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晓雨
墨尔本的部分养老院名声不佳,十多年来老是暴发一种叫 “军团症”的非典型肺炎,这种呼吸道疾病提前送走了许多老人。这次COVID-19肆虐全球,墨尔本西部多所养老院又暴发集中感染,我的良师益友周建就在其中一家养老院里离世了。
我妻子和姚洁认识一年后才知道她丈夫也毕业于上海师大。请她们夫妇来家中吃饭时,就是我第一次见到周建。
见到周建从汽车里跳下来的一瞬间,我惊讶得大叫起来,因为那就一个周立波!不仅脸盘相似,略有油光的头发也是三七开,衣服笔挺,皮鞋锃亮,开口说话时声音也象,低音且常有卡壳。我见过周立波,也写过批评文章,所以特别注意男人的三大指标,事后结论是周建身格更健美,品德修养无可挑剔,文化知识方面高出不止两个学位。
周建夫妇移民前住淮海路。周建是1982年体育系毕业的,我读中文系时他已经留校在体育系当老师多年了。我的中文在他面前没有优势,而我比较得意的各项体育技能却连做他学生都不够格。那天饭后我们又喝了一瓶红酒,聊得很畅。因为都是文革后出国的知青一代,不可能不谈国事,我因为做东,所以尽量让客人多说。他也爽快,如一个因爱体制而爱国的官员,从社会问题到治国方略,有问必答。
离开时,我和妻子送别到楼下停车场,周建走在前面去开车,妻子在后面悄声问我:水平不错,人怎么样?
我多喝了两口,晕晕地脱口而出:本事不小,可惜了,一个“五毛” ……
话一出口,我们才发现,姚洁站在我们身后。
这一下祸闯大了!我和妻子整晚没睡好。在澳洲华文作家圈说某人是个“五毛”,是要出人命的。幸运的是,姚洁虽然也上网玩微信,但不是作家,一月后姚洁电话回请我们,说周建的上海菜烧得好。
席间,周建没有问起“五毛”一词。我却冷汗不少。使出浑身解数,我先引他分析了中国社会的變化,我再特别举例,批评周立波借舞台把彩色气球逐个刺破。周建赞同我的说法,同意长征的长度应该回归常识。周建笑称自己是民族主义者,偏向儒释道传统,反对偏激,不论左右。
整个饭局无人提及我的酒后失言,我自愧难奈,从此不用“五毛”一词。
后来周建常陪我体育锻炼,他不仅是三大球俱佳,还常担任社区领队和比赛策划人,儿子周通在他的教练下成为中学、大学网球主力。父子两每周一场比赛坚持了近20年。
提一件小事,有次周末,我们两家一起去市场。在熙熙攘攘的肉摊上,我手指向一大块猪肉,冲着卖家喊,TENDOLLARS, PLEASE!
见洋女孩盯着我发楞,我就再重复一句:TEN DOLLARS, PLEASE !
周建过来批评我说,猪肉是有份量的,12.90元一公斤,你就说请你切800 GRAMME,不要说十块钱啊!
我不服:我拿一张钞票买肉,当然说十块啦,十四亿中国人买猪肉哪一个不是这样的?
周建说:你要的是肉,报的是钱,人家被你搞晕了,要切几刀才完成。
我争辩: 我记得中国有个卖肉的劳模,客人报个钱,他一刀一块一个准。
周建微笑说,你是作家,也信劳模?你看看,面前的小姑娘,大学生而已,她也许就周末打工一天,你再看后面排队的人,做小生意不容易,我们要替人家考虑,每人报个分量,速度就快许多!
我无话可说,入乡随俗天天挂在嘴上,移民澳洲三十年,却从来没有细细地对照过。
遍布全墨尔本的7-11 便利店,如今是中国裔移民和印度裔移民平分天下。许多大陆背景的老板,在赚够了钱后会转手出售给同胞,商谈中都会报怨说7-11 便利店好是好,就是逃税太难了,他们会教你技巧:自己人加油时压低帽檐,加完油直接开走即可,晚上报账做空单完事。周建夫妇买下 WAVERLEY 路口的7-11 便利店。姚洁说周建为人正直,买卖交割中只要哪个老板向他传输这类经验,他立刻断交。
7-11 便利店年营业额过百万,一天要工作十几个小时,十分辛苦,也曾遭遇过小偷和抢劫,周建却说辛苦值得,他如今英文流利,待人接物也完全西方化了。周建在上海的父母身体不好,经常住院,周建想去上海陪伴,正好看到网上有恒隆广场招聘总经理,就果断应聘。恒隆广场规模巨大,是当时上海最现代化的综合购物中心,香港投资人到沪面试,最后周建上任总经理。
我返沪时特地抽空去看望周建,商业经验和大学老师背景加上运动员的体魄,使周建在职场上得心应手。记得我们谈的最多是中国的社会发展。我说中国总是运动多讨论少,所有运动都是激进左派为主,甚至消除对手,周建说经济转型中也是如此,喜欢行政解决一切问题。
正好此时我和朋友沈嘉蔚在交流西方的“白左”问题,沈嘉蔚作为著名历史画家同时也是作家,擅长分析梳理。沈嘉蔚认为“白左”是二战以后西方知识界两翼中的一翼,是正常社会平衡的合理存在,缺一不可。沈嘉蔚的话给我很大提醒,当下中国的右翼无一不受極左熏陶,都喝过激進的奶,右翼的群体也是一言不合就是开骂和封删,“五毛”一词就是语言暴力,其得势后会不会也强权还真不好说。既然右边需要两翼平衡,左边何尝不是?这样一想,我觉得目前掌权者阵营缺的正是周建这种温和宽容的人。
恒隆广场任期满后,周建创办一个名叫“LOA心灵健康工作室”,不少公司请他担任心灵导师。
很快他寄来了他的第一本书《人生的选择》,副题是 “解读正能量与吸引力定律”,上海学林出版社出版。我很吃惊,一个体育老师,移民西方三十年后回大陆给90后青年开掘心灵。在书里,他用孔子思想老庄哲学及基督文明包了一锅三鲜饺子。以我的阅读经验,此书还是不忍卒读,但我相信这是執政者的硕果之一,因为周建的正能量核心是宽容和反激进。
不幸的是姚洁家族有遗传病,肚子里有多个瘤,回到墨尔本直接入住医院。周建夫妇一生形影不离,至死恩爱如新,刚抵达墨尔本时周建生病,家里拮据,前海军文工团提琴手的姚洁卖了心爱的小提琴换食物。这次周建关闭工作室赶来照顾姚洁,每天烧好可口的饭菜送去医院。两年后,姚洁的追悼会上我见到周建,面容枯槁憔悴之极。
他们的儿子周通在一家大公司任高管,孙女还未进托儿所,姚洁一走,给这个家庭打击很大。周建身体每况愈下,为不拖累家人,他毅然去了养老院,并闭门谢客,不再联系朋友们。谁又能想到他去的养老院会成为墨尔本的重灾区之一,仅仅六十多岁的周建早早撒手人寰!
COVID-19至今猖獗,改革开放的障碍层峦叠嶂,故国风雨如晦。我不知道疫情岁月还有多久?没有周建日子更觉凄凉,他的书一直放在案头,就仿佛看到红色的海洋里漂浮着一个橙色的救生筒,阳光下时隐时现,提醒我,坚持善良、宽容和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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