陈云同志:陈元同志想公费出国,他的愿望是可以理解的,但他这样做不合适。因为公费出国要考试。现在考试期已过了,这一期公费出国的名单已经定了,正在派遣。陈元这样做使我们的工作很难做。影响也不好。群众中已经为此事责骂中央领导同志。请您干预一下,这一批不要让他出国。我听说他想改为自费出国。目前,中央领导人子弟的自费出国影响也不好。以后有其它机会再安排。致礼!4(杨继绳:《罗征启与陈元出国》新三届,2018)陈云不吭声,陈元发话了:“我们父辈打下了江山,想不到我出国这点小事还这么麻烦?”。在他看来,打天下就必须坐天下,坐天下就必须有特权。父辈的功德应该荫庇子孙。为他开证明的王震,为他开绿灯的清华校长刘达,也都是认同这个逻辑。东方不亮西方亮。陈元转身到了中科院,中科院没有罗征启,于是他用那里的公费名额顺利地出了国。回国后,本来想从政,无奈在西城区党委书记的任上落选。于是转向了由上级任命的金融界,当上了开发银行的党委书记。此后顺风顺水,官至政协副主席。老子正国级,儿子副国级。4 此信写于 1979 年暑假的一天,是罗征启 39 年后回忆的信的大意。(杨继绳:《罗征启与陈元出国》新三届,2018)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7文革最大的精神成果,就是毁三观,废信仰。当年《中青报》开展潘晓讨论,以为只有青年一代才有信仰危机。这是误判也是掩饰,陈云的“保祖坟论”说明中共高层的信仰丢失,信念崩溃,初心早逝。文革结束五十多年,中共念兹在兹的就是挽救信仰,重拾信念,不忘初心。而中共的最高领导层,却是以保特权为第一要务。试问,这些老革命家的信仰何在?信念何系?初心何存?经过“六四”的洗礼,许多人都像罗征启一样大彻大悟:“共产党员有什么信念啊?!”媒体上有多篇歌颂陈云高风亮节的文章,其中有一篇谈到了陈云的家教:陈云一贯严以修身、严以用权、严于律己,束身自重,从不把手中的权力用在为自己或家人谋好处上。他常说,权力是人民给的,必须要用于人民,要为人民谋福利。不搞特殊化,以普通的劳动者标准严格要求自己,是陈云家风的一大特色。……他特别交代,孩子上下学不许搞接送,不许搞特殊化,要让他们从小就像一般人家的子女一样学习和生活。陈云常以这样的家教告诫自己的子女:“做人要正直、正派,无论到哪里,都要遵守当地的规矩和纪律。”5 “严以用权、束身自重”的老革命家记住了这个罗征启,他从罗的信中嗅出了“刨祖坟”的味道。两年后,胡耀邦想调罗征启到团中央任书记,被老革命家喝止。此后,罗征启调到了深圳大学,但是,北京始终有一只眼睛在盯着他。四在这只眼睛的监控之下,罗征启在深大的反党言行被一一记录在案:罗声称,党自反右之后,就脱离了老百姓,高高在上,并逐步蜕化为特权的党,寄生的党。政府靠纳税人的钱养着,这是应当的;党靠纳税人养着,算什么事?罗还主张不要强化党的机关工作的神秘性,不设保卫处,只设环保处。所有5 (中共党史新闻网《陈云的家风美德》http://dangshi.people.com.cn/n1/2017/0926/c85037-29559511.html),22 年 4 月 30 日查阅。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8党的干部都由有行政职务的干部或教师兼职。不设全脱产的党的专职干部。党委书记可以是教书的,也可以是扫地的,都有自己的工作,自食其力,有自己的工资。心怀叵测的罗不但取消了深大的党委组织部、宣传部和统战部、武装部,只设一个党办。还要求组织部和人事处,校办和党办沟通协作。罗还自吹自擂,说这样既精简了机构,还提高了效率。作为中国大学的党委书记兼校长,罗出国参观访问,不去宣传中国的改革开放带来的巨大成就,反而被西方腐朽文化所蛊惑——1987 年他去美国,访问了三所教会大学。竟然得出“我们共产党不如美国教会”的谬论。他的理由是,这三所教会大学,所有的校产、校舍、设备都是教会出钱。全体教职员工都是教会的成员,教友,都是义务地工作。教会还设奖学金资助困难学生。一回到深大,他就开会,挑拨党与人民的关系:“办学校共产党没有出一分钱,全是纳税人的钱。共产党吃人民的,拿人民的,什么也不给人民,还要人民热爱党,听从领导,这样能行吗?能长久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在反党的道路上,罗越走越远——在深大的校委会上,他以“改善党的工作作风、工作方法、党的形象”为由,提出了四大建议:从 1988 年 1 月 1 日开始,学校取消党组织的活动经费拨款,由党组织自筹资金;第二,1989 年一年内创办一至三个党办的企业,自己养活自己,为党组织提供活动经费;党办企业必须奉公守法,不能利用党的权利,占用国家资源;第三,从 1990 年开始,用党办企业赚的钱设立共产党的奖学金,资助困难学生,奖励优秀学生;第四,1991年用党办企业赚的钱设共青团奖学金,资助困难学生,奖励优秀学生。”消息传到北京,老革命家愤怒了——罗的这些建议居然得到了深大党员干部的赞成和拥护!更让他们惊掉下巴的是,在罗征启被革职前的一年半时间里,深大党组织的活动经费竟然真是自筹的!是可忍,孰不可忍?!老革命家火眼金睛,看出了深大政改的危险:这个罗征启不是在改善党的形象,而是在刨祖坟!如果党不用纳税人的钱,怎么养活军队?如果军队国家化,谁来保卫党?如果党不用纳税人的钱,怎么养活人大、政协、民主党派、青工妇?没有这些机构,党上哪儿去找合法性,上哪儿去找橡皮图章和花瓶党、孙子党?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9罗征启的要害,就是要搞多党制!五尽管在罗征启的领导下,深圳大学的师生在“六四”中表现出了相当的克制,罗本人也极其谨慎小心。但是,北京仍旧以“企图取消党的领导”的罪名,开除了罗征启的党籍和公职。“六四”为北京提供了机会,老革命家公私兼顾,即报了一信之仇,又为党除去了一大隐患。事无两样人心别。当老革命家为除掉了中国的戈尔巴乔夫窃喜的时候,清华校友却有了这样的共识:“要不是那个道貌岸然的党棍陷害,罗学长会为中国做出更大的贡献!”党棍可以除掉罗征启,但无法泯灭这个人的意义:与王若水、刘宾燕、李普、李慎之等党内自由派不同。罗征启不但有言,还有行,他在深圳大学进行的“三化”改革,开辟了一条切实可行的政改之路,为中共从前现代的“农民党”,走向现代性的政党做了有益的探索。罗征启的遭遇表明,这个党丧失了纠错机制,监委、纪委都是聋子的耳朵。老人政治的实质是个人独裁。集体领导、民主集中制不过是装饰。陈氏父子对罗征启的报复,昭示人们,这个党不过是陈胜、吴广的传人,他们坚守着打天下必须坐天下,坐天下必须享特权的理念,将这个政治集团带到封建世袭的轮回之中,在小农的炕头上,做威做福,一晌贪欢。堡垒最容易从内部攻破。罗征启的出现,标志着党内存在着大量的“刨祖坟”者,他们散布在各个岗位,掌握着或大或小的权力。高压之时,他们用自己的无声的行动表示对罗的同情,对北京的轻蔑。高压过去,他们用各自的方法,磨蚀着祖坟的威权。那位不肯到深大宣布政令的深圳公安局局长,那些抵制官方揭发罗的党内同事,那几个互相推诿不敢到深大宣布解除罗征启公职的市委领导。……罗征启是一个凝结剂,那些骂陈云,骂王震,骂刘达的人们,那些为中共的逆淘汰痛心疾首的人们,那些对罗征启的刚正坚卓和浩然正气肃然起敬的人们,将汇成浩浩荡荡的刨坟大军。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10【文选】夭折的接班人万润南本文是一个接班人的故事:三十年前接班人梯队的第一名是罗征启,而不是胡锦涛。也许,我们原可以有一个不一样的总书记。他叫罗征启,我们清华建筑系的学长。一九三四年出生,比胡锦涛大八岁,比我大十二岁。他也是所谓“清华牌”干部,学生时代的政治辅导员,文革前,他已经是清华党委宣传部的副部长。清华的文艺社团的党组织归口宣传部领导。当年,文艺社团的书记是印甫盛,团长是胡锦涛,我是文艺社团的普通一兵。所以,印和胡是我的领导,老罗则是我领导的领导。我曾经这样评论他们三位:罗征启英气逼人,印甫盛霸气凌人, 胡锦涛和气煦人。在政治上,老罗是我们共同的引路人。 入党介绍人和我谈莫扎特罗征启曾经是文艺社团乐队的首席小提琴手,我曾经在《清华岁月》中回忆过一段往事: 一九六六年一月十七日,我在清华文艺社团被吸纳为“伟光正”的一员,介绍人是罗征启和印甫盛。按规定,介绍人要同新成员谈一次话。老罗约我到他的宿舍,在荷花池畔。我心里怀有好奇,不知道他要跟我讲什么样的共产主义大道理。也有点忐忑,因为他是太上领导。走进荷花池教工宿舍,首先是惊讶过道里的乱。那时候清华的教工宿舍,走廊里拥挤杂乱,每家的厨房就在走道里。进了门,就整齐多了。他招呼我坐下。我紧张地憋红了的脸。他微笑了一下,给了我一个完全意想不到的提议:“万润南,想不想听莫扎特?”我惊讶得无言以对。他放了一张唱片,当作乐队的伴奏,然后拉起了小提琴。我对音乐完全是外行,但会用心去感受。罗征启的音乐素养和娴熟的技巧绝对一流。那一天,他没有告诉我什么是共产主义,但却给我启蒙了莫扎特:在庄严的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11前奏之后,很快就进入优美的轻快:然后是优雅的空灵,一腔柔情的倾诉;从层层叠叠的齐奏,到活泼跳跃的回旋;从深情悠扬的柔板,到激情紧凑的快板……我完全放松了,倾听着从小提琴琴弦上流淌出来的莫扎特,开始打量眼前这个不同凡响的党官。罗征启的侧影像拜伦,帅得有点洋气。后来读到章诒和从上海资本家大小姐那里批发来的审美标准,才懂得那是真漂亮。双目清澈而明亮,老罗有一种与生俱来的贵族气。我总觉得他像一个人,像老托尔斯泰《战争与和平》中的那个安德烈王爵。 蒋南翔器重的第一笔杆文革一开场,罗征启成为被打倒的黑帮,印甫盛则是黑帮爪牙,我就当了“小爬虫”。造反派去抄了罗征启的家。和我同住一个宿舍的同学,向我展示从老罗家里抄来的几本印刷得极其精美的画册:西方各流派的名画、世界著名建筑的摄影。他一边翻阅,一边嘴里啧啧称赞:“你看罗征启的丑恶灵魂!”我心里很不平。几天以后,趁一个晚上他不在房间的时候。我把这几本画册用纸包上,送到荷花池宿舍。老罗听了我的说明,沉思了片刻,说了一段让我一辈子刻骨铭心的话:“你把它们拿回去,就当我把这几本画册送给他了。只要他懂得欣赏这些东西,他就坏不到哪里去。”我把这几本画册放到了原处。那位同学得了画册,我得了教诲,也算是各得其所吧。老罗是当年蒋南翔校长器重的第一笔杆。蒋校长的许多重要讲话, 都由罗征启捉刀。文革中清华分成两派,他是两派都希望延揽的人才。但他明确表态,他更倾向四一四的观点。不仅是倾向,他还是《四一四井冈山报》的创办人和大字报《四一四思潮必胜》的实际执笔人。这两件事情,我都有参与。为了赶出第一期《四一四井冈山报》,我们几乎包揽了大部分文章。第一期的社论是他和我一边讨论一边写就的。记得社论的标题是:《对革命干部要勇敢地保、热情地帮、大胆地用!》当我写到“当大部分干部脸上还是黑乎乎的时候,他们就……”,老罗大呼:“形象! 生动!”如何对待清华的教工干部,是清华两派的主要分歧点。有两副对联,惟妙惟肖地反映了两派的对立。在清华教工干部的食堂大门前,蒯大富的团派张贴了一副对联:“氦氖氩氪氙惰性十足;吃喝玩聊睡一群混蛋”。四一四派则贴了另一副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12对联:“铍镁钙锶钡活性稍差;比学赶帮追赶快革命”。清华理工男的文思确实与文科生不一般。 写作大字报: 四一四思潮必胜《四一四思潮必胜》是清华文革史一份重要的大字报,甚至引起了毛泽东和张春桥的瞩目。这份大字报的原稿,是一位叫周泉缨的同学写的《给河南造总的一封信》,周同学请罗征启帮他修改。我当时正独立地写作另一篇文章《四一四思潮必胜》。这篇文章源于我根据列宁的一段语录,说社会上有多少派别,大学生中也会分成多少派别。我和罗征启聊天时谈到了这个看法。他听了眼睛一亮,说“这可以写一篇好文章!”于是我开始了写作,并且和班上的同学有过多次讨论。当时用这个题目的大字报已经有多篇,除了列宁语录这个亮点,我写的那篇并无多少新意。罗征启邀请我参与对周泉缨那封信的修改,于是我把尚未发表的文稿贡献了出来,成为大字报的前半部份。老罗修改的原信成为后半部分。所以大字报发表时,主标题用了“四一四思潮必胜”, 副标题用了“给河南造总的一封信”。这一切,现在已是过眼烟云。但当时,却引起了巨大的风浪。周泉缨因为炮打陈伯达而坐牢,这篇大字报也是罪状之一。罗征启则成为团派的眼中钉,他们把老罗看成四一四派精神上的教父。蒯大富们整出了一个莫须有的“罗文李饶反革命集团”,动用私刑,其中一人被迫害致死。罗征启被团派关进三堡,那里是清华原来的一个干休所。在三堡,他饱受了酷刑。王立军在重庆黑打时的那些手段,老罗四十年前就领教了:用大灯泡照,不许休息;左右开弓的毒打;被罚站了三天三夜,站得小腿和大腿一般粗……在一个月黑风高的晚上,老罗从三堡逃出来了。他是从二层楼跳下来的,着地时扭了脚。他几乎是一路爬到了昌平。他在被抓的时候,机智地在鞋底里藏了十元钱,现在派上用场了。他搭长途车进了城。既不能回学校,又不敢回家。他藏身在日坛公园,通过在人大的姐夫和我们联系上以后,他被接出来安排在科学馆。接送时,前后是一支浩浩荡荡的自行车队,我和印甫盛都是其中的一员。老罗在科学馆的生活起居、一日三餐,都是我负责照料。建七的沙春元陪他同住。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13弟弟罗征敷死于清华武斗恼羞成怒的老团,把罗征启的弟弟罗征敷抓起来当人质。为了防止他出声,用棉丝堵住了他的嘴。很不幸,他弟弟在被抓捕的过程中窒息死亡。老罗的悲痛可想而知,他还不能出面料理这一切。我就成了他的全权代表,穿梭在科学馆和他家之间。他家在北京站附近的一个四合院,在那个特殊的时期,我几乎成了他们家庭的一员。老罗的母亲慈祥、睿智,大姐和姐夫都是人大的老师,大姐文气、姐夫厚重,是家里的顶梁柱。二姐是芭蕾舞演员,漂亮得让我不敢正眼看她,她热情地把我当作自家的弟弟。在家人眼里,我代表了老罗。在老罗那里, 我带给他所有家人的慰藉。清华园的武斗在升级,科学馆不再安全了。于是我们把老罗转移到李衍平同学的老家——广东汕头。李同学也是我们文艺社的笔杆。我们一行上了京广线的列车,我护送他们到了保定,确认安全之后, 我从保定下车,折回了京城。期间,我们一直有书信往来。工宣队进校后,老罗回到了学校。因为他参与写作《四一四思潮必胜》的事情,宣传部的专案组曾经来找我调查。我一字一顿地回答:“据我所知,罗征启同志是一位马列主义水准很高的同志。”为了表示他们的不满,专案组的人一下子把他面前的那张桌子掀翻了。我不动声色。在边上旁听的工宣队朱师傅,对他们的粗鲁非常不以为然,却对我的不胡说八道大表好感。迟群和小谢( 谢静宜) 成了清华的新贵,他们也想用老罗这杆笔。但罗征启看不惯这两位的做派,依然保持着相当的距离。在清华,有才能的聪明人很多,但既聪明能干又有品有脊梁有担当的,却不是很多。所以在文革结束后,老罗在清华的威望如日中天,他被提拔为清华的党委副书记。 文革后不计恩怨的党委书记一九七六年,“四人帮”倒台,罗征启四十二岁,成为中共接班梯队中的头号种子选手。他是第一批到中央党校集训的干部班班长。第一期十人,其中有田纪云和尉健行,老罗是他们的支部书记。他被安排去接任韩英的团中央书记。期间,发生了两件事情,更让大家对他刮目相看。第一件我称之为“推恩报怨与人善”,这件事至今为所有的人所称道。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14当年抓捕罗征敷的行动队负责人孙耘,也是清华的高材生。后来他主动承担了刑责。恢复高考后,他报考了哈工大的研究生。高分, 哈工大却不敢录取。这时候,孙耘夫妇到东总布胡同找到我,希望我给罗征启转一封信。另外,我的岳父李昌曾经是哈工大的老校长,也许能说得上话。老罗很明确地给哈工大回了话: 孙同学已经为文革中的问题承担了罪责,他本人也是受害者,不应当再影响他今后的工作和学习。罗征启处理历史恩怨的态度受到胡耀邦的激赏,据说另有亲笔批示。当时哈工大的领导有一位亲戚也有造反派的案底,就顺势一起打包接受了他们的入学。这件事,改变了孙同学一家的命运。 厄运: 仗义直斥陈云邓小平第二件事我称之为“仗义执言斥帝京”。这样的壮举,老罗平生干过两次。第一次,是“仗义执言斥陈云”。但这件事情,不仅改变了老罗本人的命运。也许,还改变了中国的命运。话说陈云有个儿子,叫陈元,和我在清华是同届校友。恢复高考后他回清华读研,当时有一个到美国留学的名额,陈元想通过非正常程序得到,结果在清华引起了公愤。罗征启非常善意地给陈云写了一封信,大意是文革后人心思定,对老干部非常关注,希望他们严格要求自己的子女,不负众望。但人们寄予厚望的老同志并没有这样的胸怀,而是勃然大怒。认定罗征启“有自由化倾向”“清华的团派是造反派,不能用;四一四也是造反派,也不可重用”。这不仅阻断了老罗的仕途,也腰斩了许多清华人的仕途,据我所知,当时有一批人受到了影响。如果没有这封信,也许,我们今天就会有一位“有自由化倾向”的总书记。陈元在清华也待不下去了,转到社科院继续读研。老罗被冷藏了一段时间之后,被外放到深圳办学,成为深圳大学的奠基人,先后担任深圳大学的书记和校长。在 1989 年的风暴,罗征启再次“仗义执言斥帝京”。这一回, 他斥的是邓大人。他要求邓小平结束垂帘听政,让十三届中央委员会充分行使权力。同时召开人大常委会,讨论戒严,问责李鹏政府。因为他们的意见是通过党代会的决议表达的,所以被定性为“官办动乱”。老罗被双开。他的夫人梁鸿文,也是清华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15建筑系的才女。老罗曾经这样调侃自己:“我现在是四无一有: 无党籍、无公职、无户口,无工资, 有夫人。否则连饭也吃不上。”多年后,他们夫妇俩在深圳合办了一个建筑设计院,现在已经有相当的规模。今年三月,是罗老师七十八岁生日,我写了一首七律,以表寸心:荷花池畔雅弦声,水木清华雏凤鸣。一日从师聆教诲,终身受用谨躬行。推恩报怨与人善,仗义执言斥帝京。看淡浮云舒卷起,但求夤夜不心惊。“看淡浮云舒卷起”,内心的安宁,比什么都重要。当今世上, 能做到的人不多。我相信,罗老师是其中之一。有一位朋友评论说:“理想主义太害人,罗征启的故事似乎也证明了这一点……中国陷入今天的僵局,上层不肯改革,底层不敢革命,只有等待政变,不也是因为理想主义的缺失吗 ?”“但如果你以为中国没有希望了,我想提醒你,六四的发端就是因为一个理想主义者之死,也因为另一个理想主义者至死不渝地坚守住了底线。”“石在,火种是不会绝的。”2012 年《开放》杂志【文选】深圳大学创始人罗征启——那一场人文主义的先锋实验宋春丹深圳大学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建筑系教授艾志刚记得,他 1985 年 8 月从清华大学建筑系硕士毕业,分配到深圳大学建筑系,被与内地高校截然不同的校园景象所震撼。那时校园里一片创业热潮,公告栏上贴满了小广告,很多宿舍门口挂着公司招牌,食堂、清洁、保安人员都是勤工俭学的学生。他随系主任去校长办公室汇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16报工作,发现校长罗征启的秘书也是学生。当时的罗征启是一位明星式的高校领导,带领深大在国内教育界屡开风气之先,成为国内高教改革的一面独特旗帜。2022 年 4 月 12 日,罗征启去世。或许“北清华,南深大”的创校梦想早已远去,先天秉承先锋气质的深大也逐渐归于现实,但罗征启等改革拓荒者留下的历史足迹是不会消失的。 深大设计师经深圳市委书记梁湘批准,拨给深圳大学基建费一个亿、设备费一个亿。罗征启全权负责学校的规划建设。罗征启 1951 年考入清华大学建筑系,师从梁思成。1963 年“四清”时,在学校党委宣传部工作的他被派去听梁思成的课,这实际是一种“检查”,却成为他“补课”的机会。梁思成讲课妙语连珠,如: “我们搞建筑,就是要在有限的空间里,造成无限的幻觉。”“建筑师很幸运,因为可以看到一般人看不到的美;建筑师也很痛苦,因为也看到了一般人看不到的丑。所以,我建议大家多创造点美。”这些话一直铭刻在罗征启心里。规划的首要因素应该是“人”,但在现实中,人的地位往往不如桌椅板凳和仪器设备。图书馆的书库大,阅览室却小,实际成了自习室,学生要抢占座位。长期以来所讲的“先生产、后生活”,实质上被歪曲为先“物”后“人”了。明确了这一点后,教学科研设施和生活设施的比例就发生了变化。图书馆是规划中的全校中心,处于最高的坡地上,体量最大。图书馆从早上8 点半开到晚上 12 点,全年 365 天开放,全部开架。按照教育部的规定,每 500 名在校生要配备一所食堂,按深大当时四五千学生的规模,至少需要八所食堂。食堂一般就开个把小时,罗征启读清华时就是这样,一到饭点需要抢饭,但深大食堂每天开 12 个小时,这样三所食堂就够了。学生宿舍设计成两人一间。罗征启认为,这表面看起来浪费,其实学生宿舍空间充裕了,图书馆的压力就减小了。不算地价,图书馆造价是一平方米 1000 元,学生宿舍是 110 元,因此宿舍做成两人间是最经济的做法。罗征启认为,大学是智能荟萃的地方,对社会要保持一个较高的“势位”,既能汲取社会的营养,用精神产品去服务社会,同时又要避免喧嚣嘈杂的“污水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17废物”的回流。因此,学校环境必须格调高雅,富于文化氛围。深大背山面海,规划时尽量利用了这一优势,校园建筑高低错落, 而不是“推平头”,所有建筑物都面向大海。1700 多棵荔枝树被抢救成活,后来学生在荔枝林内自建了烧烤场。原有的“细脚湖”水塘被改名为“上文山湖”,又开挖了“下文山湖”,湖上有岛,湖畔遍植柑橘、香蕉、菠萝等。学校的方位并不是正北正南,而是向东偏了 15 度。罗征启的解释是,如果是正南正北,刮东风、西风时没有穿堂风,但又不能偏多了,以免西晒。不过一些人认为,熟读《易经》的罗校长其实在进行一种“人文气场”的实验。因为走在校园里会有一种莫名的兴奋感和跃动感,谁都解释不清这其中的原因。1984 年夏,清华大学建筑学专业毕业生李念中分配到深圳大学。当时学校已完成一期工程,ABCD 四座教学楼都已启用,即将开始二期建设。罗征启对观念比较陈旧的方案并不满意,在设计院内部针对 E 栋教学楼、粤海门客舍、学生宿舍楼的设计开展竞赛,最后拍板 E 栋教学楼、粤海门客舍的设计选定李念中的方案,并由他当项目负责人。如果在内地,李念中要积累近十年资历才能有这样的机会。艾志刚告诉《中国新闻周刊》,现在回头看罗征启主持的深大校园规划是很有超前性的。当时资金有限,校园风格朴素简约而又现代,充分利用了自然条件,根据地形做成自由开放式大布局,背山面海,朝南偏东,在形态上打破了传统高校庄严封闭的布局。其中最有代表性的是罗征启夫人、也是他的清华建筑系师妹梁鸿文主持设计的深大演会中心。占地 4000 余平方米的演会中心位于学校西广场北侧小丘上,整个底座就是小丘的一部分,使用本地天然石料筑成,体态轻盈。根据广东气候条件,演会中心不设高墙,四周只有防止强光和改善音响效果而设置的围护,并开有缺口以通风,是全开放空间,其北 200 米内都是荔枝林,观众席旁就是绿地和水池,不需要安装空调,是早期绿色建筑的典范。 “百家拳”罗征启说,深圳不是没有旧东西,有些比内地还严重,但它的可爱之处就在于,各种旧事物也是初来乍到,不像内地结成了网,连个缝隙都难找到,而在这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18里你总可以找到空当,新旧混战,勇者胜。他意识到,很多大学里教职工和家属人数往往比学生多得多,基建和后勤大部分时间是“自我服务”。连教务处都要花许多精力主管附中、附小,其他各部门也主要忙自己的事。越大的学校,这一点越明显。勤工俭学是他选择的改革突破口。他是搞政工出身的,深知从这里入手难度太大,而勤工俭学没人注意,有可能搞起来。