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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嗚呼锯匠巨匠乎?哀哉斯人诗人也!” ——悼念流沙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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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观察 发表于 2022-11-7 12:23:2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澳洲观察
2022-11-7 12:23:26 473 0 看全部
何与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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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何与怀博士和沙河老合照(2011年9月8日摄于成都大慈寺)。
(前言:2019年11月23日,流沙河先生在成都去世,至今竟已三年了。笔者曾数度到成都,拜访过沙河老。现发表本文,以纪念这位被称之为“成都的灵魂”的文化大师。)
一  “锯齿啮痕,白魚解字”:对流沙河的缅怀涌如浪潮
2019年11月23日下午3点45分,流沙河先生在成都去世,先生遗体告别仪式于11月27日上午9时举行。这位文化大师享年八十八岁,他生前的名望、操守、学问与才情,在这个时代都是稀有的。在华文文学界文化界,人们对他的逝世纷纷表示深切哀悼。人们称他从诗人到学者,饱经苦难,返朴归真,“在犬儒化的天朝是一座良知的灯塔”。沙河老生前为古今人物写过许多挽联楹联,如今,他的灵堂里也挂滿了挽联,网上的悼词挽联更涌如浪潮,这些悼词挽联高度浓缩了沙河老的一生,洋溢对先生的赞叹与敬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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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老灵堂上遗像两旁挽联
沙河老灵堂上,遗像两旁是一幅挽联:
讲易论庄,解字绎经,身无曲学难阿世;
吟草咏木,说诗隔海,笔有孤怀自入霄。
正对面的挽联为:
斯人弃斯世,步步远离朽木草;
此河留此沙,粒粒坚守真文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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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老灵堂上挽联
余世存从千里之外送来他敬撰的一副挽联。如沙河老生前好友曾伯炎评说,余氏两代学者文人的学问,在此挽联交映了。这幅挽联写道:
自草木而扶摇,锯齿啮痕,得海运能徙南冥,临终索东方之珠,回向流沙,河汉一生,余言非诗文所囿;
因蟋蟀唱故园,白魚解字,闻楚歌而饮鲁酒,遗世而川流大德,敦化余勋,坦然千古,侦探惟至真依归。
沙河老忘年交冉云飞的师弟郑万勇敬撰了一副挽联,冉评此联虽有平仄失韵律之缺陷,仍不失巧。沙河老有幽默秉赋,他在天之灵读到“锯匠巨匠”与“斯人诗人”之对,当会凄然一笑。联曰:
辣手劈雳摧草木,斯文扫地,锯齿啮痕廿载,俯首牛马走,嗚呼锯匠巨匠乎?
羸肩鼎力扛国故,皓首穷经,白魚解字米寿,横枕庄周梦,哀哉斯人诗人也!
不少外地朋友送来挽联。如:
夫子来哉,脉脉文心诚载籍;
先生去矣,铮铮傲骨自传声。
如:
士去矣桃李无言草木文章问华夏
心在兹下自成蹊独唱笔墨疏春秋
有在沙河老生前的对联上添加语句,借力发力。如:
忆当时言笑晏晏如是说手挥五弦
悲此日音容渺渺终成行目送归鸿
如:
生如书蠹,将典坟蛀透,偶有文章娱小我;
逝如流沙,任浊浪排空,独无兴趣见大人。
又如:
日寒偶有文章娱小我;
毛病独无兴趣见大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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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先生遗体告别仪式上
沙河老病危之际,几次昏迷,醒来后,犹问香港“反送中”大学生被困是否解除,其担心让病床旁边的曾伯炎如触电般感动,构思了这幅挽联:
弥留时,醒来犹问港仔近亊,忧国忧民,如此精英,今遗几?
文化界,通今博古大家风范,文香诗馥,泽恵华夏,无尽期。
二  〈草木篇〉:毛泽东的“钦定”引发一连串惨烈的冤案
这些悼词挽联,让我深陷入进对沙河老的追思之中。
那年我到成都,其中有一个最大的愿望,就是想见见流沙河先生。
对流沙河,我真可用上久仰久仰这个词。1957年,我不过是一个读高中一、二年级的少年,他的〈草木篇〉让我赞叹不已;对〈草木篇〉的全国性的大批判更让我感到极度难受与恐怖。时间上我记不清是初发表时看的还是批判后作为大毒草看的,我倒记得看时的地点和情景——我坐在那间昏暗的教室里,教室外有块小草地有条小泥路;那天好像是星期天,教室内教室外都没有人。大批判之后,流沙河像划过天空的一颗流星一样,就消失了;或者如他名字所示那样,像河里微不足道的沙子一样,恶浪一冲,便不知所终。
流沙河的〈草木篇〉,究竟是一篇什么样的“大毒草”?请看看全文:
寄言立身者,勿学柔弱苗——唐:白居易
白杨
她,一柄绿光闪闪的长剑,孤伶伶地立在平原,高指蓝天。也许,一场暴风会把她连根拔去。但,纵然死了吧,她的腰也不肯向谁弯一弯!