深大率先在全国取消了学生助学金,改为奖学金和勤工俭学制。一支勤工俭学的学生队伍取代了庞大的职工队伍,并逐渐从清洁、服务等渗透到学校的各个部门。改革最兴盛时,深大凡和学生有关的工作岗位,全由学生担任。罗征启要求,学校管理人员只能配备学生秘书,报告只能自己写。大三下学期,土木工程系 85 级学生郝福寨开始担任校长秘书,每周利用两个下午的课余时间到校长办公室门口的秘书台坐班。他要负责接待来访,接听电话,处理来信,打理罗征启的日程,把他订阅的《人民日报》《光明日报》《深圳特区报》《香港信报》等十几份报纸中与深大有关的报道内容做成剪贴本。罗征启强调“something interesting, something different, somethingspecial”。他说,深大不可能在教学质量上很快追上老牌名校,但是可以提高竞争力。如在国际市场上,日本产品的质量并不如美国、西德的产品,但是竞争力强,因为它适销对路,性价比高, 包装和广告好。深大要在竞争力方面争取一流,才能在全国 1061 所高校中立起来。李念中回忆,如果清华是少林拳,北大是武当派,深大则是百家拳。艾志刚说,罗征启鼓励年轻教师在教学上大胆创新,一见到他们就问“有什么新想法”。当时对教学资源采取的策略是“抱大腿”,从清华大学引进了建筑和电子类,从北大引进了中文、外语类,从人大引进了经济、法律类。学生不包分配,毕业也不留校,以防止近亲繁殖,同时四面八方招聘,到处“挖墙脚”。建校之初,清华大学副处级调研员方智调来深大负责人事工作。由于招聘审批流程耗时太长,那时招聘大多是先就职,再补办流程。罗征启要求招聘有重点大学背景的人才,方智曾去西安招聘两个月,听说深圳在创办一所先进的新型大学,报名者众多。深大学生会主席由全体学生选举产生,只要考试没有挂科、没有受过处分,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19人人皆可报名。学生工作处发给每位参选者几百块钱,用于印刷宣传材料。罗征启对受邀来组建中文系的北大中文系教授胡经之说,深大就像一张白纸,给我们留有很多自由的空间。1987 年,胡经之根据主管文教的深圳市副市长林祖基的建议,想把中文系扩建为国际文化系。罗征启很支持:“你是系主任,你确定是国际文化系就行。”胡经之和中文系几位副手一商量,国际文化系就建了起来。1986 年 5 月,罗征启接替张维担任校长,继续兼任党委书记。他清醒地看到,自己作为校长,学术地位、成就和威望以及在教学科研上都是有欠缺的,既需要支持,也需要监督。同时,学术和行政工作不同,不能采取下级服从上级、少数服从多数的办法,因此建立了教授会,主持学术活动。原来深大由学术委员会负责职称评定,论资排辈严重,教授会成立后,一些年轻、业务强的讲师得以晋升。报考深圳大学的学生年年增长,1987 年报考人数是录取人数的 200 倍。罗征启在开学典礼上致辞时要求:学校里面不许称呼职务, 不许称呼什么“校长”“处长”“科长”,都称“老师”,希望大家保持这个好传统。 推行学生自治罗征启大力推行学生自治。深大学生会主席由全体学生选举产生,只要考试没有挂科、没有受过处分,人人皆可报名。学生工作处发给每位参选者几百块钱,用于印刷宣传材料。郝福寨担任过学生会内部“消费者委员会”的主席, 负责监督学校小卖部、食堂、商场的物价。一次他们选了学生商场里的十几种商品,与南头镇商场的同类商品比对后,发现贵了百分之二三十,遂写信向学校反映。罗征启得知后亲自处理,认为学生商场由学校物业提供场地,没有房租, 学生勤工俭学收入也不高,物价偏贵很不应该。1986 年,深大推出教育改革 23 条,很多学生对其中的“补考要缴费”很有意见,甚至闹事。此后,学校于 1987 年成立了学生事务咨询中心,以倾听学生诉求。咨询中心由不同专业和不同年级的 7 名学生组成,团委推荐的郝福寨也在其中。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20郝福寨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学生事务咨询中心是校长的学生智囊团,每周开会讨论食堂加价、学校收费、学生违纪处理等与学生利益密切相关的事,形成共识后以中心名义发函给罗征启。如果说学生事务咨询中心是咨询机构,“学生法庭”则是执行机构。“学生法庭”主要由法律系学生组成,针对学生内部纠纷或作弊、斗殴等违纪事件,经过调查、一审、上诉、二审等程序后形成处理意见,报校长批准。有老师认为私设“法庭”不妥,一些学生也觉得这个名称难以接受,因此改为学生自律委员会,“传询”也改为“传请”。自律委员会半年内处理了 110 宗案子,包括考试作弊 14 起、违反宿舍纪律11 起、看黄色录像 22 起。处理一般都比较轻微,考试作弊和看黄色录像属于其中处理比较严的。罗征启说,两个学生打架,校长和党委书记永远搞不清谁先动手、谁该负主要责任,但是学生自律委员会能把大多数事情都搞清楚,他们经手的案子中上访投诉的几乎没有,他几乎从未否决过自律委员会的意见。深大搬到粤海门新址后,周边还是一片荒芜,附近没有一家银行,师生存取款十分不便。国外学校的工资由银行代发,罗征启想研究一下可行性,跟银行的人一聊,对方反问:“要银行给学校发工资的话,你想想我们得增加多少编制?编制从哪里来?人员住房怎么解决?”因此,他想到了交给学生自己办。他请 83 级金融系学生李敏筹办深大学生银行。李敏带着几个同学利用假期到深圳的几个国有银行“取经”,并自学了相关内容。1984 年 11 月,“深大实验银行”开业,李敏担任第一任行长,所有 8 名工作人员都是在校生。1985 年 2月 11 日,人民银行补发了金融许可证,学生银行法定名称为“深圳大学信用社”。经上级机关批准,教师工资、基建费用、奖学金等都存进“学生银行”。“学生银行”还向学校基建办和校办厂发放贷款,为师生代办邮政汇款。一次,郝福寨家里遇到困难,想向“学生银行”贷款,毕业后归还。他找到罗征启,罗当即同意为他提供担保。1987 年,深圳市金融机构财务检查评比,深大“学生银行”在全市 13 家银行中名列第四。为根本解决城市信用社的风险问题,1995 年 9 月国务院决定撤并城市信用社,组建城市合作银行。“深大实验银行”于 1995 年底被合并到深圳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21城市合作银行(现深圳商业银行),成为其深大支行。当时,其流动资金已从最初的不足 50 万元增至 1.5 亿元。罗征启说,以前学生在他眼里只有业务学得好与不好、思想好与不好(这常常以是否为党员来体现)的区别,而现在,学生的形象是生动的,具体的,他可以预测到他们将来工作后的情况。他由此得到启示,学校工作应打破过去受苏联影响的模式化,不强求大家排成一字齐步前进,而应注重发挥学生的特点和优势。李念中回忆,深大学生和社会的贴合度在高校中独树一帜。学生骨干毕业时都很受用人单位欢迎,绝大多数日后在事业上都很成功。艾志刚说,罗征启的措施在深大造就了大批学生企业家,深圳名企蓬勃发展,很多创业者都毕业于深大。在各高校校友财富榜上,深大排名第一。1985 级财务会计的周海江后来成为红豆集团 CEO,1985 级电子技术与计算机专业的梁光伟成为深圳华强集团有限公司董事长,1988 级应用数学专业研究生史玉柱成为巨人公司董事长,1989 级计算机专业的马化腾和同学张志东、许晨晔、1989 级应用化学专业校友陈一丹一起,创立了腾讯公司。“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80 年代末,罗征启离开深圳大学。梁鸿文退休后,夫妇俩创办了深圳市清华苑建筑设计院有限公司。清华苑与深大仅一街之隔,罗征启暇时常到深大散步。现为清华苑总经理的李念中告诉《中国新闻周刊》,公司主要依托清华和深大两方面资源,有学院派风格。罗征启希望建筑师有独立见解,有个性,不求同,提倡快乐设计,因为设计要创新,要实现美学追求。李念中说,晚年罗征启看淡得失,对外界也尽量减少评论,同时要求员工注意言行,不要给企业带来负面影响。现为深大建筑与城市规划学院建筑系教授的艾志刚觉得,晚年的罗征启并不孤单。多年来,深大和清华校友常去拜访他,各界领导也常去看望他,他家里经常高朋满座。他成为一名资产丰饶的企业家,这是值得庆幸的。清华校友张比说,罗征启是清华人践行“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的典范,是清华人的良心。2018 年 12 月,孙毓星最后一次在罗征启的办公室见到了他。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22此时罗征启已患帕金森病多年,每周只能到公司三个半天,但依然能亲自处理事务。晚年罗征启一直想写一部《深大故事》,他请现为深圳市锦兴丰源投资开发有限公司总经理的郝福寨牵头做口述和组稿。但这些文稿至今压在郝福寨手中,尚未出版。郝福寨记得,罗征启曾写过一段回忆文字。他写道:当年点亮的青春火炬,依然在我的心中燃烧。留在记忆中的那些美丽的日子,是永远不会黯淡的。即便盲从酿成灾难,禁锢变为现实,真正的你也依然在探索。苍凉人生中也是有绿地的吧,那长者的关切和朋辈的友情, 是永远的绿地。《中国新闻周刊》 2022.5.2 总第 1042 期(本刊有删节)【文选】坐享其成者,不要来深大——追忆深圳大学首任党委书记罗征启清华苑建筑与规划设计微信公众号: 2022-04-122022 年 4 月 12 日,清华大学原党委副书记,深圳大学原党委书记、校长罗征启走完 89 年人生历程, 于深圳辞世。1983 年,彼时 49 岁的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罗征启南下筹建深圳大学,担任过深圳大学首任党委书记、第二任校长。在毕业于清华大学建筑系的罗征启看来,大学的核心应该是图书馆。因此,在主导深圳大学创校规划建设工作时,他将理念付诸行动,以学生为本,把学校图书馆建在了深圳大学最核心的位置。不仅如此,在学校图书馆、食堂、宿舍管理等方面,他也进行了多项改革创新。罗征启提出的“三自精神”(自立、自律、自强)已成为深大精神的核心。 主张校园的“心脏”是图书馆,主体是学生罗征启 1934 年出生于北京,祖籍广东番禺。1955 年从清华大学建筑系毕业后,他留校从事教学工作,担任过清华大学建筑系共青团总支书记、团委书记、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23清华大学团委副书记等职。1983 年初,广东省一些老教育家和深圳特区的部分领导,提议创办深圳大学,该提议于当年 5 月获国务院正式批准。也是在这一年,已任清华大学党委副书记的罗征启南下参与筹建深圳大学,并主导了深圳大学的校园规划建设工作。“来深圳我特别高兴,因为我是学建筑的,而深圳大学刚开始要建校,只有一块空地。当时的市长和市委书记指着地图上的一小块告诉我:‘这里有一平方公里的土地,交给你们了,你们好好规划一下,看看要多少钱。’”在《经济观察报》2009 年的报道中,罗征启这样回忆道。平地起高楼、建校园,怎么建?罗征启的理念是,“高等学校建筑群的心脏应该是图书馆,而不是党政领导的办公楼。”正因如此,在深圳大学的校园规划中,图书馆既处于全校地段的中心,又处于最高的一块坡地上,体量最大,高度最高,吞吐人流最多,是师生求知、商磋、研讨学问的中心。“我们要求图书馆全部开架,开放到晚上 12 点,全年开放 365 天。很多师生直至午夜闭馆时才离去,明显地起到了‘心脏’的作用。” 在上述报道中,罗征启说道。在罗征启看来,学校的主体是学生。学校的所有部门都是为培养学生服务的。因此,深圳大学在教学科研设施和生活设施的规划设计上也体现了以人为本。在优化图书馆的设计的同时,规划建设的学生生活区与教学行政区距离较近。罗征启认为,“让学生能在一二分钟内,从宿舍区跑到图书馆, 这在炎热多雨的南方,是很有必要的。”深圳大学 2016 年的招生宣传资料中提道:深圳大学的建筑素来为人津津乐道,被评为中国十大最美丽的校园之一。校园布局规划因地制宜,充分考虑了建筑方位与季候风、日照的关系。深圳大学最早的宿舍是学清华大学,以“斋”命名,而斋区宿舍楼因为和教学楼离得非常近,到目前为止,仍是最受欢迎的学生宿舍。罗征启的“以学生为主体”还体现在学校多个方面的管理创新上。当时内地大学生借书要先填书单,由管理员到书库里把书取出来,深圳大学的学生却可以自由到图书馆取阅。当时的大学宿舍晚上一般会熄灯,但罗征启却主张不熄灯,让学生自由管理。另外,那时的大学食堂是计划供给制,每 500 名学生配备一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24所食堂,所有食堂都是统一时段开放,每到用餐高峰就人满为患。深圳大学则拉长了食堂服务时间,每天开放 12 小时。这样,原本需要配备八所食堂的深圳大学, 实际用三所食堂就满足了学生就餐需求。 提出的“三自精神”成为深圳大学校训身在改革前沿的深圳,罗征启的革新精神体现在大学育人理念上。他总结提出的“三自精神”(自立、自律、自强)至今仍引领着深圳大学不断向前发展。1987 年,已出任深圳大学第二任校长的罗征启在向新生致辞时提出:“你们不要坐享其成,想坐享其成、不想承担义务的人,不要到深圳大学来!不愿意自立的人,不同意学校‘三自精神’的人,不要到深圳大学来!不敢竞争的人,不敢把我们学校、把自己培养成第一流的学校、第一流的人才的人,不要到深圳大学来!”提出“三自精神”的罗征启认为,大学要营造一种轻松学习、自由交流的氛围,让学生的学习是主动和无拘束的。“我一向主张开放办学、自由发展的教育思想。我们引入‘学分制’,提倡自立、自律、自强的‘三自精神’,只给予制度上的规范和思想上的引导。”在《经济观察报》的上述报道中,罗征启强调,“无为而治”绝不是无所作为,而是“无为”一己之私利,“无为”虚名,“无为”虚假的政绩,才能有所作为、大有作为。深圳大学还在全国率先取消毕业生包分配制度,改为就业指导,学生和用人单位双向选择。关于取消毕业生包分配制度,在《经济观察报》的上述报道中,罗征启讲到一个故事:深圳大学中文系第一届毕业生是 1988 年毕业,1987 年暑假,彼时的深圳大学中文系主任乐黛云要求学生多学一些技能,让学生交钱找解放军学开汽车,且把最后一学年的大部分课程改为英语。“教务处来找我,说一个中文系大部分课程变成英语的,还让学生学开汽车!我说,其他大学的中文系毕业以后,分配是有保障的,我们现在不包分配,假如说中文系的学生毕了业之后没事干,你负责还是乐老师负责?他不说话了。我说,你就别管了,中文系跟我谈了,他们培养的学生的第一目标是高级秘书,高级秘书必须是中英文的,必须会开汽车。我就同意他们这么做了。因为找不着工作的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25话,乐老师会负责的,她不会来麻烦我的。”罗征启回忆,那时,他亲自带队去了两次香港中文大学,请教学生怎么去找工作,包括学生的穿衣打扮、对话技巧。最终,深圳大学第一期学生毕业就业情况不错。“自立、自律、自强”则已成为深圳大学的校训和精神内核。“我认为,最核心的深大(深圳大学)精神就是我们的‘三自’校训——自立、自律、自强。”在深圳大学 2021 年教师节庆祝大会讲话中,现任深圳大学党委书记,当时同时担任深圳大学党委书记、校长的李清泉说,“环顾中国那么多所大学的校训,其精神指向多数是向外的,讲主观之我对客观世界改造的态度和看法。而深大校训却特立独行、反求诸己,向灵魂深处自我革命。”李清泉认为,回过头再来审视“三自”精神,30 多年前和此时此地,其主要的价值取向已经实现由如何“唤醒自我”到怎样“坚持自我”的跨越。为中国特色社会主义事业造就自立、自律、自强的一代新人就是对深圳大学精神最忠诚、最深情的诠释。【文选】深切怀念恩人、恩师罗征启先生孙毓星一张讣告直击我的心房:深圳市清华苑建筑与规划设计研究有限公司创始人和董事长、清华大学原党委副书记、深圳大学原党委书记、校长,罗征启先生于2022 年 4 月 12 日上午 8 时 33 分在深圳逝世,享年 89 岁。罗征启老师和我犹如历史长河中的两滴水珠,在文革的波涛中偶然相遇,相撞,又继续随波逐流,可各自身上都留下抹不去的对方的印记。我深知对罗老师一家亏欠太多。然而历史让我们再次相遇时,罗老师却主动出手,将身陷囹圄的我救了出来,使我走上新的人生征途。古今中外都记载过不少“以德报怨”的事例,没想到竟活生生落到我的身上。从而,我在几十年相顾相随中对罗老师有了更多更深的观察和了解,愿与大家分享。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26罗老师是我的恩人在我身陷泥潭无法自拔之时,他不计前嫌伸出援手将我拉上来, 帮助我走上一条新路,从此改变了我的人生轨迹,也改变了我们全家的生活。1997 年 12 月罗老师到北京,唐伟同学帮助安排,在咸亨酒店招待罗老师。我对正在清华读书的女儿说: 记住这位爷爷,没有他就没有我们的今天。 罗老师是我的恩师罗老师极力为我隐恶扬善,说:“十二年来,孙两次入狱,多次被隔离审查,长期被定为敌我矛盾问题,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而且我认为,他是承担了较多的责任的。”罗老师这样看待犯错误的造反派:“我想,第一,在文化大革命中,极左思潮泛滥,许多青年人犯了错误,有的犯了严重错误。他们的错误,有主观上的原因,但主要的不应由他们自己来承担。第二, 他们已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十二年来,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可以说和判处十二年徒刑差不多。粉碎“四人帮”快四年了,应该尽早让他们放下包袱,轻装前进。第三,他们对自己的错误是认账的。在海拉尔市解决了孙毓星的问题以后,他曾给我来过信,并借出差来京之便,到学校找我面谈过,我以为态度是诚恳的。”42 年前的春节,我刚刚得以“取保候审”走出班房,罗老师就指点我们,怎样办才能解决问题,并担保,“清华这里你们就不用管了”。他还支持我报考研究生,并寄来政治复习资料。几个月后,政治结论刚做完,又遇到录取的政策问题。罗老师闻讯当即给黑龙江省招办并哈工大党委写信,申明自己主张录取的态度。罗老师这样看待犯错误的造反派:“我想,第一,在文化大革命中,极左思潮泛滥,许多青年人犯了错误,有的犯了严重错误。他们的错误,有主观上的原因,但主要的不应由他们自己来承担。第二, 他们已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代价。十二年来,他们的日子并不好过, 可以说和判处十二年徒刑差不多。粉碎“四人帮”快四年了,应该尽早让他们放下包袱,轻装前进。第三,他们对自己的错误是认账的。在海拉尔市解决了孙毓星的问题以后,他曾给我来过信,并借出差来京之便,到学校找我面谈过,我以为态度是诚恳的。”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27考研的事颇有周折和运气,足以写成一个剧本,其高潮是,路转峰回,胡耀邦总书记亲自批示,由中纪委操办,哈工大最后录取了我和井冈山。我们俩终于成为众多造反派红卫兵中的幸运儿。后来听说罗老师到深圳组建深大,以深圳速度和勇于创新的深圳精神很快办起一座独具特色的新型大学。那时我在哈工大一心搞业务,闭门造车,并不了解深大的情况。1989 年 5 月下旬,我带人去广州万宝集团冰箱厂做项目,特意办了“边防证”,打算及便去深圳看望罗老师。不觉间到了月底,边防证眼看要失效,于是在 6 月 30 日赶到深圳,直奔深大。罗老师的办公室里人员不少,细看居然都是学生。原来深大从校长秘书、图书馆管理员、炊事员到环卫工人,都由学生承担,给我安排住宿的也是一位学生秘书。这一切让我感到很惊奇,然而他的话更让我吃惊。他说:你来得很巧,过几天上边来人,我就不会坐在这里了。于是他告诉我关于“给中共中央的紧急通电”和“告全国人民书”这些事情。晚间我沿着海边散步,海风拂面,清爽宜人。这漂亮的校园和错落有致的建筑,都饱含了罗老师的心血。想到今日所见所闻,他的勇于担当以及处变不惊的神态都让我钦佩不已。2004 年 1 月我借出差机会到深圳清华苑建筑设计有限公司看望罗征启、梁鸿文老师。土建系的祝尔乐同学在协助他们管理公司。公司前厅特意将清华校训颠倒次序,成为“厚德载物,自强不息”。强调“厚德载物”正是罗老师思想的深邃之处。清华学子不乏“自强不息”的精神,而在我们的时代,“厚德载物”不是更加难能可贵吗?2007 年我们“老六届”大多处于半退休状态了,校友网 63、64 社区活跃起来,开始了群体性的文革反思。我早就有一个心愿,把对我有恩惠的人和事记录下来。于是与罗老师相约,12 月 29 日前去拜访。在清华苑公司办公室我与罗老师有这样一段对话:孙:罗老师,您一直很忙,很多清华同学都认为您应当写点什么,从反右到文革都值得写。我如果写,至少文革这段可以记录一下关于您的事。但这要和您商量,我想和您交流交流。不知您元旦间如何安排?罗:我明天有事,31 日全天没事,1 日下午去广州接梁老师。她从澳洲回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28来,还带我两个孙女一起回来 2 日还有别的事情。我看后天可以,到我家里。孙:好,那就后天。您看我这想法怎样,希望听听您的意见。罗:你这想法不错。我看你这人比较实在,你不会乱写的。当晚,深大举办一年一度的元旦晚会,请中央歌舞剧院演出。罗老师带我去观看,留有前排最好的座位。一路上师生们都热情地与他打招呼问候,我深深感受到他们对自己老校长的崇敬和热爱。12 月 31 日在罗老师家又畅谈了一整天。罗老师十分坦诚,谈到他的家世,谈到反右和文革等等。我也讲了自己的心路历程,回答他的一些问题。总之交流得很畅快。临别时我对他说:“谢谢您。我回去整理整理(录音)。您这边如果需要我做什么,一定跟我说,我会尽力而为。2007 年过去了,今天是除夕,祝您全家新年快乐!您多保重。再见!”这次交谈,以我采访罗老师为主,但又不是单纯的访谈。29 日半天,2.5 个小时;31 日一整天,上午 3 小时,下午 4 小时,合计 9.5 个小时,内容很丰富。2008 年 1 月 9 日,我写信给罗老师:“这次到深圳,蒙您热诚接待,还有推心置腹的交流,我十分感动。我已经开始整理我们的谈话以留作资料,可能要费些时间,待完成后再发给您,希望以后还能有这样的机会。”3 月 2 日我随信寄去录音文字稿,随信表示:“通过与您的交谈和整理录音,我对您增加了不少了解,更感觉到您深刻的思想和丰富的经历是一份宝贵的财富,是属于现代中国的一份精神财富。我认为, 您有责任将它拿出来与大家共享,所以希望您分出一些精力来主动做些梳理工作,我也愿意为此尽菲薄之力。”一年以后罗老师接受了杨继绳学长的正式采访,写出访谈录。罗老师叮嘱将与我有关的部分发给我,让我提提意见。我仔细阅读后只提了一两点意见。我注意到这一声明:“访谈人和受访人都暂时不愿公开这份访谈录。何时以何种方式公开,都要经两人同意。”后来杨学长将该访谈录收入自己的一个访谈集里,在香港出版。据我所知,出于可以理解的原因,事先并没有告诉罗老师。2009 年 12 月“无 8”校庆筹备组一行赴深港澳旅游。在深圳时,我们宴请罗老师梁老师,请唐伟安排饭店,邀蒯大富、孙炳华、马莉、余问是等作陪。2014 年校庆,由连果义同学发起并赞助,以北京校友为主筹备组织了“纪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29念入校 50 周年暨校友网 1964 社区网友联谊会”,参加者有来自海内外的 200余人,盛况空前。罗征启和梁鸿文二位老师应邀相携光临,使聚会更增光彩。罗老师颇为自得地告诉我们,已经将原来公司的小楼卖给万科,又在南海大道边上购买一九层写字楼, 做了精装修并增加一层,总共花费约一个亿。我惊叹公司发展的迅猛。2015 年 1 月 4 日下午,我们应约来到清华苑的新楼。门厅牌匾上赫然大书:厚德载物,自强不息,独立精神,自由思想。依然是“厚德载物”在“自强不息”之前,又增加了陈寅恪先生倡导的“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罗征启老师让清华校训如此升华, 表达了他毕生的追求。孙铮同罗老师聊的话题很多,而且一再讨要老师的作品。罗老师拗不过她,就将这篇文章给我们了。从题目“刑满出狱,现身深圳”就知道是写蒯大富的,后边也写到井冈山二把手鲍长康。作品对蒯的描写生动、形象,也很真实,不知是不是一篇大作的一部分。2017 年 3 月 30 日,我们从三亚转道深圳回北京,为的是看望罗老师。这一次罗老师显然见老见瘦,走路步态也更缓,步伐更小了。我们再次劝他注重身体。他说:我现在只上半天班了。中午我们在员工食堂按照罗老师的标准——与员工同样的标准用餐。饭后又请我们到公司附设的小咖啡馆喝咖啡。2018 年 12 月我们途径深圳去三亚,专程去拜访罗老师。17 日上午在公司办公室与两位老师见面,恰好女儿罗迪威也在。罗老师走路看来更差了。他告诉我,自己患帕金森病多年,现在每周只能三个半天到公司了。不过,他只要到公司就总有事务要处理。这是秘书进来请他签字。他还能签字,看来帕金森病不重。我当时就想,罗老师一定会这样工作到最后一刻。罗征启老师走了,追随梁鸿文老师一起走向永恒。给我们留下无尽的思念。云山苍苍,江水泱泱。先生之风,山高水长。罗老师的品格和节操,他的才华和思想都曾在我们的时代闪现出耀眼的光芒,也必将在清华史,在教育史,以致在中国历史上留下独特的印记。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30【文选】 一个不媚上,善待后生,言行一致, 表里一致的好人——悼念神交罗征启老师敖本立一直关注罗征启老师摔倒后的状况,期盼康复后能拜访他,当面请教谈谈各自因得罪陈云受到报复的遭遇。不想,听到了罗老师 4 月 12 日上午 8 时 33 分逝世的消息,深感悲痛,深感遗憾!我在北京中央财政金融学院亲历文革运动,早就听闻罗老师的大名。文革后更是听闻罗老师真心出于好意,写信给陈云,劝阻陈元欲不经公开考评出国留学一事。不料因此竟受到报复,无奈离京南下创办深圳大学。在与孙耘的交往中,又亲自听到孙耘同学说感恩罗老师宽容善待他文革中犯错,原谅他失误导致罗老师弟弟死亡一事。这种不计个人恩怨,宽以待人,珍惜人才的胸襟,令我衷心敬仰。有罗老师这种胸怀,高尚品德的领导人实在少闻少有。地质学院的朋友告诉我,当年受到地院文革冲击的一个大人物,小本本上记着批判过他的学生名字。文革后他复出担任整党领导小组的负责人时,一次到武汉竟翻着记事本上的造反派学生名字,指示当地领导人不能放过。其秋后算账的报复心态实在令人不齿。文革中,周恩来要我批陈云,在财贸口发动了对陈云右倾思想的批判。李先念、姚依林、吴波这些财贸口的领导也都在我接到总理指示之前就已经写有揭发材料和大字报带头批陈云。文革后,陈云把这笔账记在我的头上,找借口让公安部门查封了我在北京谋生开办的“亚大饭店”。年过 70 后,我决心把亲历的历史中的这件事写出来,于是有了《周恩来要我批陈云》这本书。2021 年 9 月,曾经是周恩来的保健医生,为他受伤右手按摩治疗有 12 年之久的孙杰大夫介绍,认识了深圳大学的高军先生。我对他说了写有《周恩来要我批陈云》一书,这样说到罗老师与陈云儿子及陈云之事,高先生告诉我,罗老师对是否是陈云报复一事,一直找不到实证。罗老师有一个朋友与陈云关系较好,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31与陈云有直接的交往,他和罗老师谈起过陈云打压他一事,他为陈云打保票:陈云绝对不是这样的人,应是陈云身边的人干的。高先生对我说:罗老师最近摔了一跤,健康状况不理想,不便见人,待他康复后,你们可以一起聊聊与陈云相关的事。我很高兴能有拜访罗老师的机会。我与高先生保持联系,关注着罗老师的健康。始终处在不稳定状态中。认识高先生不久,我就将尚未正式出版的《周恩来要我批陈云》书稿,拿给了他。高先生看过后,提议先将书稿送罗老师看阅。我欣然赞同。2021 年 10 月7 日,高先生微信我:“他出院后身体还不太好,还没去见。与他做了沟通。他很高兴阅读您的大作。并同意将《清华文革亲历记》给您阅读。”随后两天见到高先生,他带给我未正式出版的罗征启所写回忆录:《清华文革亲历记》。11 月 1 日,我发微信高先生:“你好!见到罗征启了吗?我想引用他回忆录中帮助周泉缨修改起草四一四思潮必胜那一段,他会同意吗?谢谢。”这是我写的另一本书:《周恩来与财贸口“二月逆流”始末》,想引用的史实材料。高先生回复我:罗老师前几天又摔到了头,后脑出血了,他计划明后天去看他。他的情况若可,我会把您的意见转告他。到第二天,高先生告诉我,经罗老师身边的朋友与罗老师沟通,他同意我引用相关内容。11 月 3 日下午,高先生电话告诉我,上午已把我的书交给了罗老师。罗老师非常高兴,坐在轮椅上,认真看了封面,说:还真有这事?说这话时,双眼是放光的。随后双手将书稿抱到了胸前。我想,关于对陈云有报复心态的认识,看到我的书,是否为他始终放不下心结找到了一个佐证。我更盼望罗老师早日康复。这以后,罗老师的健康一直反反复复。没有想到他的太太因他住院操劳过度引发心脏病,也进入了医院。看到罗老师在病床上对望着也躺在病床上垂危的夫人的照片和视频。我心情无比的沉痛,只能祈祷好人能有上天保佑,熬过这一关。最终没有等到罗老师的康复命中注定我与罗老师只有那点心灵相通的神交。无论如何,但愿我的书能有助解开他的心结,平和地步入另一个世界。罗征启,我心中的一个不媚上,善待后生,言行一致,表里一致的好人,虽遗憾只有神交,但将永远留存在我的记忆中:罗老师千古!2022 年 4 月 13 日于深圳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32【文选】良知的底线——罗征启《清华文革亲历记》读后感王允方在清华文革舞台上,曾经出现过多位显要的角色,其中大名鼎鼎的莫过于蒯大富,当年披着革命小将的外袍,呼风唤雨,不可一世,但终究是昙花一现,前后不过八百天。另有一位是蒯大富的对立面,文革期间处在风口浪尖,一直挨整被斗,险些失去性命的中层干部罗征启。回顾清华文革史,离不开蒯大富和罗征启——尤其在后蒯时期,在迟谢当政、文革落幕前后的那些年里,罗征启一直身在学校,跌宕起伏,随势而行,官至清华党委副书记;很显然,他对这段历史是有影响的。罗征启在文革中的经历,具有典型性与代表性。最近他的回忆文集《清华文革亲历记》问世,代表了一些耄耋老人的心愿,在岁月的最后阶段,他要将个人的亲身经历与内心感悟说出来,写下来留存于世,以尽自己的历史责任。罗先生的回忆文集之所以珍贵,因为这是清华干部中不多的系统回顾文革经历的书。从 2004 年沈如槐《清华大学文革记事》算起,所出各书的作者皆为当年的学生。我曾与几位熟悉的干部、教师交谈,希望他们写文章,但都以记不住为由婉拒了,十分可惜。文革期间,学生是运动的动力,干部则是运动的对象。他们处在被斗挨整的地位,切身感受显然与革命小将不一样,个中的体悟只有当事人心里明白。从文革开始,工作组进校,老红卫兵掌权,到蒯大富上台,再到迟谢主政,十年之中,罗征启被四次隔离审查,遭受了惨无人道的肉体和精神上的折磨。现在,他将自己的经历与想法平实详细地述诸笔端,警示世人,呼唤良知,这是一件有历史意义的事情。本书以中共中央党史研究所编撰的《中国共产党的九十年》中三段内容作“代序”,道明了文化大革命的性质、危害以及责任者。书中共有十篇文章,涵括了清华文革的三个阶段:即老红卫兵阶段的“红色恐怖”、蒯大富阶段的昙花一现,以及迟谢当政的强势领导。其中,前六篇主要介绍作者的亲身经历,后三篇缅怀师长黄报青和同事徐葆耕;最后那一篇比较有意思,写的是八十年代末,蒯大富刑满出狱后,在深圳向他当面道歉的情形。罗先生政治阅历丰富,思路清晰,观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33点明锐,文字功夫好,加上写的都是亲身经历的那些事,所以读起来生动流畅,苦难中带了点冷幽默,其中一些当年的“政治事件”,现在看起来真是荒唐透顶。我想就下面三个问题,将自己的读后感想与各位分享: 一、关于“彻底砸烂”综观清华文革的三个阶段,“彻底砸烂”理论都是当时掌权者们主导运动发展的基本思想。这种基于偏执极端、非理性、无政府主义的思潮,是造成打砸抢盛行,群众组织分裂,以至于武斗内战开打的政治思想基础。1966 年 6 月初,工作组进校,清华党委顷刻瓦解。“学校在任各级领导干部及一些老师被造反群众抓去、游街、戴高帽,批斗、打人。清华顿时陷入了丧失理性的歇斯底里‘红色恐怖’之中”(P09)。当时,风靡全校的思想武器是《湖南农民运动考察报告》,“那些游街示众、抄家打人等反人性的、暴力的、恐怖的行为,都是从这里学来的。”(P10)。八月份工作组撤离,老红卫兵掌权;他们鼓噪反动血统论,在“彻底砸烂旧世界”的口号下,无法无天,进行打砸抢;8 月 24 日,竟然推倒二校门,血洗清华园,制造了清华历史上耻辱的水晶之夜。作者详细记述了八二四夜晚的恐怖场景:五六十位干部先被押到阶梯教室、科学馆,后被转到生物馆,遭受鞭打脚踹,挑逗对殴,爬地如犬,自辱互辱等种种非人性的虐待。看着这些逼真可怖的记述,我真难想象这会是清华学生的所作所为!据说清华校史馆里关于十年文革的部分,只有三张照片,其中一张贺鹏飞,是作为正面人物展出的。我注意到本书中有一段记述贺鹏飞的文字,是在八二四事件次日,即 8 月 25 日他到审讯室进行视察的情景:“贺鹏飞脚踏大皮鞋,手提一条皮带”,“他从我前面走过时,看见我因为支撑不住他们规定的姿势,已经把头顶在地上,就用皮鞋踩我的头,并且厉声说:‘不许顶在地上’。他这一踩,我头上已经结了痂的伤口又滴下许多血。虽然贺鹏飞是当日‘红色恐怖’行动的指挥者之一,但是从来没有人提到过这件事。”(P14)作者基于对历史负责的态度,在书中强调指出:“从工作组开进清华园,到蒯大富翻身掌权这一段的历史,常常被忽视,甚至有意地遗忘掉,好像清华园在大动乱的十年中所遭受的破坏,所有的一系列血腥暴行,都源于蒯大富。这是不公平的。打砸抢烧杀,是从这个时期开始的。我们深受其害,我们记忆犹新。”(P17)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34与老红卫兵掌权阶段相比,蒯大富上台后奉行的“彻底砸烂”理论显然要高明得多。他仔细揣摩领袖意图,将这个口号叫响了,发挥得淋漓尽致。作者分析:“由于要彻底砸烂,所以引出两个估计:第一是建国后到文革前,我们国家是红线主导还是黑线主导的?第二个是我们的干部队伍,大多数是好的,还是大多数已经烂掉了?蒯大富对这两个问题的答案,当然都是后者。而且很明显,中央文革,乃至毛泽东本人,实际上都是支持和力行‘彻底砸烂’的。”(P26)作者的这个判断,在 1968 年 7 月 28 日毛泽东召见五个学生领袖的讲话中可以得到证实。毛泽东说:“像蒯大富那个彻底砸烂旧清华,414 就不赞成;414就说,教员也有好的,可你们说的彻底砸烂,不是砸烂好人,而是一小撮坏人;你们含义讲清楚,他就驳不倒了。”由此可见,毛本人是支持彻底砸烂提法的,只不过指点他要将含义讲清楚。殊不知正是关于好人、坏人的标准不一样,两派从文斗辩论,发展为武斗对抗;像作者这样支持 414 观点的干部中,不少人就此成为蒯大富“彻底砸烂”的受害者。作者以相当于全书一半的篇幅,叙述了蒯大富及其团派一小部分极端分子炮制的所谓“罗文李饶反革命集团”是怎么回事。作者写道:“‘罗文李饶反革命集团’案件也许是清华在文革十年动乱中最荒唐、最胡闹的案件了。说它最荒唐、最胡闹是因为这几个受伤害、受委屈最严重的老师,根本就不能是个‘集团’。而且他们之中,除我之外,即便以言治罪,以文治罪,以思想治罪都不可能的,何来‘反革命’,又何来‘集团’?案件的几个当事人有的终生伤残,有的含冤去世,身心受到极大的伤害。我是这个‘反革命集团’的首要分子,现在还侥幸活着,我想我有责任将我在此案件中经历的实情记录下来,以此向清华师长、师兄弟、姐妹做个交代。”(P39)这段内容包括四个部分,一是 1968 年 1 月 30 日作者被团派保卫部绑架的经过;二是被辗转关押,成为三堡囚徒的情形,期间遭到刑讯逼供,毒打致伤;三是靠着智慧和勇气,于 3 月 28 日凌晨逃出囚所;四是在 414 的接应、帮助下,南下避难,住了近五个月。可以说,从情节与文采而言,这段内容最具可读性,险情环生,扣人心弦;尤其是作者如何从《基度山恩仇记》一书中得到启发,如何设想越狱计划,趁着云高夜黑,步行四十里山路,终于寻得生路的那个章节,让人感慨命运之神对无辜者的眷顾。我们在看到打手们丑恶嘴脸的同时,也能感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35受到普通百姓的善心好意。关押期间,作者遭到了不断的刑讯逼供。据他介绍,团派的刑讯逼供分为三个档次:第一个档次多半用拳掌打击,不用器械重物;第二个档次是重刑逼供,由几个打手上场,他们残暴无人性;第三个档次,则是对身体和精神的双重刑罚,譬如几天几夜的罚站。(引自 P52)作者曾被器械猛击腹部,肝脏打破,只剩下外面一层膜。他还被罚站 80 小时,以至心跳过缓,出现幻觉。(引自 P53)“四人帮”倒台后,他见到了文学宓、饶慰慈,他们受到的刑罚重得多,可能多是第二个档次的;文学宓被罚站五天五夜;他们都落下了终生伤残。蒯大富不仅罗织罪名,炮制所谓“罗文李饶反革命集团”、“贾某某、邢某某及六学生专案”,对广大持不同意见的群众也采取残酷打击、暴力迫害的做法,最后在清华园内挑起了百日武斗。1968 年 7 月 27 日,蒯大富丧心病狂,竟然下令向开进清华的工宣队开枪,打死打伤几百人。他搬起石头,最终砸了自己的脚。七二七事件和“罗文李饶反革命集团”案件结束了蒯大富的政治生命,昙花一现八百天。对于清华大学这段历史,有人提问说:假如蒯大富没有下令开枪,没有七百多人死伤;假如“罗文李饶反革命集团”案没有搞出人命,清华文革的结局是否会改写?对此提问,作者阐述了自己的看法。这一段写得相当好。作者认为:“研究历史,首先要搞清史实、真相,而不是靠假设。史实、真相是蒯大富下令开了枪,造成几百人的伤亡血案。史实、真相就是蒯大富的‘大翻个’和‘彻底砸烂’理论必然要发展到武斗和内战。如果这次不开枪,在另外一些时候和机会里,还是会开枪的。即使蒯大富会暂时与迟群、谢静宜结成同盟,最后还得分手。因为极左思潮或无政府主义思潮在思想上是倾向于否定一切的,在组织上是倾向于分裂的。史实和真相就是蒯大富的‘大翻个’和‘彻底砸烂’理论必然会发展到反对公检法和军队。”(P117)他还认为:“至于‘罗文李饶反革命集团’案子,也就是因为死了人,又和七二七联系在一起,否则根本算不上什么大案、要案。全国类似的案件很多很多,都处理了吗?整个文革中,非正常死亡有多少人,都搞清楚了吗?刘承娴老师的死,还是个无头案。”(P117)蒯大富走下了清华政治舞台,上台的是毛泽东的两个亲兵:迟群、谢静宜。如果说老红卫兵和蒯大富给清华留下的伤痛主要是打砸抢与武斗的后果,那么迟谢主政时期留下的伤痛则要深得多、痛得多。迟谢的政治路线与做法同样沿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36袭了“彻底砸烂”理论,使清华大学在精神上、文化传统上遭到巨大的破坏。主要表现在以下两个方面:一、1971 年 7 月通过的“全国教育工作会议纪要”宣称:建国以后十七年,毛主席的无产阶级教育路线基本上没有得到贯彻执行,教育制度、教学方针和方法几乎全是旧的一套,资产阶级专了无产阶级的政;大多数教师和学生的世界观基本上是资产阶级的。这就是影响极为恶劣的两个“基本估计”。两个基本估计是套在广大知识分子身上的新的精神枷锁。会议之后,迟谢首先改组校、系两级主要领导,由工、军宣队派员出任,推行外行领导内行;大学学制缩短为二至三年;废除“统一考试,择优录取”,实行“群众推荐,组织审查”。于是教育质量,尤其是高等教育的质量,一落千丈,积重难返。(引自 P119)二、兴起一种新的政治审查形式:办学习班。迟谢领导时期,学校办起了各种各样、大小不等的学习班,名为学习,实为整人,包括自己整自己,彼此相互整。作者写道:“我整过人,也被整过,个中滋味,我是很熟悉的。整人术最厉害、也是最可怕的一招,就是在威逼高压之下,要你没完没了地检讨,直至挖出‘私’字一闪念,挖到体无完肤,尊严扫地。还要你揭发检举别人,大义灭亲,揭发亲友。这种精神上的摧残、迫害,比逼供时的用刑,打你几拳,踢你几脚更可怕。一旦你的精神被打倒了,他们要你说什么,你就会说什么。于是到处是坏人,到处是反革命。”(P125)广大师生就是在这样的政治环境下,谨小慎微,度日如年。蒯大富垮台后,“罗文李饶”案件也该结束了吧,但是工军宣队对此讳莫如深。迟谢延续团派的做法,继续对作者等人隔离审查。一直到 1971 年“913”事件发生后,他才被解放,当时全校只剩下蒋南翔校长一人还被挂着。迟谢为什么对他如此恨恶,作者在回忆徐葆耕的文章“追思”中有这么两段话:“迟群走后,葆耕对我说:‘不好,他盯上你了。迟群是非常阴险的人,……他们认为你是 414中极右势力的代表。727 工宣队进校时 414 马上拆工事缴枪,逃过了这一劫。其实,真正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是 414,可是没抓住把柄。”李兆汉也对我说:“的确如此。迟谢认为清华有一个拥护蒋南翔的‘地下复仇军’,有一个营,你是政委。”(P163—164)很显然,迟谢与蒯大富在政治路线上是一脉相承的。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37就这样,“从 1968 年 7 月到 1976 年 10 月,迟谢两个完全不懂高等教育、甚至根本不懂教育、文化不高的人,手执同样不懂高等教育的最高领袖的尚方宝剑,统治了清华、北大等高等学府和教育战线长达八年,对教育和高等教育的破坏,其结果就不言而喻了。”(P119)迟谢不仅将清华大学的文化道统砸烂了,同时将知识分子的人格尊严也“彻底砸烂”了。这是伤及国本的重大罪过。回顾历史不难看出,从本质上说,蒯大富与迟谢都是信奉“彻底砸烂”的难兄难弟。作者写道:“七二七之后,蒯大富曾抱怨迟谢‘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而迟谢也确实只将蒯大富送去工厂劳动,名义上审查,实则拖延,观察形势,再做处理。因为对蒯大富这样一个毛泽东钦点的红卫兵领袖如何处理,是个大难题。他命案在身,而且许多挨整的干部对他咬牙切齿。但他却是毛泽东召见五大领袖时,当着他们的面,一再叮嘱中央几位领导‘不要反过来整蒯大富,不要又整他们’。所以迟谢只是在批判一个更加荒诞的‘516’案件时,把蒯大富的‘七二七’和‘罗文李饶’两个案件挂在‘516’案件上揭批一番了事。”“直到毛泽东去世以后,“四人帮”倒台了,清华文化革命的案件和解放以后到文化革命所有的冤假错案,才在时任党委书记兼校长刘达的公正、公开、公平的处理下,大体上得到解决。”“至于蒯大富在清华执政八百天的结局,只能是一个没有明确结论的结局。”“没有明确的结论,也许就是最好的结论。”(P117)这种历史的无奈,我想可能只有中国才有。文革十年,三个阶段,清华掌权者们都奉行一条以“彻底砸烂”为基础的政治路线,给学校造成了难以估量的损害。“彻底砸烂”的总根子不在清华,而在中央。文革期间,国家主席被打倒,各级政府机构被夺权,这还不是一场地地道道的“彻底砸烂”运动吗?我们需要认真思考:“彻底砸烂”到底砸烂了什么?“彻底砸烂”不仅批斗干部,捣毁建筑,伤害肢体,草菅人命,更为严重的是它砸烂了人们心中的道德规范,突破了人性良知的底线;它将人性之恶释放出来,在革命的名义下,无法无天,横行不羁。“彻底砸烂”理论又与以往宣扬的阶级斗争理论相结合,成为我国现代文化传统的一部分,影响了几代人的价值观念与思维模式,这是非常令人担忧的。这一恶果,我想也不是老红卫兵、蒯大富,迟谢之辈预想到的。如今,这种偏执极端,非理性的思想方法,正在与时下盛行的金钱拜物和民粹主义情绪联手,影响着中国社会的发展。这是需要予以警惕的。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38二、关于良知的底线文化革命触及人们的灵魂,每个人都在政治舞台上表演。这些人性善恶的自然表露,十年之中在清华舞台上从未停歇过。如果说以前清华文革书籍中,对于人物的记述一般多限于场景式的介绍,那么这本书中对于施暴人员的描写,则有许多特写的镜头。这是受害者脑中几十年挥之不去的恐怖记忆。书中写道:老红卫兵时期:“(1966 年)7 月底 8 月初全体劳改队人员集中在东大操场。太阳很毒,晒得烫人。我们上午拔草已经很累。一个据说是化工系的小伙子,长得有点像日本人,下令我们跪在发烫的煤渣地上,训了半个多小时。”(P10)八二四夜里,在科学馆二楼。“走廊南端传出一阵喧闹,原来是几个手执皮带木棍的人要党办主任何介人和宣传部第一副部长林泰两个人对打。我听到喊声:‘使劲,使劲!’我心里难过极了,这是我们的学生吗?怎么会这样!”(P13)在生物馆,“黑帮分子排成一队,一个学生在前面训话:‘你们要吃饭吗,那就听好,你必须说:臭黑帮王八蛋兔崽子狗崽子 xxx 感谢毛主席给饭吃。听见了没有?……。’这时我认出这个学生好像是化工系的。”(P15)蒯大富时期:1968 年春节,作者被绑架到化学馆里。“对我用重刑的一个叫冯家驷的打手,非常残暴。他一般打你后,听到痛苦喊叫声,会露出得意的狞笑!”(P52)“他们用那个东西直接打在我肋骨之下的腹部,我痛得连喊都喊不出了,肚、肠、肝、胃撕裂般疼痛。他们从轻到重打了十多下才放开我,我没躺下,像患佝偻病一样,卷曲着身体……。”(P53) “我曾怀疑冯家驷是不是学生。我认为一个学生对老师下不了这样狠毒的手。后来了解到,他是一年级学生,而且他打我不是最狠的。打饶慰慈、文学宓更厉害。对饶慰慈,根本不能提到此人此事,她会全身颤抖,精神崩溃。”(P60)以上只是特写镜头中的一小部分,书中还有其他一些打手和告密者的身影。当年这些清华学生,在革命思想的蛊惑下,丧心病狂,充满戾气,完全失去了正常意识,失去了基本的人性良知,这是他们一辈子也无法回避的耻辱!当然,在那个恐怖的年代,也有许多普通百姓,出于同情与爱心,对作者和家人给予力所能及的帮助,展现出人性良善温暖的一面。对此作者多有介绍,感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39念在心:逃跑中救助的解放军战士、同学和朋友;帮着保管好小提琴的邻居;照顾父母、小女的街坊,以及他特别提到的南下避祸时居住了五个多月的李衍平家人,李妈妈。如何分析文革时期的人性表现,这是一个很大的话题。作者没有细谈,我也不便展开。但是我注意到,他在书中有些地方,还是有意无意涉及对人性的思考,虽然并不直接,也不具体。文革期间,作者处于风口浪尖,是清华干部中被整得最凶的一位,惨遭刑讯拷打,致使家破人亡。那个年代,在威逼高压之下,受审者天天面对着检查、批判、检举与揭发,这种精神上的摧残与迫害,往往比肉体上的打击更为可怕,更加诛心;一旦精神垮掉,就失去了最后的防线,他们要你说什么,你就会说什么。据我所知,清华干部中不是每个人都能守住这道心理防线的。作者是清华中层党务干部,一位受过多年传统教育的知识分子,在此类严酷考验面前,他是怎样想的,怎样把握基本原则,确定道德标准,恪守良知底线的?这是我十分关注的。阅读中我将有关内容进行梳理,发觉作者虽然没有直接,但也近乎间接地做出了答案。书中有三次(确切地讲是四处)涉及这个问题,但具体情况各有不同:一、在“缅怀黄报青先生”一文中,作者介绍了黄报青先生对待审查的态度。黄先生是位德高望重、业务精深、才华横溢的老师,文革开始时任建筑系秘书,总支委员。“文革大动乱开始以后,戴高帽、游街、批斗干部老师是平常事。但是黄报青先生就不平常了。在批斗时,黄先生坚持蒋南翔是好领导干部,不是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喊‘打倒黄报青’可以,喊‘打倒蒋南翔’坚决不行。……。一次再次,他宁愿挨打至尿血,被赶到小河里,但绝不妥协。……。1966 年 9月在东大操场劳改时,刘小石(总支书记)叫我劝黄先生别顶了。我对他说:‘黄先生,您不要顶了,中央的意图我们也搞不清楚,硬顶没用,保护身体要紧。’他说:‘要打倒我可以,我现在拔草、劳改都可以,但是要我说打倒蒋南翔,打倒共产党,这不可以。’我说:‘你可以不说。’他说:‘不是我要说,是他们逼我的,我又不能说假话。’我又说:‘不是要你说假话,但你可以沉默。’他严肃地说:‘我是共产党员,有些话不能不说。’就这样,他被反复批斗、用刑,导致精神崩溃,两次送进安定医院。出院后他沉默不语。”(P160)1967 年底(有写次年 1 月的),蒯大富在大礼堂召开大会,批判作者在建筑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40系搞假四清,包庇反革命修正主义分子黄报青。大喇叭狂叫。黄报青在家里,听到喇叭广播,从五楼北窗跳下身亡。粉碎“四人帮”后,刘达书记大力平反冤假错案。蒋南翔参加了黄报青先生的追悼会。他说:“黄报青是个好同志,值得我们学习。我知道他不肯喊‘打倒蒋南翔’,其实不必,我自己也喊过。小平同志也承认过自己是走资派嘛!”(P161)二、一位专案组的李师傅曾找作者谈话,提到“工字厅学习班里有个你们都很熟悉的成员,在肉刑逼供下交代了一些问题。现在有人认为,一个共产党员在压力下,丧失原则,交代问题,应当开除党籍。你认为怎么样?”这个问题,作者有过考虑,也曾与他人交流过。作者认为:“不应该处分。这种事例在文革中很多,关键问题是有没有泄露党和国家的机密,有没有伤害其他同志。如果没有,那就没有错误,不应处分。如果有,那首先是审问方的问题。受审者是被动的,是不应被追究的。”(P128)三、作者谈到了自己对检查交代的原则。第一次在化学馆被罚站 80 小时,又服用了药片,昏昏沉沉不知说了什么。第二天冯家驷提审,拿出一张纸条,上面写着“xxx 说,林彪是极左思潮的总根子。”签字者罗征启。他看出字像是自己签的,事情记不得了,觉得有可能说明自己违背了“只讲自己,不讲别人,更不能揭发别人以减轻自己的压力”的原则,故而马上说,“这句话不是 xxx 说的,是我说的。”并同意签字。但是,审问者没有依照承诺将原先的纸条交给他,引为终身的遗憾。(引自 P55)四、1976 年初,因周总理逝世引发了广大群众的不满情绪,迟谢认为清华有个反动的裴多菲俱乐部,文学宓和作者是其主要成员。作者与文学宓等商量,认定三条原则:“第一,勇敢乐观对待,绝不伤害自己,也不伤害同志;即便是素有嫌隙的人也不伤害;第二,大部分工军宣队都是好人,虽然有时受到左的影响。七二七当时的表现,是真情表露,我们永远感谢他们。我们不可伤害他们,以免有人利用他们的不慎重去挑拨是非,伤害他们。 第三,尽量抓紧机会锻炼身体。”文学宓又加了一条:“注意教育好子女,小心不要讲错话。”(引自 151)分析上述四处情况,不论是作者对自己规定的原则,还是对在肉刑下交代了一些问题的干部的态度,以及在与黄报青先生交谈中提到的观点,可以看出他对即使在高压威逼下也必须坚持的基本原则是非常明确,十分坚定的,那就是要坚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41守住“不伤害他人”这一点。可以认为,“不伤害他人”是他的良知底线。这是一条非常清晰的道德红线,一条不能逾越的人性底线。文革十年,思想混乱,人性扭曲,无法无天,能够守住这条良知底线,做到不伤害他人的人,实在不多呀!在“不伤害他人”的底线之上,我看到了黄报青先生高尚的良知境界。他的内心“有一种比爱与善心更为强大的判断,一种更为强大的力量,一种更为有力的动机。这就是理性、道义、良心”。(引自亚当·斯密《道德情操论》)面对拷打,他威武不屈,坚持观点,不说假话,维护做人的尊严。像黄先生这样有风骨的知识分子,难能可贵,令人敬重。 三、真相—宽容—和解“四人帮”倒台,文革结束,中国的历史翻开了新的一页。1978 年,刘达到清华主持工作,坚决平反冤假错案。“罗文李饶”案件也是在这时才得到了彻底平反和解决。作者在回顾建国以来历次运动后感慨表示:“可以说,我们这个民族凡经历过解放后至“四人帮”倒台期间历次政治运动劫难的人,每个人的心灵上都留下了难以愈合的创伤!”“在一波又一波的政治运动中,没有真正的胜利者,都是失败者;也没有得益者,都是受害者;国家没有进步和发展,人民的生活没有得到真正的改善!”(P102)我想可能正是这一基本想法,促成了他对孙耘事情的宽容与解决。作者用较大篇幅介绍了孙耘事情的过程,并附有相关附件。客观地说,如果没有胡耀邦总书记的指示与干预,孙耘问题是很难解决的。作者详细介绍了自己对处理此事的看法,他在给黑龙江省招办负责人的信中表示:孙耘犯罪事实清楚,长期关押受审,已经为自己的错误付出了沉重的代价;他表示道歉,认错态度诚恳;他有过人的才能,希望给与一个机会。在给海拉尔公安局的信中,他代表被害人家属声明不再追究责任,希望释放孙耘。作者的处理方式为多数同事所赞许,但也有不同的意见,认为这是“以德报怨”、“东郭先生”云云。对此,作者运用《论语》中孔子的解释:要“以直报怨”,即以正直的态度去对待怨仇,这才是正确的做法。(P105)书中还提到了另一个人:冯家驷,那位毫无人性,曾对文学宓、饶慰慈和作者残酷施暴的小个子。“他被分到河北省一个工厂里。因为文革中那段不光彩的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42历史,团四两派都不理睬他。后来他找了一个女工结婚。当那位女工知道他文革中的暴行时,竟然吓疯了。由于冯家驷知道她是因为自己的问题造成精神失常,只能一直守着她,法律也不允许离弃。”(P105)作者本欲对他追查到底,但闻此状况,心生怜悯,表示:“算了,到此为止吧。上苍已经有惩罚了!据说后来冯家驷改行了。他说:“是的,我错了。我学了针灸,现在为人治病,已经治好了一些人。我要用救死扶伤来洗刷自己过去的罪行。”(P106)6 对于作者来说,上述两人无疑是文革中最为寒心的:一个是专案组组长,一个是最凶狠的打手,使他饱受折磨,终生难忘。如何对待这两个典型人物,作者道出了自己内心的想法:“我想,我们应该把‘和解’的旗子亮出来。这个仇,报还是不报?何时报?如何报?其实都不是我们的最终目的。我们的最终目的应该是和解。两派要和解,清华清理了积累多年的冤假错案,也是为了达到全校的和解。全国也一样,应该和解。”(P106)作者在分析了中国历史上怨仇相报的意识与文化,并对照了一些西方国家典型的和解例子后认为,我们必须从血腥的“有仇必报”、比较理性的“怨仇必报”,发展到“以直报怨”或“以德报怨”,“报”的目的是“和解”。作者呼吁:“要化解清华各派之间的矛盾,只能走‘真相—宽恕—和解’这条路,这才能真正体现清华人的胸襟,才是对清华校训的最好诠释!”“用真相换取宽恕,最后达到和解;希望这种宽恕、和解的文化,能成为我们中华民族的主流文化!”(P108)走“真相—宽恕—和解”的道路,这是作者真诚的心愿,也是一种善意的期待。因为只有在真相公开的前提下,才能谈得到宽恕,进而有可能取得和解。五十年过去了,我们这些经历过文革梦魇的清华师生,孜孜以求,莫不期盼着能在阳光照耀下,真相告白,加害者道歉,受害者宽恕,彼此谅解,走向和解团结的新天地。但是,历史曲折晦明,事实差强人意,许多事件的真相不仅没有大白,反而一直被严严实实地掩盖着:我们至今不清楚八二四推倒二校门的真相;我们至今不知道“罗文李饶反革命集团”和“贾某某、邢某某及六学生专案”的真相;我们至今不了解七二七蒯大富悍然开枪杀害工宣队师傅的真相……。当事者金口不开,讳莫如深。至于清华舞台上曾经出现的“平庸之恶”,包括那些用暴力逼迫干部自辱互殴的学生:那些白天打人,晚上打麻将的三堡打手;那些私设刑堂,6 据后来得知,关于冯家驷的这段传言并非真实。罗老师听了他人介绍误以为真。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43刑讯逼供的专案组人员;还有那些 727 向工人队伍刺长矛、扔手雷的暴徒……,这些人像没事人一样,至今扛着真相的包袱,没有忏悔致歉的表示,有的反而吹嘘当年所谓保护老教授的功绩。包袱不卸,真相不白,没有道歉,难言宽恕,更遑论和解。中国传统文化中,鲜有“道歉”的规矩,更少能做到反思与自省。中国历来宗教底蕴薄弱,缺乏神明敬畏,也没有心灵向往,一般人很难做到自内的忏悔与救赎。有的人即使有悔悟表现,也往往是迫于外部的压力,而非内心主动的自觉与醒悟。我很赞赏作者在处理孙耘一事中的宽容与大度。对于孙耘认错道歉的态度,我亦予以肯定,认为真不容易。但是,请恕我直言——我一直心有疑问:如果当年没有报考研究生这个背景,没有这一关乎改变其人生命运的巨大压力,孙耘将会怎么做?他是否仍会主动去向作者道歉吗?我看未必!同样的还有:如果不是由于妻子因知晓自己文革中的暴行而发疯,造成精神失常,此后只得一直守候的巨大压力,冯家驷会不会承认错误,改邪归正,用为人治病来洗刷自己过去的罪孽?同样未必!我认为,人性是软弱的,常常心怀侥幸,需要在强大的外界压力下,被大喝一声,痛击一掌,才会猛醒。压力往往是治病救人的一剂良方。只有在足够强大的压力下,人性才可能幡然醒悟,驱逐邪恶,恢复良善,回归一个正常的人。战后的德国就是个例子。但现实状况是:由于生活中缺乏一种迫使自己静思顿悟的外界压力,社会上更没有一个强大的反思文革的舆论氛围,那些文革中的“平庸之恶”们至今逍遥自在,心无悔意,好像过去发生的事情与自己没关系。几十年来,中国大地上文革的土壤没有被清理,文革的空气没有被清洁,文革的思维依然横行无阻,这就势必决定了作者当年提出的“真相—宽恕—和解”只能是一个空幻的愿景,一个遥远的彼岸。前不久陈楚三给蒯大富写了一封公开信。信中说:你的一句道歉就能把当年造成的罪恶一笔勾销吗?清华文革史上最黑暗、最丑恶、最血腥的两个案件至今被掩盖着,对于“揭黑幕”这一要求,我是不会让步的。我很赞同陈楚三的态度。蒯大富不是个平常人,他是个政治玩手,把自己捆绑在政治集团的战车上,精于政治算计,没有人性良知。我在给楚三的短信中写道:戈培尔说过一句话:“有些秘密将被带进坟墓里。”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44其实在真诚的心愿背后,作者还有一个深藏于内的想法,这是耄耋老人的思想底线。这一想法在书中出现了两处,一处在“缅怀黄报青先生”的末尾,他写道:“事过三十多年了,我常常想,发动这场大动乱的罪过且先不提,那些动手打黄报青先生,用刑逼供、迫害、侮辱报请先生,导致他精神崩溃,以致跳楼的人,到现在却看不见一个人站出来承认错误,反省一下自己的行为。现在(法律)不会追究责任了,但我相信,良心——如果你们还有一点良心的话——会谴责你们一辈子的。”(P161) 另一处在回忆迟谢统治下的清华,作者这样写的:“苍天在上,这世界还是很公平的。我常常想,在这荒诞的文化大革命中,我们每个人都得到了大体公平的报应。有些人伤害了别人,也受到了伤害。有的人伤害过人,也道了歉。有的人到如今仍未认错。我相信,他们的良心永远会受到谴责,而且迟早会得到报应的。”(P125)由此可见,作者的内心深处根植着“良心为大”“因果报应”这一中华文化的传统信念,这是他思想的底线。凡在清华文革中欠下良心债的人——当然包括蒯大富——都应当在这两句话前扪心自问,接受良知的拷问。只有还请了良心债,归途才会有平安。王允方 完成于2018 年 1 月 5 日(6 月初修改)【访谈】罗征启访谈录时间:2009 年 2 月 17 日下午至 19 日下午地点:深圳市清华苑建筑设计有限公司访谈人:杨继绳 一、孙耘事件杨:文革期间,您和您的家人遭受了严重的迫害。您文革前的职务仅仅是清华党委宣传部的副部长,而您受迫害的严重程度远超过校一级领导,这其中有什么特殊情况?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45罗:原因很多,但主要可能与 1967 年周泉缨的大字报《四一四思潮必胜》有关。当时学校分为两派:井冈山兵团总部(因其核心的战斗组以林彪指挥的“28团”命名,故自称“团派”、“老团儿”)和井冈山四一四总部(因成立于 1967 年4 月 14 日, 故简称“四一四”、“老四”)。“团派”以蒯大富为首,因有是中央文革和毛泽东的撑腰支持,是掌权的; “四一四”是比较温和的一派,是在野的。大部分党员干部和许多教师是倾向或支持“四一四”的。我也是支持“四一四”的。1967 年 7 月中旬,两位支持“四一四”的政治课教师范德清、魏宏森告诉我“四一四”“云水怒”战斗组的周泉缨(汽六班学生)写了一篇文章,有新意,但比较粗糙,需要加工,让我帮助修改。参加修改这篇文章的有万润南(土木系给 0 班学生)、李兆汉(建筑系教师,当时在校刊《新清华》任编辑)。我们详细研究了这篇文章,认为的确是有新意,主要是第一,用河南的“河造总”和“二七”的分歧、清华的“团派”和“四一四”的分歧说明大学和社会上的争论及分歧,是与中央内部有分歧、争论密切相关的。虽然有些话并没有道出,但周泉缨在私下里却明确指出,所谓无产阶级司令部是中央文革把持的一个大杂烩,社会上,大学里这样混乱,中央是不可能平静的。第二,全国各地、各大专院校里虽然各种思潮争论很激烈,百家争鸣,但究其实质无非是两种,一种是以蒯大富即“团派”为代表的极左思潮, 主张解放后到文革前的十七年,是黑线主导的,是要彻底砸烂的。这一派当时的势力是比较强大的,因为有中央文革和毛泽东的撑腰支持。 而另一种是以“四一四派”为代表的比较温和,也比较实际的思潮,这一派没有后台,因此处境很困难。这就把清华以至于全国的看似混乱的“派性”争论,上升到思潮乃至于文化大革命的目的、方向、前途等原则的、理论的分歧上了。第三,“团派”思潮因其以极左的面目出现,而且有中央文革甚至最高领袖的强有力的支持,所以很可能一时取得胜利,能掌权。但掌权以后必然要乱,是不可能长久稳定地掌权的,这也就是毛泽东和中央所批判的:造反派只能打天下不能坐天下的所谓“四一四思潮必胜”的“要害”。其实,经过和周泉缨多次讨论,我们认为,“必胜”还有一组潜台词,就是毛主席发动的这场文化大革命是极左思潮的。所以,是引起混乱,挑动群众斗群众的罪魁祸首。周泉缨的稿子改动得很多,但主要是在逻辑和文字方面改动,其主要论点都保留了,尽管我们的意见并不十分一致。稿子改定后,由几位文工团的同学抄成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46大字报贴了出去。这张大字报贴出后反响极大。周泉缨召集所有参加修改,抄写的人开会, 他说:“这篇东西由我来承担责任,也确实是我写的,是我的思想,我的专利。我是红卫兵小将,不怕。今后不要说你们参加了, 至死也不要说。”他当场把我们修改的底稿及所有文件资料全部烧了。不久,就有很多传说,其中最重要的是:毛泽东对《四一四思潮必胜》有看法。毛泽东和中央文革不喜欢“四一四”,他们是支持、甚至是偏袒蒯大富的。直至 1968 年 7 月 27 日蒯大富下令开枪镇压工人解放军毛泽东思想宣传队,毛泽东于 7 月 28 日凌晨接见蒯大富等五大领袖的记录稿公开之后,我们才看到记录稿中毛泽东批评说:“《四一四思潮必胜》这篇文章, 我仔细读过了。它是否定文化大革命的,是不能必胜的。”“四一四是右的,四一四思潮必胜,我就不高兴,说打江山的人不能坐天下,无产阶级打天下,不能坐天下?”蒯大富的“团派”一直想抓出“四一四”后面的“黑手”, 也一直怀疑我和一些人就是“黑手”,他们甚至怀疑我们背后还有更大的“黑手”,不然,怎能这么大胆,把矛头直指中央文革甚至更高层。但他们没有证据,而且虽然毛泽东多次批评了“四一四”,但并没有定性为反革命组织和反动思潮。除了《四一四思潮必胜》以外,还有就是干部问题,因为多数党员和干部支持“四一四”,“团派”十分恼火,一直想搞点事件出来,用以吓唬和压制多数党员和干部。于是就把六名敢于公开亮明自己观点,支持“四一四”的中层干部打成了“罗、文、李、饶反革命集团”。罗是我,文是文学宓(统战部副部长), 李是李康(教务处副处长),饶是饶慰慈(党办副主任)。“团派”得知毛主席批评《四一四思潮必胜》后,很高兴, 一方面在学校组织人大张旗鼓地批判这张大字报,说《四一四思潮必胜》是反革命宣言;同时,他们的专案组开始抓人,首先是抓我,1968 年 1 月 30 日(春节除夕)专案组把我抓走了。后来陆续也抓了文、李、饶、刘(刘承娴 , 统战部副部长)、徐(徐一新,科学处副处长,1968 年我从三堡疗养院逃跑以后, 徐躲进四一四的据点科学馆,幸免于难)。杨:他们把你抓起来后怎么处置?罗:我被抓走后,先被关到先农坛国家和北京体育代表队的一个厕所里,那些运动员很野蛮粗暴,一进去就打了我一顿,说我是流氓。在地下室审了两天,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47又被转到清华第一教室楼“前哨”广播台所在地(“团派”的广播电台),后又被转到化学馆地下室, 在那里审了两个星期,又被转到八达岭的清华三堡疗养院。“团派”的专案组长是孙耘(原名孙毓星),我的案子由他这个专案组负责。这个专案组里还有体育代表队的政治辅导员李天麟等。审我的时候,常常是力学系68 届学生孙铮做记录。专案组几乎天天审我,直到 3 月 27 日我成功逃跑了。专案组审我时动用了肉刑逼供。但实事求是地说,因为我被抓两个月就成功地逃跑了,他们完全没有预料到,所以还没来得及对我用重刑。专案组中多数人没动手打我,少数打也主要用拳掌,动用工具打我只有一次,是我被关在化学馆地下室时的一个星期天下午,突然来两个彪形大汉,我从来没见过(专案组当天没有审我),他们戴着口罩,也不讲话,手持手电筒, 用布包着底部,用力朝我的肝、腹部击打,很痛(后来有一段时间尿血),每人打了十多下,低声商量了一会就走了。外面有守卫的人,但没有进来。我被关在“团派”前哨广播台时,曾看到一本小册子,专讲打人和挨打的,用布包着手电筒底部打肝腹部就是这本小册子里讲的一种可以不留痕迹的打人方法。本小册子也介绍挨打时一定要放松,不要硬顶,或挨打时就大叫一声,同时顺势倒下,就可以把打你的能量消融释放。我后来就用这个办法对付挨打,但后来被冯家驷发现了。冯家驷是专案组里打人最残暴的学生,个子不高,寸头(文学宓说,用老虎钳拔牙的就是他;后来工宣队告诉我,用带钉子的木棍打饶慰慈的也是此人,但他打我时只用了拳掌,下手很重)。有一次冯家驷打我时,他虚晃一拳,我也大叫一声,他就阴险地笑了,接着雨点般的拳头打得我头昏眼花。他发现我懂得顺势倒下,就在我可能倒下的方向将几把椅子、凳子倒放。叫我看清楚,如果顺势倒下就会被凳子、椅子腿弄伤。这样, 我必须硬挺住,挺不住才倒下,身上许多地方就这样受伤了(有的伤到现在还留有疤痕)。我感觉到,“专案组”里面也不是铁板一块,有的人如孙耘,并不主张打人,但受压力很大,有一次,孙耘正在审讯, 孙铮担任记录,忽然听到外面有人进审讯室,孙耘马上跳起来, 左右开弓打了我十几巴掌,并不疼痛,这说明他不会打人,但怕人说“右倾”,是打给别人看的。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48最难熬的是罚站,不准睡觉,那是被关在化学馆时,冯家驷对我说,“你硬吧!我们有办法叫你开口!蒋南翔硬吧,老家伙站了三天三夜,快精神错乱了,什么都说了。现在我们让你也试试,看你能不能比蒋南翔站得更长时间!”专案组人员三班倒,不准我动一动,一天两顿饭也是站是吃,只有大小便时能稍稍动一动。就这样一直站得我两腿肿得上下一般粗、思维混乱、产生幻觉,到三天三夜又八小时(即 80 小时)时,我再也受不了,我对他们说我要小便,还没等他们允许,我就踉跄地向审讯室后面临时关我的牢房冲去,牢房门口是上下水管和暖汽管道的入孔,掀起入孔的混凝土盖板,就是我大小便的地方,我还没有走到牢房门口就晕倒了,但是并非一点知觉没有,我听到一位校医院的医生说,“你们要小心,心跳太慢了, 不注意要出事”。一个人说,“没事,他装蒜”。医生说,“心跳慢是没办法装的,你们要注意。”然后有两个人把滚烫的开水灌入我口中,痛得我大声呼叫,睁眼一看是冯家驷,他奸笑着说:“我说是装的吧,没事!”我的口舌喉咙被烫得痛了许多天。此后,罚站是停止了。审讯还在继续。不过孙耘经常会给我测一下心跳,也许是医生说的话还有点用。肉刑体罚还不是最可怕的,最无法忍受的是精神上的折磨。被关在化学馆地下室时,一到夜深人静时,一点声音都没有, 只听到自己的心跳声,肺的深呼吸声,血液的流动声,甚至似乎听到女儿的哭叫声。我体会到,没有噪音的世界是最恐怖的, 就会出现各种幻觉。我宁愿他们审讯我,打我,骂我,也不要这种“万簌俱寂”。后来,他们又开始给我吃一些药,我不知是什么药。但第一次吃药后,我感觉可能是安眠药。因为吃下去以后昏昏欲睡, 第二天就不敢吃了,给我的药被我偷偷地丢进大小便的地方。 但是第二天他们给药以后不久,冯家驷突然又来提审,李天麟 在旁。这个人没有动手打过我,但常常帮冯家驷出主意。他们 给我看一张字条,上面写着:“印甫盛说过,林彪是极左思潮的总根子。”下面是我的签名。签名似乎是我写的。我一下子陷入混乱迷茫和内疚自责,我不记得我签过这个字条,我紧张 地思索了一会,想不出,记不起,何时何地签了这个字条,而且我知道我们一些人中,认为中央文革是极左思潮的总根子是有的,甚至有议论到最高领袖的,但没有谈到林彪,因为林彪 是带兵打仗的,不是搞意识形态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49的。我怀疑是我在罚站到精神 恍惚、神志不清时他们拿给我签的字。但无论如何,我不应推 给学生。我立刻说,这不是印甫盛说的,是我说的。冯家驷说:“那你写下来。”我说:“我写下来你们得将那个条子退还给我。” 在得到他允诺之后,我写了一张承认曾攻击林彪的“认罪书” 给他们,但冯家驷却没有将那个条子退还给我。我被这“一棍子” 打垮了。其实,如果他们继续追问,会有更多的收获,因为连攻击林彪都承认了,什么《四一四思潮必胜》,什么中央文革, 都已不在话下了。好在他们没有继续追问,而且不久我就逃跑了。但这个思想包袱,一直到“九一三”事件以后,我才放下。后来,我同文学宓交谈过。他说:他被抓后也被罚了站, 站了多长时间他也说不清了,至于挨打,老虎钳拔牙等等,都是确有其事的,他的双腿被打得两年后还没有完全恢复好。饶慰慈被严重伤害致残,至今她不愿提起那段可怕的经历,一提起, 她就浑身颤抖,不能自已。至今,我从来也没敢向她提起过这件事。至于刘承娴,说她是跳楼自杀身亡。我并不相信,即便如此,那也是因为她不能忍受那些人对其肉体的残害和人格侮辱等精神上的压力,才会选择自残这条路的。杨:听说你从三堡逃跑了,这里山高路险,你是怎么逃跑的?罗:这个地方我比较熟悉。首先修建三堡疗养院时,我去过几次,看望建工系参加劳动的同学,当时(60 年)正是困难时期,吃不饱饭,我和同学们常常在山沟里拣山里红吃。又因为 1964 年暑假,清华学生在南口 8321 部队当兵(实际是在部队锻炼一段时间),1965年暑假,清华学生又在昌平工程兵技校当兵, 这两次清华学生当兵都是我带队。后来清华武装部长何介人让我写一篇总结报告,我就是在三堡疗养所写的,休息时常常在山窝里打小口径手枪和步枪。所以,这一带山窝里我都跑过, 地形和路线都比较熟悉。有了这个条件,我一被关到三堡,就在考虑如何逃出去。我被关在二楼,离底层有三米高。专案组每晚在我底下的房间打扑克,吵吵嚷嚷的。每天晚 12 点还有一趟火车从下面山谷通过,因为是山谷,声音很大。我选择的是 3 月 27 日(阴历二月廿九日)晚,无月光,晚上 12 点,在火车声的掩护下,我从二楼跳了下来,由于没有看清地面,脚腕崴了,很疼。我忍着疼一步一崴地沿着公路往南口走。那时南口到八达岭这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50条山谷里还有狼,我听到狼叫声, 还看到狼的眼睛里的光,有的暗红,有的暗绿,阴森可怕之极。大概有七八只狼一直跟在我后面。到有灯光的地方,狼就不见了。过了灯光,狼又来了。我很害怕,但狼却一直只跟着我,没有伤害我。就这样一直走到南口采石场,灯火通明,机械轰鸣, 狼群就再没出现了。我注视着黑暗的山谷,默默地感谢这些把我安全送出南口的狼群。清早,我向一个看道口的老头打听:“北京到张家口的车几点到?”他说:“往上走的火车 9 点多钟,往下去的火车得下午。”时间还很早,我不敢在这久等,只好再继续往昌平走, 到了昌平,我才坐上了公共汽车回到北京市区。先到人民大学找到我的姐夫和姐姐。从他们那里要了一辆自行车。当时我爱人(梁鸿文)也在人民大学我姐姐那里。我们两人一起骑自行车到建国门外,找她的同班同学林维南(华侨,时任北京日报记者,是阮铭调去的),从他那里拿了钱、粮票和治脚腕的药。当晚,我姐姐、姐夫的同学郁正汶(中国青年报记者)安排我住在他爱人弟弟在三里河的家里,然后他连夜骑车到清华“四一四”总部联络,通报我的情况。“四一四”总部于 4 月 1 日把我接回清华科学馆。杨:这真有点类似小说的情节。罗:我看过大仲马的小说《基度山恩仇记》,我从三堡策划逃跑时, 真的想到,并模仿了小说中一些逃跑的情景。杨:“团派”不知道你回清华了?罗:当时不知道。但不能保证长时间不走漏消息。所以我还得东躲西藏。4 月23 日,清华两派武斗升级,我就从清华跑到广东,在广州住了几天,又到汕头住在一个同学家里一段时间。8 月初, 我听说因蒯大富下令开枪,已被夺权,而汕头又在驱赶外地人, 不能久住,就到广州住在鸿文家里。杨:你在广州住了很长时间?罗:是的,直到 9 月 14 日,我才从广州回到清华。回去后工宣队(当时掌权)把我送到生物馆的一个房间住着,那时清华中层以上的干部都被工宣队集中关在生物馆的一个大房间,我和他们没见面。杨:“团派”怎么知道你修改了《四一四思潮必胜》?罗:我认为他们一直怀疑,但没有证据。10 月上旬,工宣队在大礼堂前面草坪批斗蒋南翔。陪斗的左边有高沂,右边是我。校一级斗完了以后,再放到部、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51处和系级批斗。“团派”在我被拉出去陪斗以后,就散布说中央已定性, 认为“‘四一四’里边有坏人,罗征启就是坏人”。“四一四” 这边不知底细,不敢表态,还有人贴大字报,表示要跟我划清界限,大字报只是表态性质,没有实质性内容。万润南不表态, 还明确说:“罗征启不是坏人。”这时,党办、宣传部、政治部准备联合批斗我。他们先要预审一下,李兆汉参加了预审,审我时他偷偷向我使眼色,我不知道他是什么意思。第二天在工字厅斗我,李兆汉坐第一排。主持人宣布:“批判会开始,罗征启站起来!”我刚一站起来。李兆汉立即跳起来抢着第一个发言,他质问我:“罗征启,我问你, 1967 年夏天在二号楼一楼一个大房间里,我一推开门看到你, 万润南,周泉缨在里面,桌子上有一大堆稿纸,你们在干什么?” 我迟疑了几秒钟,我觉得李兆汉在通知我什么事,昨天预审时没有机会。其实,当时在二号楼干什么,李兆汉最清楚。他是修改人之一。《必胜》里引用的一些列宁的语录就是他找的。我镇静地回答说:“我们在修改《四一四思潮必胜》”。批判会立即静了下来,喊了两个口号,就宣布休会,把我押返生物馆。工宣队表扬了李兆汉,说他一炮把顽固的罗征启打哑了。只有一位同事告状说,李兆汉是在通风报信。过了一段时间后,我就自由了。李兆汉告诉我,工宣队手里有材料,是周泉缨或者杨忌非(与周同一战斗组的化工系的女同学,周和杨在《必胜》以后又贴了大字报《窃国大盗陈伯达》, 就被抓起来了)在监狱里交代说:是罗征启、万润南参加修改了《四一四思潮必胜》。他们不认识李兆汉,所以没有把李兆汉交代出来。工宣队给李兆汉看了周泉缨的交代材料,材料里说:主要是罗征启改的《必胜》,万润南是罗的助手,稿子的主要思想内容是周泉缨的,但是重新组织修改了一遍。1974 年,周泉缨回学校,我问他:“你在监狱是不是说我改了《必胜》?” 他不置可否。他又说是杨忌非交代的。杨忌非是支持周泉缨, 而且是比较了解我们这些人的情况的一位女同学,周泉缨被抓,她去跟公安局闹,结果把她也抓了。我想实际情况可能是,知道修改《必胜》情况的人都被公安局控制在不同的地方,对这一位说:另一位交待了;对另一位说:这一位交待了。学生没有经验,听公安局说别人说了,自己就说了。这些知情人中, 只有万润南一直不承认。“团派”之所以抓我,是因为他们知道我是《必胜》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52这篇大字报的主要修改人。而毛主席又几次批评了这张大字报。有了“最高指示”,他们当然来劲了。杨:你从三堡逃跑后,团派一定闹开了锅吧?罗:我从三堡逃跑以后,“团派”专案组就急了。孙耘等人到我家把我父亲抓走,把我爱人的同班同学林维南抓走了。林维南的爱人刚生孩子吓坏了。他母亲刚从印尼躲避反华浪潮回到祖国, 她只会讲印尼话和客家话,不会讲普通话,无法和专案组交谈。她阻挡专案组抓自己的儿子,专案组一脚把老人踢倒,摔伤了。过几天就死了。从林维南和我父亲那里问不出我在哪里,他们又到我家。我弟弟(罗征敷,第一机床工人)正在家里写控告信,控告他们抓人。专案组就把他也抓走了。我弟弟拼命挣扎, 他们把他扔到吉普车上。几个人用脚踩,还抓了一把擦车的绵丝塞到他嘴里,再用麻袋套上。拉到清华甲所(“团派”总部) 打开一看,人已经死了。他们就把尸体送到北医三院太平间, 说:这是反革命分子,被群众打死了。北医三院将死人事件报告了公安局。“四一四”的群众也嚷嚷:说“团派”抓了三人, 出了两条人命。“团派”的孙耘和另一个姓王的同学只好到北京公安局自首,承担责任。当时人多手杂,七手八脚,到底是谁打死的,也不好确定。就把孙耘当首犯,送到海拉尔关押,从 1968 年一直到 1979 年。这 11 年间,孙耘有 6 年是坐牢, 其余时间是劳动改造。但是没有正式判刑。 孙耘是 1962 年考进清华,是当年河北省的理科状元。在清华他是个好学生,平时表现也不错,但不知为何加入了“团派”。粉碎“四人帮”后, 孙耘事件就成了清华一件有名的大案。1978 年上半年,清华大学党委书记兼校长刘达找我谈话, 让我重新组建党委宣传部(文革前我是党委宣传部副部长), 在宣传部组建之前,要我先帮他抓落实政策工作(主要是平反历次政治运动中的冤假错案)。他说,在清华落实政策阻力很大。很多领导干部自己挨过整,也整过别人。我知道,他说的情况是事实,蒋南翔在文革中被整得很惨,但文革前他也整过不少人。何东昌在文革中也被整了,但从 1949—1979 年三十年间,除了文革中他和所有干部一样被“群众运动”冲击和 1974 年反右倾回潮运动中批了他右以外,他都有整人的帐。所以,何东昌对平反冤假错案总的来讲并不积极。刘达说:“耀邦同志对平反冤假错案很坚决。清华的冤假错案很多,必须彻底搞清楚, 否则拨乱反正是很难的。”他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53叫我在第一线,有困难,遇到问题可以找他,或者找张健,胡启立、汪家鏐,他们和文革前及文革中的清华没有多大牵扯,会此较超脱一点。这时我才明白, 刘达为什么一方面要启用“清华牌”的干部,一方面又把这几位非“清华牌”的干部调来充实领导岗位。用心可谓良苦。至于我自己,因为我在文革中是受害者,如今恢复工作怕别人说我搞报复,所以要求回避文革中与我自己有关的问题。刘达同意, 说:“涉及你自己的事,你可以回避,但总体还得你来抓。”1978 年下半年的一天,有人敲我家的门,开门一看是孙铮(她就是文革中整我的那个专案组的成员,后来和孙耘结为夫妻),她一进门就说:“罗老师,你认识我吗?”我说:“认识, 你是孙铮。”她说:“我代表孙耘来向你请罪。当时我们年轻无知,伤害了你和你的家人。很对不起你和你的家人。”我问她:“孙耘在哪里?”她说:“还关着。”我问:“为什么还关着?”她说:“他是罪犯,这十多年时间大部分被关着。”我问:“判刑了?”“没有,但案卷上写的是反革命杀人犯。”她的态度很诚恳。我问她:“你找我,希望我做什么?”她说:“我只希望你原谅我们。孙耘如果能出来,他一定亲自来向你请罪!”我家里挤,就把她带到办公室,说:“你等一下。”我写了一封信,写完让她先看了一下。信是写给海拉尔公安局的,请北京市公安局转。因为孙耘是北京市公安局送到海拉尔的。信中说,孙铮来向我道歉, 态度是诚恳的,我代表被害人家属,负责任地声明不再追究这件事了,请你们释放孙耘。孙铮看了这封信,当场泪流满面。她说:“罗老师,我没有想到你会这样做。我不知道该说什么, 我代表孙耘感谢罗老师。”孙铮走后,我将这封信通过清华办公信箱送给北京市公安局。我还把这封信给我爱人、父母、姐妹们都看了,他们都同意我的做法。一个月以后,孙铮和孙耘来到我家,孙耘说:“罗老师的信一去,海拉尔公安局就把我放了。公安局看了罗老师的信也很感动。他们说我这十年改造态度好,没有什么不同意见, 就把我放了。”我说:“出来了就好,今后好好干吧!”他们说:“我们两人想考研究生,不知行不行?”我说:“我赞成! 你们准备得怎么样?”孙耘说:“专业方面我在监狱里有准备, 就怕政治课。”我说:“政治课好办。”我立即让政治教研室搞了一份研究生考试的政治课复习提纲给他们。他们参加了当年的高考,报考的是哈尔滨工业大学。考试结果出来以后,孙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54耘、孙铮又来告诉我。孙耘总分第一名,孙铮也考得不错。但是,哈工大看他档案里面有“反革命杀人犯” 的记录,不敢录取他。他们对我说:“即使哈工大不录取,我们也满足了,是我们有错。”我考虑了一下,又写了一封信给哈工大党委和黑龙江省招生办,并转黑龙江省委。大意是:孙耘考试成绩好,这不奇怪,他原来就是业务尖子。文革时期,他们二十岁左右,没有人生经验,犯了严重错误,这些年有深刻反省,态度很诚恳,现在刘少奇的问题都解决了,应当是化冤解仇,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人的时候了等等。我把写好的信给胡启立、汪家璆看了,他们也赞成,胡启立还对我说:“看了你的信很感动,我和家璆说要向你学习。 这样一来,清华两派的问题就好解决了。”我还把这封信给何 东昌看(他当时是党委副书记兼副校长)。他指着稿子说:“严重错误?是罪行!你怎么连‘罪行’两字都不敢写?难道杀了人还是严重错误?”我当场拿起笔把“错误”该成“罪行”。 胡启立说:其实你不必给他看,你自己表态就行,和他没关系。后来我还是把“罪行”又改为“错误”(我当时想,如果这些学生是犯了“罪行”,那么发动文化大革命的算什么呢?)党委书记和校长刘达当时出国了,事后我把原稿给他看。他说:“我 不赞成,这些人当时都疯狂了。应该让他们坐牢坐到六十岁以 后再出来,否则他们还会找我们麻烦。”我说,“如果说疯狂, 我要问,好端端的一个共和国、共产党,搞成这个样子,是谁先疯的?”刘达不语,他的秘书王乐铭在旁听我们交谈,插话说:“是毛主席,毛主席先疯的!”静默了一会,刘达说:“那倒也是。”信发出去后不久,黑龙江省委派来了两个人找我,查询这封信的事。我说:“这信是我写。孙耘是个才子,年轻人犯错误,已经惩罚了十几年了。像这样的人,拉他一把,就成了人才;推他一把,就成了社会负担,何必呢?”他们说,省委书记杨易辰看了信还是不敢定。送到中纪委王鹤寿那里,王鹤寿又送到胡耀邦那里。胡耀邦批示:“这是个好事,责成中纪委第二办公室代中央起草一个文件,给黑龙江省委和哈工大党委, 这两个学生可以录取。这样的人才应当爱惜。此事可以登报。”(当时我没看到耀邦批示的原件,只看到了新华社记者唐贤美手中的一份文件)一大群记者拿着有这个批示的文件找我,谈登报的事。我当时在中央党校学习(是“第一期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同期学习的有尉健行、田纪云等)。我认真考虑后,给耀邦回了一封信。信的大意是:感谢您对我的理解和支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55持。但您让登报的意见,我认为不妥。当前全国打砸抢的遗留问题还没有完全解决。如果这件事一登报,容易造成文革中的问题一风吹的结果, 可能造成反复。如果您认为有必要,登个内参就可以了。信写好后,仍请那位新华记者唐贤美带回去呈耀邦,听说耀邦又立即批示同意。后来新华社“大内参”登出来了。杨:是哪一期?罗:哪一期我记不太清,大概是 1980 年 9、10 月间,或者更晚一点。新华社记者唐贤美送来一本,党校同学传着看,最后不知传到哪里了。杨:这件事受惠的不仅仅是孙耘和孙铮吧?罗:当然,不只是他们两人。据我所知,北京航空学院造反组织“北航红旗”的二把手井岗山也被哈工大录取了。杨:孙耘一定会从心里感谢你。罗:孙耘和孙铮被哈工大录取后,专程来看了我。此后他们每年都到清华来看我。1983 年以后我调到了深圳,他们还常常到深圳来看我。他们写的论文也都寄给我。杨:我听胡德平说,孙耘每年还到胡耀邦家看望。罗:这是应该的。如果没有耀邦同志的批示,他的问题是不可能解决的。1982年孙耘找过我一次。说学校让他去美国深造,想听听我的意见。我说:“这样的事还问我干什么?”他说:“我今天的一切都跟你的宽容有关。我必须听取你的意见。”我问他: “你自己的意见呢?”他说:“我不想去。”当时,我已经知道全国正要清理“三种人”,像他这种情况,估计出国审查这一关不好过,或者是出去了又要被叫回来。王炳璋等人就是叫他们回来时跑掉的。我说:“我同意你的选择,你们先干出些成绩再说吧。”孙耘事件妥当处理好后,清华的派性问题也顺势很快解决了。1982 年我回清华继续担任清华党委副书记。我问车队长: “小李现在怎么样(小李是给校领导开小车的。抓我弟弟时他开的车,塞到我弟弟口里的绵丝是他找来的。所以他一直都不敢见我,他爱人为此事很紧张,一度精神失常)”车队长说: “他还开小车。我不敢让他给你开车。”我说:“我明天用车, 你让他来接我。”“不行吧?”队长很犹豫。我说:“行!” 第二天小李来了。我说:“孙耘问题解决了,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56这件事就算完了, 你不要再背包袱了。”2005 年,孙耘夫妇带着女儿在北京请我吃饭,共有 12 个人参加,有“团派”的,也有“四一四”派的,气氛十分融洽。席间,孙耘请我和他们全家一起照相,并对他女儿说:“你要记住这位爷爷,他是我们家的大恩人,没有他,就没有我们家, 你一定要记住!”在场的人十分感动。粉碎“四人帮”后,我同“四一四”的骨干及文学宓、李康、饶慰慈等人多次交谈,他们都很赞成我宽厚处理孙耘一事, 说文革中清华两派杀红了眼,仇越来越深,怎么办?胡启立到清华任党委副书记时,让我代表“罗、文、李、饶”等受害的干部控诉蒯大富,还说:控诉可以,点蒯大富一个人的名就行了,其他人都不点名了。蒯大富也只点一次。他们都是年轻人, 是在文革那个特殊环境下犯的错误。清华两派的对立情绪消除得比较快,派性问题解决得比较好。两派的头头都认为,这与耀邦同志对孙耘问题处理得好有关系。另外,孙耘最近给我来信说:“如果没有耀邦的批示,也没有我的今天。我要把这一件事情写出来,我曾到哈工大查档案, 你的信都找着了,但不让复印。耀邦批示的原件没有找到。” 二、陈元出国杨:在清华大学听说你因抵制陈元走后门出国而影响你的政治前程, 校友们都认为你做得对,都称赞你。但不知道这个事的整个过程。你能谈一谈这件事吗?罗:那是 1979 年发生的事,我当时是清华党委宣传部负责人。当时,教师中流传特批陈元(陈云的儿子)公费出国之事, 传得沸沸扬扬。我负责教师的政治思想工作,当然要过问。经了解,传言是从清华外事办公室那里出来的。我问外办负责人, 才知道确有其事,外事办说是教育部传来的。我到教育部,不好直接去问蒋南翔,我就找了李兆汉(李兆汉当时已从清华调到教育部,任《中国教育报》总编辑),他说的情况和清华外办说的一样。事情是这样的:陈元是清华 1968 届的自控系学生,1978 年考回清华精仪系研究生,入学以后,经申请批准转至经济管理系读研究生。1979 年,陈元想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57公费出国,就写了报告找王震, 王震批了几个大字:“同意。请外事办办理。”陈元拿着王震的批条找教育部长蒋南翔。蒋说:“你在清华,是清华研究生, 你找刘达校长吧。”刘达是清华党委书记兼校长。刘达又批示:“同意。转外事办”。这事一转到外事办就炸了锅。公费出国需参加考试,当时已经考过了,出国的名单也已经确定并公布了。陈元没有参加考试,就直接特批其出国,势必要把别人挤下来。外事办当然很为难。清华外事办的一位年轻干部说:“我们受教育部外事办管,把材料送到教育部,看教育部怎么批吧。”教育部外事办得知此事火了:“这叫我们怎么做工作?”清华外事办和教育部外事办对特批陈元公费出国的事很反感,有意把这事张扬出去。一时清华、北大都知道了,两校一片骂声。骂陈云,骂王震。骂得很尖锐,说什么的都有。如:“中纪委刚成立,陈云当了中纪委书记,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利用权力为自己的儿子谋利益。”我在清华开宣传委员会,也听到一片骂声。清华不仅骂陈云、骂王震,也骂刘达。我问刘达的秘书王乐铭:“刘达为什么要批同意。”王乐铭说:“老头儿在东北时,曾在陈云手下工作了两年。见是陈家的事,所以拿起来就批同意。”清华有个规矩,团委主管学生的思想工作,党委宣传部主管教师思想工作。陈元出国之事在教师中反映强烈,学生中知道此事的人并不多。面对教师们对某些中央领导人的一片骂声, 我该怎么办?想了两天,1979 年暑假的一天,我拿起笔来给陈云写了一封信(原稿没有保留,这是大意):陈云同志:陈元同志想公费出国,他的愿望是可以理解的,但他这样做不合适。因为公费出国要考试。现在考试期已过了,这一期公费出国的名单已经定了,正在派遣。陈元这样做使我们的工作很难做。影响也不好。群众中已经为此事责骂中央领导同志。请您干预一下,这一批不要让他出国。我听说他想改为自费出国。目前,中央领导人子弟的自费出国影响也不好。以后有其它机会再安排。致礼!罗征启(署名除我以外,我还请宣传部的干部胡大炘签了名,表示这封信不是我私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58自用宣传部名义写的。后来一看事态比原来估计的严重,所以只说是我个人名义写。胡大炘坚持要和我站在一起,我说没有必要做更多的牺牲。但发出的信胡大炘是签了名的。)信写好以后,我听说中央正在开会,我将信交给了人民日报的保育钧,请他转给人民日报社长胡绩伟,请胡绩伟呈交陈云本人,不要交给秘书。但胡绩伟并不知道信的内容,也不认识我。第二天,胡绩伟来电话,我不在。宣传部有电话记录:你的信我没办法转给陈云,陈得了膀胱癌住院治疗,所以信交给陈云的秘书了。第三天上午,清华开党委常委扩大会议。两个人列席,一个是刘达秘书王乐铭,一个是我。开完会,刘达说,几位书记留下,罗征启也留下。刘达说:“罗征启,我问你,昨天晚上陈元从杭州打长途电话给我,他很紧张,说就他出国的事,宣传部有人告他的状,你知道吗?”我说:“我知道,是我写的信。”刘达大发脾气,说:“这么重要的事,你为什么不跟我打招呼?” 我说:“这事我和王乐铭商量过。刘达同志是你批错了,不应该批同意陈元公费出国。你这么批,让下面怎么工作?现在群众骂陈云,你怎么解决?所以,我不能跟你商量。我跟你商量, 你能收回批示吗?你不收回又怎么办?所以我署名写信给陈云。我写信也不能告诉你,告诉你,你怎么表态?所以我豁出去了, 万一出了事,你还可以在陈云面前为我美言几句:说这个同志没有坏心。而且信的内容没有扩散,连呈递信的胡绩伟也不知道信的内容。假如你同意写信,谁为你美言?”刘达说:“还是应该给我打个招呼。”一散会,他就拂袖而去,两天没理我。杨:刘达作为党委书记为什么有这样的态度?罗:他还是个好老头儿,很快就明白过来了。两天后又开常委扩大会, 会后,刘达又让书记常委和我留下。他说:“罗征启,关于陈元出国的事情,是我错了,我不应该这样批。你的意见是对的。” 我听了很感动,一时说不出话来。他接着说:“陈云的秘书朱秘书(或者邹秘书,刘达有口音,我听不清楚)和我商量过, 这批不让他出国。这样处理,你还有什么意见?”我说:“刘达同志能接受意见,这样处理,群众中骂中央领导人的事可以平息下去。大家就不会有意见了。”我还说: “我写信反映的是陈元的情况。我是想把信直接交给陈云同志, 就不想让他秘书插手。陈云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59同志住院了,信才送到秘书手里。秘书拆阅这封信,本无可厚非,但他立即打电话告诉了陈元, 这是不对的,陈元又打电话给你,你才批评我。这样做不符合党的组织原则。今天这样做,说不定明天就会有儿子和秘书联手整我。”刘达说:“你又来了。现在是什么时候了,刘少奇的问题都解决了,谁会再整你?”我对几位在场的书记常委说:“今天这事你们都看到了, 你们都是我的老领导,老上级,对我比较了解,我年轻,没有经验,处事可能鲁莽一点,但我没有个人目的。将来可能有一天, 你们会看到,儿子、秘书对我采取某些措施,那时我并不想请大家为我说什么、做什么,我只希望大家知道有这么件事就行了。”刘达说:“你又来了,你是不是自我感觉还在文化大革命里?不会有人再整你的!”刘达跟胡耀邦的关系不错,政治上是很开明的。在陈元出国的事过了去之后,他还提拔我为清华的党委副书记。杨:听说你不让陈元出国,陈元还很不理解。他对董新保老师说:“我们父辈打下了江山,想不到我出国这点小事还这么麻烦?”罗:陈元当然不满意,他在清华出国不成,但不久在社会科学院办理出国了。杨:刘达两次向你保证说不会有人因此事整你,你为什么还不放心? 罗:后来的事实就正好印证了,我不放心的事真的发生了。1980 年初,胡耀邦找刘达要干部。耀邦说:“我想跟你要一个年轻人,你能不能给我调来?”刘达问:“你说的是谁?” 耀邦说:“名字我记不得了,是学建筑的。”刘达说:“你是要罗征启吧?”耀邦说:“是,就是他。快给我调来!”事后刘达对我说:“胡启立从团中央书记(从清华党委副书记任上调回团中央的)调到天津当市长以后,就建议调罗征启担任团中央书记。”北京市委听说要调我离开北京市去团中央,就赶紧以北京市的名义把我送到中央党校“第一期中青年干部培训班”学习。中央也同意了。刘达亲自送我到中央党校报到。班主任是刘达夫人汪琼。班上有七八十人。这批学员是当时中青年干部中行政级别比较高的,因为文化革命耽误了,所以年龄都偏大,我当时已四十六岁,在班里年龄还算比较小的。分两个班,十七支部和十八支部,我是十七支部书记兼班长。尉健行就在我这个班,田纪云是另一个班的副书记。开学没几天,突然胡启立从天津来,找我谈话,他问我: “听说调你到团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60中央,你不愿去?这是耀邦点的名。”我说:“我已经四十六岁了,到团中央工作年纪太大了。”胡启立说:“我回团中央时已经 49 岁了,比你现在还大好几岁。现在是缺人的时候。”我说:“我跟你不一样,你是回团中央,我在团中央一个人也不认识。”启立说:“你本来是团干部。耀邦说什么,我们团派干部只能说 YES,不能说 NO。下半年就来调令。不等学完,提前分配报到。”他又强调说:“这是中央点的名, 你不能任性。我是受中央的委托通知你的,调你就得走。”不久,中组部常务副部长王照华找我谈两次。第一次是随便谈,第二次他对我说:“有人反映说你思想有点偏激,你以后说话做事要注意点。”我说:“我知道你说的是什么意思, 我也知道说我偏激是指什么,但我当时的工作性质和党性原则要求我必须那么做。”快放寒假时,中央调田纪云到国务院任副秘书长。后来我才知道,王照华本来要调两个人,除了田纪云以外,也要调我到团中央。但最后调令中却没有我了。几年以后王照华对我说, 当时组织上不仅考虑让我当团中央书记,还有更进一步的安排,但因姚依林说:“听说这人有点偏激,是不是再看一看吧!” 这样我调任团中央的事就作罢了。耀邦因此很生气地说:“他们不用,我自己安排,你们不要管!”1990 年我被开除党籍后,王照华马上派人来看我,以后他每次来深圳都要叫我去见他,对我有鼓励,也有批评。他对我说: “你是耀邦同志交代给我的,说是他要亲自安排,他还没安排好就走了,我还得关照你。”1981 年暑假培训班毕业了,大部分人都安排了工作,但没有安排我工作,中组部也没有安排,清华也回不去了。1981 年下半年到 1982 年我在家里待了 7个月,成了“待业中年”。杨:你调团中央没有成功,怎么知道与陈元出国的事有关?罗:后来中组部告诉我,我不能去团中央,是“陈办”不同意,“陈办”就是陈云办公室。我“待业”的那段时间,高沂(曾任清华党委副书记,后任教育部副部长)打电话让我去他家一趟,说有要紧事儿。到他家后,他说:“南翔同志授权我跟你谈话。问你为什么要反对陈云的经济思想?”我说:“高沂同志,你信吗?”他说不信。我说:“我不是搞经济的,我也不懂经济,我怎么会反对陈云的经济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61思想?文革期间我和梁鸿文到你家,骂江青,骂文革, 我们是什么话都可以说的,我如果真反对陈云的经济思想,我会瞒你吗?”高沂自说自问:“南翔同志怎么会有这个信息呢?” 我把陈云出国的事跟他讲了一遍。高沂说:“南翔同志那儿我去说一说。你的事儿我明白了。包饺子吃!”我就在他家吃了一顿饺子。杨:陈云看过你的信没有?罗:我不知道陈云看过我写的信没有。我分析他后来应当知道的。1993 年,田夫找我(田夫在清华当过副书记,他和陈家关系好比,可以直接到陈云家里。因为在文革中他照顾过陈云的家人。陈云亲自批准建立管理科学研究院,让田夫当院长),他说:“他退休后,想让我接他的管理科学院院长。”我说:“我被开除党籍了,不合适。”他说:“没事儿,我这个院是陈云批的。” 我说:“那我更不能去了。”于是,我把陈元出国的事跟他讲了。他说:“非常感谢你说了真话。我跟你讲两点:第一,我用人格担保陈云同志一定不知道这事,他决不会做出这样的事;第二, 你来管理科学院的事,先不要说死,我尽力疏通。可能中间有误会。”但后来,他就再没消息了。组织上后来又让我去中信(荣毅仁那里)工作。我说:“荣老板跟陈云关系不错,我愿意去,也不一定去得了。”又曾想让我去天津,接胡启立的班,他从天津调任中央办公厅主任。胡启立也说:“我跟市委全体常委都说了,大家欢迎你去。” 我说:“不愿意去。”“他问:“为什么?”我说:“我父亲不同意。为什么呢?我父亲解放后曾在天津租了大光明电影院来经营,一位英籍巴基斯坦人是他的老板。1953 年,外国老板要走了,他把大光明电影院和其他在天津的产业包括几条街和北京东交民巷的一批产业都要交给我父亲。我父亲征求我的意见,我建议上缴天津市政府。我父亲把外国老板送上了船,立即把电影院和其产业都交给政府了。接收电影院等产业是天津文化局的周科长。当时父亲没有要他开收据,自己留了一份财产清单。文革中红卫兵抄家时把这份清单抄出来了,说是变天帐。我父亲向红卫兵说明原委,红卫兵就带着这份清单到天津找那位周科长,周科长说没有这回事,是外国人直接交给政府的。我父亲就被动了。所以我父亲听说我要去天津,就说天津无情无义,不能去。我想如果真去了,由于有我父亲“产业”这件事, 估计前途也是凶多吉少。”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62杨:如果你愿意去天津,陈办会让你去吗?天津毕竟是直辖市呀。罗:你说的对,即使我愿意,也不一定去得成。杨:对你这位“待业中年”,清华怎么办?罗:1981 年冬天,我在家“待业”,胡德平到我家看我,我正在翻译建筑方面的技术资料。德平说:“你关心点政治吧,不要完全钻到技术里去了。”“待业”7 个月后,中组部才让我回清华, 仍担任我去党校学习前的职务——党委副书记。杨:你是怎么来深圳的?罗:1983 年春节后,我接到香港清华大学同学会建筑系同学的信。信中说:我们这里听说你要来深圳筹建深圳大学,香港同学欢迎你来深圳。我拿着信问刘达是怎么回事。刘达说不知道。还说:我不会调你去深圳的,我没有这个意思。后来我才知道,是梁湘为深圳大学找校长,恰好张健(曾任清华党委副书记,那时是教育部副部长)到深圳。梁湘请他推荐党委书记和校长。张健说:清华的罗征启合适。张健还建议可以把钱伟长调来当头面人物,让罗征启全面负责。张健是个“大炮”,可能是他把这事儿说出去了。后来刘达到深圳出差。梁湘见刘达提起罗征启和钱伟长。刘达说:罗征启是广东人,会讲广东话。钱伟长已经去上海工业大学当校长了(后合并为上海大学),你们找张维吧。罗征启可以主持工作,他能团结人,但清华还是想用罗征启。但是我倒想离开清华。在“四人帮”倒台前,刘冰就打算安排我调离清华。刘冰说,你在这里,迟群总盯着你,将来还是要整你的。刘冰让我去李昌那里,李昌那时是中科院党组书记,想让我去当秘书长,以后接李昌的班。已经找我谈过话了。很快,“四人帮”倒台了,李昌、蒋南翔、刘达在一起商量,说: 刘达需要人,让罗征启留在清华吧,因此没走成。1983 年 7 月开始有动作了。当时刘达已退休,并且正在东北考察义务教育。林克(当时任清华党委书记)找我谈话, 说调令来了,调你去深圳。我说:我去深圳合适吗?上级会不会同意?深圳那可是边境啊!林克一下子若有所思地说:“我明白。今天不谈。”第二天一早,林克又通知我去,他说:“三部一办都同意你去。你就去吧!”我说:“哪‘三部一办’ 呢?我知道三部是教育部、中宣部、中组部,一办是不是中央办公厅?”“不是,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63是‘陈办’。”林克说。杨:从工作分管范围上看,你到深圳大学的事应当与陈办没有关系。看来,你一直在“陈办”控制之中,一直没有跳出如来佛的手心。罗:可不是吗?想起来真有点可怕!刘达退休后,林克接任清华书记,何东昌调任教育部长。何东昌患植物神经絮乱病,但一听一说调任教育部长,病就好了。不久,教育部由黄辛白主持开了一个会,清华的校长高景德,副校长张维和我参加,还有人大副校长谢韬和方生教授, 广东省高教局副局长黄其江和潘泽琳也参加了。黄辛白说:“中央已批准建立深圳大学,请清华、北大和人大支持,现第一批调张维任校长、罗征启任党委书记,方生任副校长抓教学。今天请大家来具体落实。深大已经招生了,九月开学上课,还没有校长呢!”于是,高景德、谢韬发言代表清华和人大表示支持。张维和方生表示同意,只有我不表态。黄辛白点我名,要我表态。我说:“我还在考虑,我现在在清华忙得很,而去深圳大学当党委书记,听说深大现在只有不到二十个党员,又听说省委决定实行校长负责制,我去了没事干,所以我还在考虑。” 广东省高教局的黄其江说:“我明白了。今天先不定吧,我明天到清华去拜访你,我们用家乡话谈心。”第二天,他果然到访,告诉我说:“广东省委常委连夜开会,听取他的电话汇报, 决定聘请罗征启同志任党委书记兼第一副校长,主持深大的全面工作,即第一把手。”黄其江又补充说:“你也不忙表态决定, 省委还决定请你、张维和方生先回家乡看一看,然后再作决定不迟。”于是 8 月底,我们一行人来到广州,见了省、市领导,又到深圳参观了深圳大学未来的校址。一平方公里,一片荒地, 一张白纸,我感到这是我施展才能的地方,而且天高皇帝远, 干扰会少一些。我立刻爱上了这片荒丘野地。在和深大筹备办的二十几位教师和工作人员见面的时候,张维、方生两位表了态,我就利用这个机会讲了几句话:“同志们,大家辛苦了。很对不起大家,我来晚了。”广东省教育局的同志立即打长途电话向高教局汇报说:“他同意来了。他说,对不起,我来晚了。”离别清华时,我去向副校长张光斗老教授告别时,他说: “你去深圳既合适,又不合适。”他进一步解释说:“不合适,是指你是在红旗下长大的,你不懂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64资本主义,深圳比资本主义还资本主义,你怎么应付?”但一来到深圳,我看到这里朝气蓬勃,日夜奋战,正是我向往的令人兴奋不已的景象。一次,接待中外记者,当大家站在当时深圳最高楼(国商大厦)的楼顶上观看深圳全貌时,一位香港记者问我有什么感想。我说:“我来深大之前,一位老同志告诉我,深圳比资本主义还资本主义。到这里一看,我觉得这是我国社会主义因素最多、最好的地方!这里建设速度快。难道慢才是社会主义,快反倒是资本主义?”陈云、彭真从来没到过深圳,其他中央领导人都来过。陈云夫人于若木来过几次,但从不沾深圳大学的边。1979 年,恢复中纪委,陈云任中纪委书记,何东昌当了中纪委委员。他就把自己当做陈云的人了。后来,李兆汉告诉我, 何东昌知道我到深圳大学,就说:“让他去吧,反正这个学校建不起来!”李兆汉说,听到这话汗毛都竖起来了。清华有很多高干子弟,他们中不少人和我的关系不错。有的干部子弟说:“罗老师太耿直了,本来是可以上去的。为陈元的事弄成这样,代价太大了。”我倒不这样看,我觉得这样的结果对我未必是件坏事。仁者见仁,智者见智!三、“八九”风波杨:在 1989 年的政治风波中,听说你受到处分,处分之重,在大学领导中是少有的。你能不能讲一讲这方面的情况?罗:好。1989 年“六四”世人皆知,由北京学生、群众悼念耀邦同志开始,逐步演变为北京各高校学生“反腐败”、“反管倒” 的学潮,并迅速席卷全国,最后将其定性为反革命暴乱被镇压。深圳也当然会卷入其中,不能幸免。但是深圳大学在整个事件中出现的问题其实并不算严重。四月份深圳大学还很平静。4月 15 日耀邦逝世后,深圳大学才有悼念活动。直到 9 月份新学期开学,整个期间深圳大学本科只停课一个半星期。我一号召回来上课,大家都回来了。专科(半工半读)一天课没停过,图书馆、电脑中心一天也没有停过。事后第一个整肃深圳大学真是没有道理。广东省委派人到深圳大学收集情况,在学生中也收买一些材料。有关我的情况一条 10 元钱,重要情况一条 15 元。如 5 月 20 日有学生找我, 说鲍彤要我给他打电话,让我跟他联系。我没有注意这个学生是谁,只把这个学生给我的条子往口袋里一塞,没有给鲍彤打电话。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65因为我不认识他。这个情况也有人报给省委了,真是欲加之罪,何患无辞。1987、1988 年,有媒体批评深圳大学党的工作。但是有的领导却表扬了,说深圳大学的改革是对的。1988 年胡乔木来深圳,我犹豫见不见,深大干部说:“别理他,左得要命!”我说,见一见,听一听意见也好。胡乔木到深大,还说,深大党的工作做得好,把灰尘都扫掉了,干净了,这就好了。有史以来,对所有的改革必然会有褒有贬,但孰是孰非, 历史自有公论。杨:你说的党的工作,具体是指哪些方面?罗:主要是想改善党的工作作风、工作方法、党的形象。杨:你对党的领导方式进行了哪些改革?罗:在清华时我就对党的工作作风、工作方法等方面有想法。我觉得从反右及文化大革命以来,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的党已慢慢脱离老百姓,高高在上,并逐步蜕化为特权的党,寄生的党。政府靠纳税人的钱养着,这是应当的;党靠纳税人养着,算什么事? 清华有《教师工作六十条》。这个文件规定,教师党支部书记减少三分之一工作量,我就觉得不对。我来深圳想改变这种做法。1985 年整党学习,深圳市委每个办公室都贴上条子:“下午整党学习,有事请明天再来”,他们半脱产整党一个半月。对这种做法我很不满意。深圳大学规定:政治学习、组织生活和整党学习都不许占用工作时间。市里要求我们整党学习一二百个小时、全脱产要一个月,半脱产也要一个半月。我们没有这样做,而是不占用工作时间,搞了个周末党校。把午休取消了。每天增加半小时工作,把星期六下午也空出来了。周末党校星期六半天、星期一整天。还搞了个党员阅览室,在那里学习整党文件。文件很多, 其实有的原来学过。党员阅览室全天开放,教师党员随时可以去看。规定每个文件学习多少时间,每人一个手册,看完文件就在自己名字上打钩。党员分三批,每批两个月。这样做没有占用教学时间,效果很好。只是党员干部辛苦一点。同时,经过省委和市委领导同意,我们还把深大党委组织部、宣传部和统战部、武装部都取消了,只设一个党办,而且组织部和人事处,校办和党办沟通协作,这样精简了机构提高了效率。我还主张不要强化党的机关工作的神秘性,不设保卫处, 只设环保处。所有党的干部都由有行政职务的干部或教师兼职。没有全脱产的党的专职干部。党委书记可以是教书的,也可以是扫地的,都有自己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66的工作,自食其力,有自己的工资。解放前地下党员还拿出工资来资助党的工作呢,取得政权以后却要靠国家财政养活,这不应该。清华规定党的干部减少三分之一的工作量,我们倒过来,要增加工作量。党员干部的平均工作量要比党外教师职工的平均工作量要高。如果低了,这个支部就不合格。做党员就得辛苦一些,就得多做些工作。在深圳大学, 我这些做法党内外都认可。1987 年我去美国访问了几所大学,其中有三所教会大学。10 月底回来召集党办的干部开会,我说:“这次出国使我非常震撼。在某些方面,我们共产党不如美国教会。我看到三所教会大学,所有的校产、校舍、设备都是教会出钱。我们党出钱了吗?教会还设奖学金资助困难学生,令我最感动的还是全体教职员工都是教会的成员,教友,都是义务地工作。我看到一个花房里有位老人在修剪花枝,我问他多大年纪,他说 78 岁。原来他早就退休了到这里来义务工作,是教会派来的。而我们的党吃人民的,拿人民的,什么也不给人民,还要人民热爱我们、听从领导,这样能行吗?能长久吗?这样下去是不行的!因此,我在深大开会,提出四条建议,希望大家支持:第一, 从 1988 年 1月 1 日开始,学校取消党组织的活动经费拨款,由党组织自筹资金;第二,1989年一年内创办一、两、三个党办的企业,自己养活自己,为党组织提供活动经费;党办企业必须奉公守法,不能利用党的权利,占用国家资源;第三,从 1990 年开始,用党办企业赚的钱设立共产党的奖学金,资助困难学生,奖励优秀学生;第四,1991 年用党办企业赚的钱设共青团奖学金,资助困难学生,奖励优秀学生。”我讲完后,大家都表示赞同。党办主任唐才儒给我一份资料:1957 年苏联共产党的活动经费 70% 来自党办企业。我说:我们差距太大了,不得了啊,我们得下决心搞。从 1988 年 1 月开始直到我下台,我一直努力做这件事。在这一年半的时间里, 我们党组织的活动经费确是自筹的。我采取“三上三下”的方式进行整党。我先写了个整党检查,放在阅览室让大家提意见(真有人给我提意见),这叫一下一上。根据大家提的意见,反复改三次。然后在大会上说:这是我第三次检查,这三次都有书面检查放在党员阅览室,请大家看过, 提过意见。现在再征求大家的意见,还要不要我再作一次面对面的检查,面对面地听取大家的意见?下面说:不要了,够了。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67深大从建校开始,就不断地在推出改革举措。深圳市委开始对我们的改革不放心,总派人到我们周末党校来检查,他们看得认真。梁湘同志就认为我们搞得不错,有一次市里开会, 他让我作个发言讲一下。我发言时放了一炮。我说:“这是我们由革命党变为执政党的一个大问题。我们不能变成特权党、寄生党。”我讲到市委有关部门门口贴“下午整党学习,有事请明日上午再来”的条子说:在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能说“今天下午政治学习,有仗明天再来打”吗?台下开始哄堂大笑, 过后突然一点声音没有了。会后有人说:“你今天捅大娄子了。专职做党的工作的人恨不得把你吃了。你好办,你有专业,别人怎么办?”我问他:“你的看法是什么?”他说:“我支持你的看法,但我不敢说。这股力量太大了,是惹不得的。”这件事后来(特别是“六四”以后)成了我“取消党的领导、淡化党的领导”的第一大罪状。他们说:取消党的领导,连党的经费都取消了,还不是取消党的领导?工作组把我送到丛化“反思”,并组织深大师生对我进行背靠背地揭发,但据我所知,没有党员批评我的这些做法。其实,“淡化党的领导”这句话赵紫阳讲过,我没有讲过这句话。我是讲党的机关、党的机构要简化,党的形象要改变。但是我认为,这句话没错。杨:他们什么时候开始批判你?罗:1987 年 1 月 17 日,我去广州开会,当时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一下汽车,我感到不对头。没有人打领带,都不穿西装了,互相不说话,很紧张。当天晚上广播耀邦下台,大家都没说话。第二天在省委礼堂开会。广东省委书记林若在报告中说:“胡耀邦淡化党的领导、取消党的领导,我们这里没有这种现象?不会没有的吧?深圳大学罗征启来了没有?”我举手,表示来了。林若接着说:“你在深圳大学搞‘三化’党的活动业余化,党的干部兼职化,为党工作义务化。你这就是淡化党的领导。”散会后出来,谁也不理谁,相互间不说话。开了两天半小组会之后,第三天,林若派两名干部找我谈话,他们说:“罗征启同志,林若书记在大会上点了你的名,批评了你淡化党的领导的错误,你到现在一言不发,现在该向组织有个交代,表个态吧?”我说:“我怎么交代?你说我淡化党的领导,你得拿出证据来,先不说这句话对不对,请你们先说明,我在什么地方、什么文章中讲过或写过淡化党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68的领导?”他们说:“你没有听说过?”我说:“听过。是 1 月 18 日林若同志在会上讲的。你们也在场,应该知道是谁说的,你问林若好了。他说罗征启淡化党的领导,罗征启没有说过,那就是他说的。”杨:2000 年 5 月 28 日我访问软禁中的赵紫阳,还是林若买的录音机。去年林若还托人要我的《墓碑》一书。这两件事说明,林若是同情赵紫阳的,也不会很左。他为什么对你这样?这中间有没有“陈办”的作用?罗:“陈办”有没有作用不好说,我没有根据。你说林若不左那是退休以后,在位时就不一样了。在党的领导这个问题上,我是另类,他们总是找机会批判我。宋平在一次讲话中说:在这次事件(指 1989 年政治风波)中深圳大学出格了。新中国的改革总是要踩着线走。没有领导吭声,就能走得远一点。领导瞪你一眼,咳嗽一声,你就退回去。改革就是这样一点一点前进的,一帆风顺、大踏步前进的情况是没有的。但是 89 年时,党突然撤回来了,我来不及撤,因此就叫“出格”了。别人退回去了,我退不回去,就晾在这里了。1987 年胡耀邦同志被罢黜之后,林若点了我的名,我和深圳大学渡过了艰难惨淡的一段日子。梁湘时代深圳市委、市政府的一些老领导差不多都走了,只剩下常委副市长邹尔康同志奋力保护着深大,但是到 1988 年,邹尔康同志也调到海南去了。杨:1989 年春天深圳大学发生了什么事情?抓你什么问题?罗:4.26 社论广播后,学生闹起来了。我会见学生代表时说:“你们在学校关起门来闹我没意见,你们一出校门,涉及上层, 涉及中央,我肯定要下台, 上级不免我的职, 我也要辞职。1986 年 12 月你们游行是我的错,我有一个条例定得不合适。你们上了街,堵塞了交通,砸了一辆车,那时我还可以做工作, 保护一下你们。这一次你们闹过了头,我肯定要下台,我下来了, 就没有人保护你们了。”这一次我基本把学生按住了,没有出去。4.26 社论之后,全国各地主要的大学都卷入了学潮中,其中学生没有上街游行的除了深大以外,几乎没有。直到 5 月 17 日,因学校无法再阻止,深大学生才第一次上街游行,而且秩序井然,没有任何暴力破坏现象。5 月中旬,北京学生开始在天安门广场绝食。深圳大学的教师学生联合召开记者招待会。我没有参加,按规定香港的记者是不能来参加的。主持人首先问: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69“这里有没有境外来的?” 有一位记者说:“我是亚洲电视台的。”主持人说:“对不起请你们退席。”亚视记者当场退席,但听说后来又进来了,情况混乱,没人管。当晚亚视播了。这也算成我的一个问题。记者招待会的“温度”越来越高,控制不住了,大家要出去游行。学校挡不住了。打电话请示市里,得到的答复只是尽量“挡住!”市里要求我们“挡住”学生,不要上街,但游行队伍走到市政府门前时,市政府派人送去水、食品,并且派车将游行队伍拉回学校。这时,深大学生的情绪逐渐变得激烈起来,我要求党员不要参加游行,要求团干部不参加游行,要求党员团干部守住学校。到 5 月 19 日北京宣布戒严,深大就守不住了,有学生把烧着的报纸从楼上往下扔,很乱。我请最激烈的同学代表到二楼会议室, 请年轻的教师帮助我安抚学生,其中有刘会远(刘会远是谷牧的儿子,组织能力很强,在学生中有威信)。刘会远对学生说: “戒严这事儿,你们想一想,谁有这么大的权利定?肯定是邓小平决定的。邓小平定的事儿肯定是不会改的。劝你们还是不要轻举妄动。”当晚,学生仍决定第二天要去游行,我明确表示不让党员干部出去。第二天学生要出去,我阻挡不住,又怕他们出去太乱,就说: 你们最好选好自己的指挥,我还派一些非党员的行政干部和车子跟着。结果这天游行秩序很好。这天晚上,市委副书记秦文俊、副市长李传芳及市里一些领导同志来到学校,表示感谢和慰问说:“感谢你们,深圳大学的游行队伍十分整齐,秩序非常好,连地上的垃圾也扫干净了,影响很好。这样的游行队伍从来没有见过。”但“六四”以后,省、市领导就翻脸了,连自己讲过的话也不认帐了。“六四”后,当局整肃深圳大学,主要抓住深圳大学的三件事不放:第一件事是:“致中共中央的紧急通电”。5 月中旬我见到市委副书记秦文俊,向他反映:“现在学校很难办,很多事是政府管的,现在政府不管,推给学校,学校领导很为难。我想把意见向中央反映一下。”他问:“你怎么反映?”我说:“我们正要开党员代表会改选党委,有些同志就想以党员代表大会的名义反映。”他说:“绝对不能以组织的名义。”当时深大的刘会远、张卫东、章必功、张文华等几教师成立了一个写作小组,我把秦文俊的意见通知了写作小组。写作小组起草了“给中共中央的紧急通电”和“告全国人民书”两份东西。5 月 20 日中午,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70张文华拿着“给中共中央的紧急通电”给我看(“告全国人民书”已由游行队伍带出去了,没有给我看),说大家商量以个人签名方式发文,让我也签个名。我注意到其中提到紫阳与戈巴乔夫谈话透露中央有个秘密决定,大事还是请小平来定时,一方面对将秘密决定首先透露给外国人有意见, 一方面写了“不要太上皇”,这样,矛头是指向邓小平了。我本有点犹豫,但还是签了字。这就成了“一件事”。日本报纸说, 下面党组织向中央通电逼宫是少见的,只有深圳大学才做得出来。外电这种添油加醋的报道,使事态变得严重起来,而且我们给中央的“通电”,外国传媒怎会报道出去呢!“六四”以后, 工作组进校,我承认我看了稿子,签了名,承担了责任。第二件事是:“告全国同胞书”。写作小组在写“通电”同时,还写了个“告全国同胞书”。说实在的,这份东西和我的关系并不大,它的内容甚至直到今天,我尚不甚了了。但我是学校的第一把手,必须承担领导责任,我一句话都没有辩解。张文华拿“通电”找我签字时,告诉我游行队伍已经把“告书”带走了。据游行队伍的领队回来说,游行队伍走到市政府大门口时,市府派了一位官员(市府秘书长或副秘书长)接了“告书”。晚上市委副书记秦文俊来深大慰问时,当着许多人的面(包括深大校领导,党办主任,校办主任,一些学生干部,还有选举出来的游行的指挥等人)感谢大家做了大量工作,保证了安全,也没有阻塞交通,游行队伍过后,垃圾废杂物都清理好, 许多传媒记者都啧啧称奇,都说“从来没见过。”秦文俊还说: “你们那个‘告全国同胞书’市府已派专人送往广州及北京了, 你们就不必送了。”我此时才知道“告全国同胞书”已送出去了。后来,“六四”事件发生后,6 月 17 日,秦文俊召集校领导干部到市委开会,在会上他怒气冲冲地把一张油印的纸张甩在我面前:“你看看这是什么东西,这么反动,你们学校的思想政治工作和管理工作怎么搞的!”我拿起看了一眼,正是“告全国同胞书”。不到一个月,市府领导自己对之前讲过的话, 干过的事及应该承担的责任,全都忘了!但是,我并没有怨言,我是校长,是第一把手,我应当承担责任。我只希望由于我承担了责任,中央、省、市领导就可以放过深大:我们几年来用血汗凝成的改革成果,不要毁于一旦。这么多学生干部和群众、以及教职员工和党政干部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71日日夜夜全心全意建设和保护的这么好的一所大学,不要因此沉沦!但是, 我们的希望落空,我们担心的情况陆续都出现了。第三件事是:清查“非法组织”及其成员。这是一个非常可笑的罪名。我是校长和党委书记,为什么要搞非法组织?原来这是指 5 月 20 日群众要上街游行,我阻拦不住了。就宣布党员和团干部不准上街,留守在学校,保护好学校,但是游行队伍必须有指挥,我于是建议由群众举手表决选一个指挥组。我又指派了几位教师、职工干部协助。当场选出了一个指挥组。就是这个指挥组,5 月 20日那天,指挥得井井有条,没有出现任何事故,受到市领导秦文俊的表扬。秦文俊表扬的时候,有指挥组的成员也在场听到。而且 5 月 20 日之后,这个指挥组就没有任何活动了。谁知过了两个月。省、市公安机关,不听我们的解释,硬是出了个文件,说这个指挥组是“非法组织”!到 7 月 21 日,市里通知:市公安局和南山公安分局领导 22 日要到学校宣读和贯彻重要文件,要求学校组织教工队伍参加。当天晚上,我接到一个电话,声音低沉,说:“罗老师, 我是 3355……”我知道这里南山公安分局长的“BB 机呼号”。我问:“我知道,请问什么事?”他说:“老师,您的日子快到了,您要有思想准备,家里和办公室也收拾一下。明天要到深大宣读关于非法组织的文件,要我代表南山分局去宣读。我是深大的学生,是您罗老师的学生,我拒绝出席这样的会。老师, 您保重!”我以有这样的学生而感到自豪。第二天他果然没来,由一位副局长代。副局长对我说:“局长有事不来了,他让我问您好。”此后,听说这位正在读深大专科(半工半读)的局长, 辞职出国了。省、市政府指挥的工作组进校以后,“非法组织”问题一直困扰着我们师生干部,也困扰着工作组。因为师生当中没有人承认自己是“非法组织”成员,这“非法”的“组织”在哪里? 它的纲领、目标、组织等等,作为一个“组织”应该有的一切, 它都没有。那么,我们为什么要对这样一个虚拟的“组织”负责呢?我不知道其他人怎么想,反正我直到现在,也不承认深大有过什么“非法组织”。当时在深大读书的上海代培生王滋,热心参加各种活动, 游行队伍选举指挥组成员时,他第一个当选,工作做得很好, 说他是“非法组织”成员,他当然不能接受,多次谈话以后, 被学校取消了学籍,送回上海,不知所终。此人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72此事,一直是我一块心病,我不能保护他,深感内疚。杨:上面是怎么处置你的?罗:7 月 24 日,市里通知我去谈话(我知道文件到了)。市委书记兼市长李灏、副书记秦文俊、广东省委组织部副部长,挂职到深圳刚到任的市委组织部长古之德三个人找我谈话。古之德念了省委和市委文件,停止我书记、校长职务并进行审查。李灏说:“征启同志,你对广东对深圳是有贡献的,我们也不愿意这样处理,但领导指示,我们也没有办法。”又说:“你以后有事要找我不必通过办公室和秘书,直接来我办公室就可以了, 我已经交代了。”我说:“谢谢。”秦文俊说:“我会叫深圳大学给你安排一个生活秘书。” 我说:“谢谢啦,我现在也没有生活秘书,不必啦。”他说:“那不同了,你原来是领导,不用你说下面会安排好,现在你卸任了, 看个病,用个车之类的事,总得有人安排一下。”我又说:“我早就有思想准备。停职没有什么,不过我想问问,明后天你们谁去深圳大学宣布。”李灏说:“我明天接待外宾,文俊你去吧。”秦文俊说:“我明天主持一个会,老古你去吧。”古之德说:“我刚来,不认识深圳大学,深大也不认识我,我是今天才认识罗校长。还是市里边主要领导同志去吧。”于是,李、秦、古又推转了一圈。我说:“你们商量吧!”我转身就走了。第二天,因为市里一直没人来深大,我就召集干部会议宣布:“我已经被免职,希望大家对我的错误进行批评,并希望大家和新的领导好好配合,把深圳大学办得更好。”同时,我在电脑的校园网上,向全体师生宣布我被免职一事。杨:后来深圳市委到深圳大学宣布没有?罗:没有,直到今天 20 年了,市政府一直没有人到深圳大学宣布免我的职务,也没有下达我被免职的文件。但以后开除党籍是来人了的。开除党籍以后关于工作安排任免和调动,只有省、市委组织部的文件,没有行政的调令和文件。1991 年 3 月 20 日,市纪委书记莫华枢来向深圳大学的全体党员宣布开除我的党籍。会上有人递条子问:赵紫阳还没有开除党籍呢,为什么急着开除罗征启的党籍?新任深圳大学党委书记吴泽伟念这个条子后说:“问得很幼稚嘛,这是我们党的一贯政策嘛!过去伪县长、伪保长可以拉去枪毙,但李宗仁回来我们却热烈欢迎,安排工作。”他说完,会上哄堂大笑。据说中央某位领导同志(我不知确切是谁)关于我的处理问题提出三条意见: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73一、 开除党籍;二、免除行政领导职务;三、送回原籍。前两条很快就办了,第三条很难落实。开始要调我去清远市房地产公司任副总经理。我拒绝了。因为总体上我不同意对我的处理,如果我默然接受了这项安排,则等于我接受了对我的处理。后来在当时接替林若新任广东省委书记谢非的关照下,改为调任在广州的广东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任副院长,我仍然拒绝, 直到现在。从 1992 年初开始,我就失去了工资、社保、退休医疗保险等所有的权益,户口也被违法强行调离(在公安部长贾春旺的干预下,2001 年户口转回深圳)。为逼我离开深圳,1992 年深大还把我爱人的工资也停发了,她的教学工作和指导研究生的工作都停了。直至她向各方写信抗议这种的做法,半年后才恢复了她的工资和教师资格。1992 年 10 月,李灏曾经召集全体常委找我谈话,要我离开深圳。先说了许多好话,说我有贡献,是上级决定的,我们没办法留。又说在广州给我买了 126平方米的新房子……我仍不接受,除了前面的理由外,我还指出:中央、省、市三令五申不准动用公款买商品房私用,你们买这 126 平方米的商品房是个陷阱,会陷我于不义。我同时质问纪委书记莫华枢:你在宣布开除我党籍的深大党员大会上,就坐在吴泽伟旁边。对他说的“过去伪县长、伪保长可以拉出去枪毙,但李宗仁回来我们却热烈欢迎,安排工作”,你就能容忍?他把我比作伪县长,伪保长,我可以不说什么,因我已被开除出党,但他把紫阳同志,我们党的前总书记比作国民党的头目,我不能容忍。我想请问你,是应该开除我, 还是开除吴泽伟?我又问李灏:“开除我的省、市委组织部和省、市纪委的文件说:‘罗征启在八九的政治风波中,错误地支持北京发生的动乱和暴乱,严重违犯党的组织纪律。’所以开除出党,我想请问这个阶段我在广东,没有去北京,连电话也没打过。广东没有动乱,深圳也没有,我是如何支持动乱和暴乱?至于党员个人在‘通电’上签名,即便内容有所不妥,甚至有错误, 也不能定性说我违犯了党的组织纪律吧!”他们都没有回答。他们也无法回答。我不讳言,我不同意 4.26 社论的基本观点,我支持青年学生爱国反腐败的行为,但是我不承认我个人和深圳大学支持过动乱和暴乱,不承认我严重违反党的组织纪律。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74杨:听说你没有去广东省城乡规划设计院就职,自己办了一个建筑设计公司,这个公司经营得怎么样?社会效益和经济效益如何?罗:我被逼得无路可走了,被抛到体制之外,人、财、物的资源都没有了。几乎是从零开始,白手起家。还好老婆不弃不离,等她到退休年龄,立即退下,在清华、深大两个母校和许多校友的支持下,艰难起步,惨淡经营,逐渐成长起来,到 2007、2008 年,已达到 400 人,营业额两年都超过 1 亿,每年纳税近千万。这样做和这样做的结果,也满足了我在 1987 年参观美国教会大学之后所立的心愿,不用国家的资源可以办企业。当然,我已被开除出党,有利润,虽不能建“共产党奖学金”,但可以支援一些公益事业。如我们每年捐赠给清华大学教育基金会设的梁思成建筑教育发展基金、蒋南翔奖学金以及中国民居的调查研究等。虽然现在还不是很多,但还是有一些成就感。所立心愿,矢志不移!“三化”,党的活动业余化,不能占用工作时间;党的干部兼职化,没有全职干部。“三化”,党的活动业余化,不能占用工作时间;党的干部兼职化,没有全职干部。【访谈】罗征启先生谈 1989 年的“政治风波”时间:2013 年 6 月 28 日地点:深圳市清华苑建筑设计有限公司罗征启办公室采访人:飞燕燕:网上有关您在深大六四期间的记载非常少,少到无法对照查看,有人写过您从四月开始就支持学生的行动,是这样吗?罗:很严格来讲,我的深圳大学没什么事。有时我跟大家开玩笑,六四平反的时候,我还平不了反,因为我没事儿,平什么反?就像清华我们同班同学,他57 年划了右派,已经分出去了,在北京市规划局。他 79 年右派改正时,他写信给我,他说听说反派改正了,我这能不能改正,我马上给他回信(他在东北),赶紧给原单位北京市规划局写信,我们从来没有划你右派,怎么给你平反?他说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75我所有学习,劳改都参加了。他们说,我们规划局档案材料里没有你。当时是有指标的,沾在边边上,当时少了,没完成任务,就划了他了。多了就把他拿下来。有时一个人有时上去下去,上去下去,就忘了。还有一些右倾,包括我这次在中心看一本书,就是四川李景泉一句话,打了一支中学生右派,最小的 13 岁,最大的参加了抗美援朝回来的,指标上没他呀。这事不完全是“六四”的事。当时深圳大学青年教师中间成立了一个写作小组,写作小组有 5、6 个人。他们成立写作小组时告诉我了,我知道,但他们具体写什么东西,我没管过。他们在 89 年 5 月底时,想跟中央提一些建议、要求,主要是赶快处理好学生这个问题,当时跟我谈的时候倒是没提这些,我们学校一直比较开放,在校内说什么都可以。我跟大家说:“在校内说什么都可以,写什么都可以。出学校,第一别上街,上街游行这些,这次上街游行我肯定下来了,他不免我职,我也要辞职,原因我说我就不跟你们说了。反正我跟你讲,不免我职,我也要辞。这就不像胡耀邦下台时那次。那次你们游行了,阻塞交通后出了问题,那次我挡了,我说这是我没处理好,学生跑街上去了,当时我承担了责任。这次,我告诉你:如果我免了,我辞了,我就承担不了了,所以你们不要上街。另外,你们写什么东西,要注意,事先商量一下。燕:您是跟写作小组说的?罗:我是跟学生座谈时,写作小组都在。年轻人爱听年轻人的。这些年轻老师可以笼住这些学生。有几次,从5月初开始到绝食、从绝食到“六四”出事,几次学生都由青年老师帮忙,稳住了没出去。出去了,秩序非常好,也没出事。新华社记者和深圳市的主要领导,秦文俊是市委副书记,带着副市长、带着办公室主任,带着市府一班人到深圳大学来看我们。来感谢,新华社记者看了很感动,今天去游行秩序很好,没出什么事儿,而且完了以后打扫卫生,把垃圾一堆堆,堆好,交待好了才走的。所以来感谢领导。但是这些官僚,不官大的小的,最主要就是保自己。但是后来,“六四”一出事,马上翻验。他们曾经当着面说,你们秩序很好,你们送的告全国同胞书,我们已经派人送广东了、送北京了,我说我没看。旁边告诉我,因为我定的规矩,党员不许上街,青年团干部不许上街,我宣布过好几遍。但他们跟我说,不去不行,万一乱了怎么办?所以,我说党员干部不要去,指挥不能是团干部,让同学自己选,这样才去上街,秩序非常好。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76比党员团干部组织得还要好。6 月 4 号出事,6 月 17 号叫我去开会,坐一桌子人。秦文俊拿着一张纸,站起来走来走去,走到我们面前,把一张纸甩我面前“这什么反动,这么反动”,这是我第一次见到这个稿子。我没说话。后来全校开大会,要检查的时候,我就说了一下“一个通电,一个是告全国人民同胞书”,我是党委书记,我是校长,政治上我负责,我来我承担。后来好多人跟我说,你不必承担责任。我说不是这样,你没有政治经验,我承担不承担,都得承担,他要整我,不是我承担不承担的问题,假如我不承担,他要把学生整出问题来,这样更麻烦。我在清华,这个下手可以狠呢,我不能干那种事。那时候告全国人民同胞书,比较“反动”。是激烈啊?是不是言辞激烈,要说反动能有多反动?他又没打倒谁。不就是打倒官倒吗?没喊打倒共产党,不要社会主义。“六四”一出事,6 月 3 日,我从上海回到学校,有点不对头了,经过广东的时候,广东的人游行,这里还好。6 月 5 日,市里来通知,绝对不许游行,绝对不许上街。很严厉,市里说,不许开追悼会。我说你们悼念,当时叫动乱,悼念死难军民,把军民对立起来不好。要注意。到以后,开追悼会,设立了灵堂。燕:您是不是但心只悼念民,不悼念军,被抓到更是问题。罗:该整还是整。比其他学校文明多了。比胡耀邦那次有经验多了。燕:有教训了。罗:这次我还宣布了一个口号,“三个保护”。保护好特区投资环境;保护好学校物质精神环境;保护好学生。后来他们又加上了老师。保护好师生。三个保护比较全面,真正做到很难,你想想啊全国像点样的大学都在停课,都在闹,我深圳大学,专科一天课没停,一堂课没停。本科整个的连“六四”出事以后,整个来说停了8天,半课。来定的7月初广东省大学英语四级考试,在高教厅发个通知征求意见,要求先暂停,明年再考。我们复信,要求照考。因为我们是可以照考的。我们的图书馆一天没停,电脑中心没停一天。我们学生什么都是正常的,你说我们动乱,动什么乱啊?但是最后还是找到一条,他们说,通电里头有一句是骂邓小平,骂邓小平什么呢?发的电报上还是通过市局发的,通过深圳市领导,但他们不同意。我们学校正在开党代会,我们建议大家用个人签名名义,有 200多个党员签名,发出去的时候,下面署名是全体共产党员。燕:全体共产党员有多少人?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77罗:有几百。人数有差别。燕:通过市局,是通过市公安局,还是市电报局?罗:是通过市政府。是发之前先让他看看。他呢就是市里不同意,告全国人民同胞书,他没说不同意,他说他给送北京。那个是全部同意的。也没说同意。市里这帮官僚他绝不会说同意的,他不认账了。不会表这个态的。这篇我看到了,作者是谷牧的儿子,挺好的一个人,他说他要写一个。我说你写一个可以,你要注意。其实最大的意见,咱们的党中央又来这套了,就是出口转内销这套,党内决定,先跟戈尔巴乔夫说了,我们中共党员不知道,先跟外国人讲,秘密决定我们不知道,赵紫阳说的,我们最高领导人是邓小平。我最大的意见是这个。他们写好了以后,非常草的稿子给我看。我说去打印,他说打印好了再给你,看个清样。我们是民主的,跟清华不一样。在清华,我是宣传部长,一个东西要发出去,从来没出过事儿,从来不审查,谁发的稿子谁负责就完了。他们打了清样后,有人签了名了,给我留了个地方,当然是第一个,我拿起笔就签了。这句话是什么呢,是“我们不要太上皇”。这句话是不是 6 月 10 号开会说有一句是骂邓小平的。其他在任何其他地方,没有说过邓小平。 如果不是“六四”的话,我对邓小平还没那么大意见。燕:是不是陈云这个事呢?这么久了。罗:“六四”这么多年了,还惦记着呢。燕:那全国人民不能忘了啊。罗:去年,才给我护照。燕:您能到香港走动吗?罗:2010 年我拿到了香港的。一直就这么多年。陈云这个事啊,有些事也是外面传媒炒作有关。燕:外面?境外?罗:日本,都登了。日本的评论说基层党组织像这样逼宫的作法实属罕见。我也收到一个电话“你干什么反对邓小平?燕:这是个什么人?罗:我没说话,也没问他什么人。燕:邓小平在这里,是不是有些人认为他是深圳的恩人。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78罗:也可以这么讲吧。改革开放不管有多少副作用,整个改革开放你说他是总设计师也好,邓小平和陈云比起来的话,还是邓小平开放一些吧。燕:在本质上政治上还是一致。罗:“六四”发生事情以后,他们用了很多手段。看着我就不说了。燕:看着您是,在您家盯着?罗:去我家里的,都要问。要盘问客人。后来很长时间了,王丹到我家里。他是清华的研究生,第一次服刑后,跑深圳来了。几个研究生都来看我。我对他印象还挺好,他说“我很佩服你,我来找你,就是我同意你的看法。我说我什么看法。他说“第一个你反对暴力,同时你又拒绝出国”。当时各种途径来找我,想让我出去。当时好多让我出国的,有外国人,我认识的,在中国学中文,外国组织找他。想法把他(罗征启)弄出来,一切工作将来前任,家属我们负责,你只要把他弄出来、上了岸,我们给你 80 万美金。我说我不干。燕:干嘛的外国人?罗:原来在中国学中文,非洲的。他说咱俩一人一半,我说 80 万太少了吧,我才值 80 万?他说你要多少?我说 80 亿差不多。他就跑了。6 月刚发生时,我一直不说话,真的假的你闹不清楚,我说什么呀?所以他们说,你真能憋得住。我说什么呀,我说什么都出问题。有一天,公安局出来绕着问,你怎么不告诉我们?我说你们派来的,我为什么要告诉你们政府?他说,你怎么知道是我们派来的?我说,深圳大学的学生啊,我说第一,最多北京、华北来的,最多是北京,再往北去没有了。这来的是东北口音,第二,他叫我罗校长,学生都叫我罗老师。第三,深圳大学学生跟我熟的,都是广东人,都跟我讲广东话。他要是北京人,讲北京话也马马虎虎,因为我在北京长大。派我来的时候,杨继绳采访我的访谈录:他说你怎么知道是陈云?我说你自己判断,有几个事:一个我调来深圳大学的时候,刘克跟我谈,让你去深圳大学你有什么考虑。我说咱们先不说怎么考虑,我去深圳大学可以吗?这是边境。当时关于陈云的事、陈云儿子的事,刘达跟我在党委常委的会上骂我不懂政治,我顶了一通,刘达挥袖而去,过了两天,刘达找我,说是我错了。你是对的。我已跟陈的秘书(姓邹还是周秘书)说了,这期不让他去了。这样你还有什么意见。我说刘达你这么做,我很感动,这事本身我当然没意见。我觉得我写信给陈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79云同志自己,请他干涉这件事,不让陈元出国、这批出国,本来我也是好心,这是件很小的一件事儿。我请胡绩伟帮我,因为中央在开会,我没办法交到陈云手上,我请胡绩伟送交到陈云手上。信封封好了以后,交给胡绩伟。第二天胡绩伟打电话说,我不在,电话纪录上写胡绩伟来电。陈云膀胱癌住院治疗,信我没办法交给他。他就交给他秘书了。秘书就秘书吧,我也没办法。再过一天,刘达就找我了,说陈云说宣传部有人告他状。燕:说的就是你清华大学宣传部?罗:我说知道,是我写的。他说你这么大的事儿,怎么没找我商量一下。我说,你批错了。这么大的事,我不管不行啊。因为全清华都在骂陈云,不是骂陈元,我叫陈云做做工作。全清华都在骂陈云,而且不仅清华,北大、北师大都在骂,这件事已传经出去。再不制止的话这事是不行的。我请你来处理这事,你怎么处理呢?如果陈云怪罪下来,我还希望你给我说两句好话,这同志没有坏心。假如是你同意,怪罪下来,谁给你说好话?他说你也给我打个招呼?我说我不能给你打招呼,我说你的秘书当时跟我商量过,他也觉得老罗这么做的话,比较妥当。我说你这么承认错了,我很感动。我说:胡绩伟把信送来了,陈云住院治疗,秘书打开信看,我没什么说的,但他看了之后,直接告诉当事人陈元,这我不能接受,这叫什么,这是违反组织原则。他做秘书的不能这样。今天他能这样,明天秘书和儿子就能弄在一起整我。燕:可是他儿子当时还这么年轻,就有这样的势力了。罗:陈云力量大啊。燕:当时官场风气就这么坏了。罗:杨继绳说,你得罪陈云邓小平,你现在还能活着,你该满意了。燕:我转过头来,对常委们说,你们都是我的领导,我最年轻,我最小,你们也了解我,今天这么处理,没有意见,我很感动。将来有一天你们还会看到,将来有事的时候,你们想起来有这事儿就行。 到还是有事。林克经我这么一说,他想起来了。他说今天不谈了,什么时候谈,我再找你。第二天一早,办公室找我到林克办公室。他说我跟三部一办,沟通过了。他们都通过了,你放心去吧。燕:“三部一办”是什么?罗:“三部”我知道:教育部,管高校;中宣部,是党管高等学校的;中组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80部,是调人的。我说中办管这个干什么?他说不是中办,是陈办。燕:这就是您前几天在会上说的,早晚出事会看到。罗:后来,82 年还没完事儿。所以原来(1980 年)中央调我去,去第一期培养接班人的培训班,而且是班长、支部书记,很受重视。80 年叫我去,而且我在那个班里头我算级别比较高的,清华大学副书记,按部级;那里头只有两三个副部级,其他都是厅局级够多的了。80 年(我)去中央党校,胡启立,他正要往上提的时候。他去党校去找我。他说,听说调你去团中央你不干,我说我到团中央干什么,我说我年纪大了。你什么年纪大了,我回团中央时我 51 岁了。他说你才 45 岁,你算什么年纪大了?我说启立同志,咱俩可不一样,你刚才说了,你回团中央,你是回,我是去,我谁也不认识。他说你等着挨整吧。有时跟刘达聊起来,他说你文化大革命挨整还没挨够。燕:文革思维还惯性着呢。罗:还在文革思维。怎么说呢,我们这些人都是团派的干部。在清华团派就是蒯大富那一派的,我听说心里就不喜欢这个。咱们总书记,胡耀邦说什么,我们只能 YES,不能 NO。这事不跟你开玩笑,我说我也不开玩笑。说来是有人让我来,谈也是有人让我跟你谈的。跟你谈就是要 YES,不能 NO 的。谈话到此为止。后来王兆华告诉我,本来胡启立就说年底来调令。王兆华是团中央的,三胡一王,有时三胡二王,但平时我们都说三胡一王,王兆华就是写这个字的人(条幅)。我们在那儿学习,王兆华就是派来考察我们的人。王兆华有一次跟我说,老罗啊,你有反映啊,说你这个人思想有点偏激,以后你说话做事小心一点,没必要嘛。小心一点有什么不好。后来,很多年后,还是王兆华告诉我,80 年去中央党校学习,是一年制的,到年底调走三个人,我一个,田纪云一个,还有一个是谁。后来没我了。这个我也知道,在研究十二大班底的时候,胡耀邦打算把我提上去少工委,后来姚依林就说,这个人听说思想有点偏激,还是再看一看吧。在中国党中央这个层面,这么说法等于是枪毙了。我挺高兴的。反正有这个说法,不是我直接听到的,是别人转述。有一个事是我直接听到的。有一天教育部副部长高毅,现在高毅 102 岁了,还在呢。有一天高毅打电话给我,他以后在清华做过副书记,做过校长助理。到我这儿来,马上。我说干什么呀?他说你来,快点来,有急事。我在清华,他在师大。他说蒋南翔,南翔同志授权我跟你谈话。我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81说,这么严肃啊,南翔跟我谈话,也没这么严肃过。他说是啊,这回严肃。南翔同志让我问你,你为什么反对陈云同志的经济思想?我一听,我就知道了。我说高毅同志,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我说我问你:陈云的经济思想是什么?我说你不知道,我也不知道,你知道,我不是搞经济的,我反也不会反呀。你要我反,我先学个一年两年,我们都是实事求是的,我懂我反,我不懂我怎么反?我说我告诉你,我把陈云儿子的事,前头后头这么一说,他说:原来是这样,南翔同志那儿我会跟他说,你别管了。这样他就说:没你事了,我给你包饺子吃。以前我跟我爱人,常常偷偷跑到他家里去,他跟他爱人给我们包饺子吃。好多人去看他。我去看两个人,一个是高毅,一个胡耀邦爱人李昭。燕:别人写是别人写,您觉得陈元事件,对您起到什么转折性的影响,“六四”这一事件,对您产生什么影响,对您人生轨迹和思想轨迹,产生什么影响?罗:我觉得,不让我去中央,不让我做这个做那个。燕:您还真不适合去那个地方。罗:了解我的人说,老罗你是失马。我说可以这么讲,假如说,没这事儿的话,我可能还留在深大,做到退休。这样的话,这会怎么样?我碰到高校现在越来越胡搞,现在三四万人,我要顶,我不干。我挺同情朱清时,搞一个南方科技大,他是一个专家,一个院士,你让他去当校长,让他去组织改革,他什么都不懂——他这个院士是真的院士,他这个校长他不懂,朱清时上台四年了,他的讲话多极了,接待记者,多极了,从来没提到党的领导,没给党留个地方。我说这怎么行?我是党委书记,我还给党安排个好地儿,我是赞成共产党退出学校的,但我不能这么讲啊。我到深圳大学时,他让我当书记,没说当校长,我说我不干。说不干,两个原因,一是我很想留在清华,但是共产党有一个毛病,你不想去的地方,他一定要你去;你想去的地方,他一定不让你去。我也很想来深圳工作,广东人,很想来广东工作,有点地缘优势,广东话也会讲,广东人我也认识。看风水也说,你的祖宗血脉在南方,你回到南方可以接到地气。你在北方接不上。我说我很想回去,他们三个人都表态,说愿意去,黄副部长,我说了,这个学校你们都说了,这个学校是校长负责制,不是党委领导下的常委负责制,它就是校长负责制,而且那时候只有不到 10 个党员。我说我做当党委书记做什么?我在清华忙得要死,除了政治思想,还有体育社委员会主任,还有照片社、音乐室。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82我跑到那儿坐冷登去,我不去。结果马上,广东省高教局一位副局长,一位广东人,我明白,今天先不谈了。明天我到清华去拜见你,你有时间可以接见吗?我们用家乡话谈谈心。第二天一早跑到清华去:昨天省的常委连夜开会,讨论深圳大学的问题,我反映了你的意见,常委都表示理解,常委的决定,第一请你做深圳大学的第一副校长,明确你主持工作。张伟同志年纪大了,临时挂个名,不能长期在这儿。你主持工作,第一把手将来张伟同志退下去,你就是校长。他们还有一条,省委决定先请你回家乡看看,你愿意留下就留下,不愿意留下还可以商量。讲得到家了,我也没办法了。我想这不好办啊,也不能说人家叫你做第一副校长你就做了。看完了以后就参加他们的会,开始的时候 20 几个人筹备办,开一个会欢迎我们三个人,一个校长一个副校长。开会的时候,张伟马上表态,欢迎我来。副校长也态度欢迎我来。到我表态的时候,我说对不起大家,大家很辛苦,我来晚了。马上,高教局的人打电话回高教局,老罗同意了,他说来晚了。愿意来。这事呢,一个是反对陈云经济思想,一个是三部一办,都是我亲耳听到的,不是瞎造的。造谣说经济思想、三部一办,你造不出来。你让高毅造,他造不出来。燕:您说您帮我找的文章,是什么时候写的?(5 月 23 日至 26、27 日之间。)这文章写了之后,您是通过什么途径往上递达的呢?您说青年老师写完就送走了,就是这篇。不是您写的?罗:不是我写的,我个人写的,就是在网上写过几封信。燕:当时你们已经在网上了。罗:我们最先进了,有个很奇怪的事情,有互联网以后,有人给我说,给你装互联网,跟他们联上,他们上国际的没问题,我们也就跟着上。后来一装上,我们深大很多老师说,怎么不用学,怎么跟我们一样啊?后来一看,真一样。程序什么都一样。燕:也就是说,你们当时是全国最早的局域网?罗:全国第一个系的专业的电脑中心。建筑系第一个做上的。建筑系是这样,84 年,爱人到美国密歇根大学去,做访问学者,他认识一位搞电脑的老师,叫吴阶强,是华人。他夫人也是华人。她就写信回来问我,学校要不要搞电脑,你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83要说我们很少钱,我们没钱。他的待遇比我们的教师稍微好一些。路费我们都没有,但他们很高兴,排队买饭,在平台上吃。很多人想学英文,深大学生就一起来聊天吃饭,英文进步很快。当时我爱人还没回来,他先来。给我们建筑系建了电脑中心。全中国第一张电脑蓝图是深圳大学出的。不到一年电脑中心就建成了。有一个老师是从香港请回来的,西安通讯工程学院请来的。他来了,就说起来,在香港的中国银行工作,香港工作银行有一部电脑不要了,如果把它弄来的话,中国还没有这么大的。燕:大是指硬件大,还是计算快?罗:我们说要,连人带电脑都要。结果没估计到,东西太大,调试,附加很多设备,终端还要弄电脑,房子还是花了不少钱,等到弄好了以后,也过时了。小的电脑出来了。就基本上没用了。很有意思,各个单位自己搞的,比如说图书馆,我们图书馆是全国第一个全电脑管理图书馆,86 年新图书馆建成,87 年开始就全电脑了。别的学校做不成,别的学校书太多了,磁卡把目录输入,就得到什么时候?我们 86、87 年,只有 10-20 万册书,很快的。我们学生勤工俭学,很快就好了。我们电脑中心,他们就做了一个电脑软件,香港中文大学有一个系,用了我们的软件。国内有几个大学,也用这个软件燕:您给师生的信,就发在这个局域网上。大致是什么内容的信?罗:大致三个高潮,两个大的高潮,第一个高潮,守着守着守着,守不住了。燕:老师守不住学生了?还是……?罗:学校守不住了。燕:是行政守不住了师生了。罗:实际上是同情学生的,支持学生的,名义上又说大家不许出去,市里要求传达,学生没管住。别的学校都可以原谅,深圳大学就要挨骂。燕:第一次守不住是在五月的哪一天?罗:五月中,426 社论出来之后,闹都是校内,5 月 15 号第一次去游行。学生干部来找我,说守不住了,说罗老师对不起,守不住了。我说不怪你们。第二次,就是戒严,学生闹啊闹,闹起来了。本来用不着搞戒严的。又放一次,这些学生,有些系,号召大家回家闹革命。我就发了封信,大家不要搞回家闹革命,大家留在学校,把学校守住,减少损失。我们学校又没有围墙。结果学生还是回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84来了,没走。第三次是“六四”以后,全都走了,学校走空了。我们想在 10 号、11 号,“六四”是星期天、五号是星期一,8 号星期四,发封信让大家赶紧回来上课,恢复正常秩序。我写了一句,我们中国没有民主传统,搞成这样没有什么好结果的。大家一定要赶快回来,结果信发了以后,学生互相通知,陆续就回来了。周末都回来,就正常了。燕:您说过,你们学校总共出去了 8 天半。是这一段吗?罗:加在一起,426 社论到戒严,中间出去过,深圳大学有一条,学生比较听话,都用的星期六,星期天。耽误的 8 天半,是课堂上的。我们学校有个特别的地方,我们把午休取消了,星期六就改成半天,多出好多时间。我们把时间调一下,我出的时间就搞党团活动。因为我一直到现在,公开讲的。深圳有些人,特别是党棍们恨我。我说现在这样是不对的,我们执政党是特权党,怎么执政党开会能占用工作时间,占用上课时间。清华明文规定,党员、党支部书记可以减免三分之一的工作量,我说你这样,不是特权吗?所以,我这说了“三个化”。批评我的有这个事:“三化”,党的活动业余化,不能占用工作时间;党的干部兼职化,没有全职干部。为党工作义务化。燕:这不是靠边站了吗?罗:可那个时候党的威信很高。燕:您这是党内改革派。罗:有人说我是改革,我说声明一下,这不是改革,过去,我们共产党人地下工作时,就是这样的。当时学校的教导主任,你不能跟他们说一声,我要去搞革命工作。这就是义务化,兼职化。我们这里有很多香港的客人,内地来的客人,中午吃完饭没地儿呆,所以我们把中午取消了。下午早点休息,分两趟班车,有一趟班车没事的你可以走了,有事你坐下一趟班车。5 点下班。三封信发出去以后,学生就回来了,学校从来没有失控过。网上看他尽管介绍得很少,还是有些不同的地方。他说,学生所有上街活动都是在校长的支持下。这怎么说呢?虽然我做好了准备,但不是我开头。燕:您做好了下台的准备。罗:第一次是大家走去的,深圳市政府派车送回来的。后来,我说既然他派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85了车了,以后就这样,我们派车送去,他们派车送回来。送是他送的,他们还到学校去感谢我。燕:这以后就变成了,您派车把学生送去,他们派车把送回来。这不是达成一种默契了吗?这不是就不堵塞交通。罗:市政府,也给学生送面包饼干,吃的喝的。我没钱,我还没送过。燕:这肯定是 426 之前。426 之后就不敢了吧。罗:之后也送。深圳市和广东省,最要命的,是到时候他逃跑了。燕:我看一些资料,有些市府是投机的。一看戒严,风向变了。罗:主要是投机。深圳大学干部里头,很难讲,投机没这么严重,逃跑了,吓跑了。比如说,520 戒严那天,开全校大会。我去了,我一看,还好,也不是太激动,学生代表上去,教师代表上去,温度越来越高。我上去说了几句,还是要保护好学校,三个保护。正在这时候外头警车响了。一下子气氛很紧张,不知道警车干什么,我站在台上,出去看看情况再说。原来有一个总务处的副处长,不知道哪儿弄了个警车来。他说到游行时我在前面开路,一般人就不管你了。他神通广大,真是开个警车在前边。人家查他牌子什么都是真的。后来到海南去了。没整他,“六四”以后问我。罗老师你怎么考虑?你藏一段也可以,你硬说辞职走了也可以,我也有护照,也有去日本的签证,他说你走了也可以。我说不行,我走了就回不回来了。万润南来见着我,问我怎么办,我说不想走。他说他也不想走,走了就回不来了。他说回不来,只是为自己生活的话,可能出去的话,生活还好一点。但是不能回来的话,什么作用都没有。燕:被边缘化了,参与不到推动社会了。罗:他说不走要是抓呢?我说假如抓,我们一句话不说,学邓小平,抓不住把柄,还得放了。那是 6 月 7 号,他说我明天珠海四通看看,可他还是走了。四通周围劝他走的人太多了。四通那些人不知道,以为万润南有本事,出去再办一个公司。他们错了,你变成政治上有问题的人,谁敢给你办啊。我这样情形,办这个公司就很麻烦,好多事儿证明都开不出来。他们最后把万润南还是弄出去了。燕:他们海外民运,弄了几年也比较分散。做杂志什么。罗:分散了不说,开饭馆,有人去,找到万润南,没用,慢慢萎缩了。所以,我觉得情况不是说有几个人有系统有逻辑,不是有预谋的。只是激情和热情。我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86写信通过中间人传,千万不要去台湾。千万不要公开骂共产党。千万不要正式公开地展开民运。燕:他还竞选呢,他怎么没有啊。罗:他一上去没办法了,弄得他后来坚决退出来的时候,已经晚了。燕:他们已经在外面了,不可能做到了。您要求三个不要,是保护他,还有回来发展的机会,是这样吗?罗:他们在外面最好的机会,是老死。死在外边就完了。外边是可以言论自由,真正起不了什么作用。燕:如果中国不自由的话,他们也没有真正的自由,没有回来的自由。罗:蒯大富他们,另一派,都差不多。燕:革命群众都差不多。罗:有了蒯大富。压了沈如槐,他千方百计地要杀出重围,他就各处小心,没犯太大错误。他们本质上一样的。而且基本上都是在不知不觉地被毛泽东压着,在一条战船上,什么战船,就是体制外闹革命,推翻现有体制。你要捅明白这点,他们又不承认。但实际上是这么回事儿。所以我在深圳大学,我跟他们明白讲,咱们搞改革,是体制内的改革,我先说清楚。体制外的没法改,体制外的肯定失败。你看中国目前的状况。我挨骂我认了,说我不彻底,怎么说都行。后来我不是开玩笑嘛,我说我是在体制外搞革命,但是在体制外和体制内的中间走钢丝绳。怎么叫走钢丝绳呢?我比别人革命一点,做得多一点,搞一点改革,如果共产党咳嗽一声,我就回来了。“六四”是怎么回事呢?“六四”共产党突然大步撤回来了,我被撂在外面了。他们说我出格了。燕:没给您定别的性,就说您出格了。出格了算什么?罗:算个什么?跟文化大革命开始的时候,你听说过吗?“老子英雄儿好汉,老子反动儿混蛋”。这混蛋和好汉是个界限吗?是矛盾的两面吗?不是啊!现在跟文化大革命刚开始的时候,老子英雄儿好汉差不多。燕:结果这下他撤了,把您撂外边了。撂外边好,干脆您就不回去了,也不用走钢丝了。不能说自由了,但可以大步走了。罗:是,考虑好了。现在深圳大学还好多人找我,说怀念过去。说你还回来带我们干。我说我干不了了,我没这个信心也没这个本事。而且,在体制里能干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87的事儿,我全干过了。而且基本上干成了。现在他们给毁了,毁了以后我再捡起来重干,我干什么呀我?燕:您说“他们给毁了”,是指上头给毁了,还是指连带着深圳大学给毁了?罗:深圳大学给毁了,基本上毁掉了。我常说,如果房子炸掉也不化成钱的话,把房子全毁,全弄完了。再重新盖一个大学,还让我来盖的话,我也盖不出这么一个深圳大学了,现在人全腐败掉了。当时深圳梁湘那样的人没有了。我没跟人说过,他们好多人都不知道,在梁湘下来后,生病的时候,人民医院高干楼病房,我和深圳市几个领导去看他。1993 年深圳市出了几件事,一是大爆炸,清水河大爆炸,去看他的人中,有一位盛老秘书。梁湘跟我打了个招呼,马上对秘书说,老盛,你去帮我查个事,清水河仓库是不是我批的?如果是我批的,我还得负责任呢。我当时非常感动,我说你病在床上,清水河仓库,他们恨不得脱得跟自己一点关系没有。1993 年深圳还发了大水;还有一件是股灾,股灾后的闹事,警察橡胶子弹、催泪弹,催泪弹质量不好炸伤了人。他们说,你好好养病吧,没你的事儿。清沙河项目是 1988、1989 年批的,你已经彻底下来了,到海南工作了,跟你没关系。梁湘说:老盛啊,有关系的话,我就得承担,你不能推给别人。你说是这样的人,他才能干得出这个深圳来。他不敢担当的话,要是怕人怪的话,他干不出来。我们这些比他年轻十几岁的人,觉得他是一个榜样。燕:您不再跟他们走钢丝了,也不陪着玩跷跷板了,出来就专心做专业了。罗:你不给我吃的、不给我住的,不给我什么。深圳市还真绝。深圳市一点什么没给我,我这么个人来深圳,我算是给深圳立下不少功劳的。他什么也没给我。给我解决什么了?职称,工资,工资待遇,级别。燕:您有没有社保?罗:没有。我多大年纪了。燕:就算普通退休的人,也得给个社保。医疗保险有吗?罗:他们这么说:你要社保可以呀,我们已经说了,你要调到广东省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做副院长。你不去报到。我说你们这么做是害我,我没在这种地方工作过。我一生只在两个单位工作过,一个清华,一个深大。就这两个单位,你们现在把我弄到城乡规划设计研究院,人家不认识我,我不认识他们。我怎么去?我一条汉子,我去跑人家那儿拿养老金去?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88燕:等于是找一个单位把您养起来,您也起不了大作用了,就不让您起作用。罗:我说在没把我的问题解决之前,我宁愿什么都不要。但我声明:你欠我,你得还我,一分钱都不能差。我该拿多少你一分钱都不能差。我拿了钱,也许都捐了,也许给困难的人了,这是我的事儿。你现在必须还我。燕:他们现在是什么事给您弄不清?什么结论把您的问题挂起来了?罗:他结论是这样的:开除我出党。1990 年、1991 年开除我出党,没有文字的东西,文字是到 1991 年补的。广东省纪委,经查:罗征启同志在 1989 动乱期间错误地支持了北京发生的动乱和暴乱,严重违纪党的组织纪律,同意深圳市和深圳大学党组织的意见,开除党籍。他这个里头,写的一个是深圳市和深圳大学提出来的,我同意了。正式的会,全体深圳市的常委,跟我谈话。燕:全体常委?跟您一个人谈话?这不跟批斗会差不多吗?罗:这些我都见过的,工宣队的时候就是这样的。跟我谈话,我就问李浩,这决定是什么意见?他说老罗,我们所有人都不想这么处理你。这是领导上的意见。一会是领导意见,一会是下面提出来的。然后我就接受了。说我们市里花了很多力量,给你安排一套房子。我说那房子我知道了,我不会上当,我不会去的,他说怎么是上当呢?我说,中央、省、深圳市、省委党组织都三令五申,禁止用公款买商品房给私人用,你们这是干什么?又是公款,又是商品房。我不会上当。下水道有点毛病,还在修呢,很好的房子。我不会要的,你们谁愿意住谁就去住完了。你等我问题解决了以后,你不给我房子还不行呢。但他们谁都不知道这问题什么时候解决。我吃的,我住的,都我自己解决。你们欠着我,就还欠着我吧。梁湘那一代以后,尤其李浩很差劲,水平相当低,我叫他无耻政客。就是这么嘿嘿嘿地笑,笑了之后,一推。他永远没事儿。第一个买股票的就是他。当时我还在当校长,在人民代表开会的时候,我提了个问题:共产党员能不能买股票?马克思在资本论里头怎么讲的?他们说现在李浩也买了呀。我说李浩可以买,如果以后中央说共产党员不能买股票,他们说,不让买,咱再退出来吧。咱们现在跟着李浩买的。买的人多了,就没事了。燕:他们想着法不责众。罗:是啊,他怎么处理啊?燕:现在您比谁过得都好。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89罗:深圳大学来参观的人一批一批来了好多。他们说老罗,你是个大房地产主。我说这不是我的。他们说管他名字是谁的,都是你弄起来的。替你高兴。原来我们心里也别扭,现在看来老天还是公平的,啊!燕:什么人都没信念。罗:信念这么东西么说,共产党员有什么信念啊?梁湘那时候,他来看我。他说,老罗啊,共产党这是癌症晚期了,怎么办?跟你说声对不起,只能这样了。我们还能有什么办法?我们欠你那么多,每年中秋节还拿你的月饼。我说别这么说。梁湘那个时候,不是我一个人,深圳市老百姓都比较满意,这就行了。至于我们自己,你们都下去了,没人管我,没人问我。虽然我好像倒了霉了,实际上也没倒霉。梁湘书记的时候,他是副书记,我有时候羡慕你,有时候嫉妒你,你到处这么多学生,这么多学生对你这么好,做人做到这样行了。你别不满意了。我说,我没有不满意。现在真正的这些老同志,还是很阳光的。燕:他那个比喻打得可真好。罗:癌症晚期。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90【诗选】送罗征启先生远行张宝林志高行洁国之琛,一曲清讴唱到今。屡逆龙鳞犹未悔,曾经沧海只输忱。浮云偶入衰年梦,大业还随壮士心。遍地悠游皆鹿马,谁怜禹甸夜深沉。(二零二二年四月十九日)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91【诗选】高高的红棉树——献给罗征启老师张 比你是一棵高高的,高高的红棉树。你的高大,让平凡的人景仰,让那些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92矮小的灌木野草羞愧得无地自容。你生在南国,挺拔的身躯是你的傲骨。当逆风袭来的时候,哪怕被击打得遍体鳞伤,也不与邪恶同流合污,你枝叶茂密,胸怀博大,当有的顽童受人驱使损害你的身体,你原谅他的无知,仍然将绿荫撒向大地,为每一个走过的人遮蔽烈日。你正直无偏,在权贵和邪恶面前从不畏惧。当有人凭借权力,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93侵犯他人的利益,你摇动身躯,树叶哗哗地响,说不许,不许。即使面对的是刀斧剑戟,你又一次受伤,仍然坚强不屈。你英姿挺拔,人们说你是英雄树。是的,不管土壤多么贫瘠,你仍然开出满树的花朵,像一面飘扬的战旗。只要有极少的营养和水分,你就繁花满枝,为人们贡献芬芳和美丽。你告诉周围的小树,要自强自立,生长在这片土地,就要奋发有为,雄心向上。在你的护佑下一株又一株小树,正在南国大地上茁壮生长。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94正当你开出绚丽的花朵,抚育出众多嫩绿的新苗,木秀于林,风必摧之,他们给你制造莫须有的罪名,想迫使你低下高贵的头颅,变成随风摇摆的墙头草。他们无情地把脏水泼向你。说你骄傲,不听话。他们以主人自居,要开除你的“树籍”,他们要把你连根拔起,让你离开这片土地。英雄树怎能弯下高大的身躯?一身正气,怎能沦落为攀援高枝的猥琐生长的藤蔓?面对强权,你响亮地说,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95不!于是,你被开除了“树籍”,也断绝了一切待遇。但是,时间过去,那些乱砍盗伐的人已经成为匆匆的过客,而你,依然老树新枝傲然屹立。我看不起那些依附他人,毫无骨气的攀援植物。也不喜欢,随风摇摆的杨柳。松树虽然四季常青,但过于单调肃穆。梅花虽耐霜雪,但显得柔弱娇小。只有你红棉树,坦坦荡荡地展开硕大的树冠,长满红艳艳的花朵,有着强大的气场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96和潇洒的艺术风度。烈日暴雨,不能摧毁你的意志。远远望去,你就像一团耀眼的火焰,让我怦然心动。当这个世界上充斥着精致的狗苟蝇营,消极无奈的“躺平”,我大声地歌颂你,伟岸的红棉树。看到了你,我的耳边仿佛响起激动人心的交响曲,在我心中你永远是顶天立地的英雄。2022 年 4 月 13 日深夜记忆 REMEMBRANCE 2022 年 5 月 15 日第 319 期97本刊声明《记忆》创设于 2008 年 9 月,是一份面向民间,面向业余,面向老年的同人刊物。《记忆》非慈善、非公益。编者尽义务,作者无稿酬。凡认同《记忆》宗旨,成为本刊会员,遵守本刊规定者,皆可获得本刊。《记忆》以“独立之精神,自由之思想”为宗旨,以不党、不卖、不私、不盲为刊训。遵奉众生平等,百家争鸣之精神,凡摆事实,讲道理的文字,无论何门何派皆可刊发。除特殊情况,本刊要求首发。所发文章,不代表编者观点。本刊所载的文字、照片、图表等内容,均受国家法律和对中国适用之国际公约中有关著作权规定的保护。未经著作权人授权,任何人不得改编、转载、复制或为盈利的目的以其他方式使用本刊的全部或部分内容。获得合法授权的,应在授权范围内使用,必须为作者署名,注明“来源:《记忆》第××期”字样,并按有关国际公约和中华人民共和国法律的有关规定向著作权人支付费用。违反上述声明者,本刊将依法追究其相关法律责任。联系:方惜辰,信箱:fangxc1966@gmail.com林 洛,信箱:lereve1860@gmail.com
回复

使用道具 举报

  • 您可能感兴趣
  • 沉沦神州的血祭者
    沉沦神州的血祭者
    何与怀 一 2009年5月,缘因参加一个欧洲华文作家会议,我来到位于阿尔卑斯山北麓多瑙
    03-12
  • 歡樂迎新歲,中華顯愛心 25 Feb 2024  歡樂迎新歲,中華顯愛心
    歡樂迎新歲,中華顯愛心 25 Feb 2024 歡樂
    在烈日炎炎的澳洲夏季,墨爾本中華獅子會與援豐會展現了他們對社區的深切關懷與支持。
    03-05
  • 除夕快乐!
    除夕快乐!
    何与怀 人们说得好,除夕,就像一场盛大的演出终于到了大幕即将拉开的时刻。 除夕这个
    02-05
  • 美德赢台湾
    美德赢台湾
    何与怀 1月13日,作为2024世界大选年最瞩目的首场大选,台湾取得民主阵营的首场胜利。
    01-16
  • “四十千” 博物馆
    “四十千” 博物馆
    西澳 平民 墨尔本杯日即当年11月1日是澳大利亚政府决定给予四十千中国留学生 居留澳
    12-24
您需要登录后才可以回帖 登录 | 立即注册

本版积分规则 返回列表

查看:457 | 回复:0

澳洲观察,专为海外华人打造,服务海外华人的大型社区平台,在澳洲的吃穿住行,国内的政策新闻,我们全力提供,欢迎大家!
本站导航
社区民生
移民留学
综合娱乐
本站站务
社区公告
投诉建议
商务合作
新闻资讯
国际新闻
澳洲新闻
中国新闻

网站首页

官方微博

官方微信

《澳洲观察》—观察、体验,知行合一!
联系电话:0061-3-94322552 地址:PO BOX 91 Watsonia Victoria 3087 Australia 邮箱:unitedtimesmel@gmail.com
Copyright © 2001-2013 Comsenz Inc. All Rights Reserved.   Powered by Discuz! X3.4
快速回复 返回顶部 返回列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