他纠缠着丁香,往上爬,爬,爬……终于把花挂上树梢。丁香被缠死了,砍作柴烧了。他倒在地上,喘着气,窥视着另一株树……
仙人掌
她不想用鲜花向主人献媚,遍身披上刺刀。主人把她逐出花园,也不给水喝。在野地里,在沙漠中,她活着,繁殖着儿女……
在姐姐妹妹里,她的爱情来得最迟。春天,百花用媚笑引诱蝴蝶的时候,她却把自己悄悄地许给了冬天的白雪。轻佻的蝴蝶是不配吻她的,正如别的花不配被白雪抚爱一样。在姐姐妹妹里,她笑得最晚,笑得最美丽。
毒菌
在阳光照不到的河岸,他出现了。白天,用美丽的彩衣,黑夜,用暗绿的磷火,诱惑人类。然而,连三岁孩子也不去采他。因为,妈妈说过,那是毒蛇吐的唾液……
(1956年10月30日)
流沙河,时年二十四岁,踌躇满志。1956年7月,他被视为有创作前程的青年诗人,送去北京参加中国作协举办的“全国青年创作讲习班”。10月,他学成归来,一路上情绪愉快,精神饱满,时而倚窗凝思,心潮起伏,信笔借用白杨、藤、仙人掌、梅、毒菌等植物,挥就五首寓言式的散文诗。所写非草即木,便冠以〈草木篇〉为总题。这时《星星》诗刊选编创刊稿件,恰好有一空白,诗刊主编白航叫流沙河再选一稿,他便将〈草木篇〉作了补白。这样,1957年元旦,当《星星》创刊号面世之际,〈草木篇〉也就首次发表了。全文不足五百字的〈草木篇〉,不过是一组托物言志的散文诗,所谓“有感于情,有结于心”。它生动的拟人化,简洁的语言,在构思上以小见大,自然是很不错的。这组散文诗还通过各个艺术形象之间的对比,表达作者鲜明的爱憎。“藤”为一己私利,扼杀美好而在所不惜;“毒菌”更是生来就是为了害人,而且往往具有漂亮的伪装。与此对比,“白杨”的宁折不弯,“仙人掌”的风骨和韧性,“梅”的纯洁和忠贞,都可视为一个人的立身之本,作者深情地给以歌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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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57年《星星》诗刊创刊时期的流沙河
不料,开展“反右”运动后,四川省委书记李井泉极其庆幸治下有证实“蚂蚁出洞了,乌龟王八都出来了”的〈草木篇〉,要求“坚决把反党反社会主义的〈草木篇〉批臭”。批判者纷纷响应,口诛笔伐,叫骂〈草木篇〉抒发的绝不是什么深刻的人生哲理,却是不折不扣的为旧社会的哀鸣挽歌,是对新社会的刻骨仇恨和拼死反抗。一些批判者,像诗中的“藤”与“毒菌”,对号入座,因而加倍凶恶!毛泽东也知道此事,并作了“钦定”。他在一个讲话中说:“四川还有个流沙河,写了个〈草木篇〉,那是有杀父之仇的人……”
就像全国百分之九十九点九九的右派一样,当年流沙河写〈草木篇〉的时候,压根儿没想到这一组短短的散文诗,会成为“全国共讨之”的对象,更没有想到会牵连上万人,其中一些人遭遇比他更为惨烈。据有关资料,为这组散文诗牵连被划成右派的不下万人,农、工、兵、学、商,老、中、青、少,比比皆是。七十岁的川大中文系主任张黙生说了句公正话“诗无达诂”,没有逃过厄运。时年十五岁的巴蜀才子魏明伦向《文汇报》写了篇不平则鸣的短文虽未发表,也戴上“铁帽”。四川石油管理局干部严家伟在整风中为〈草木篇〉发表了几句感想,竟判刑十五年。成都日报社文艺组同组的两位编辑杨蓓和邱乾坤,在批判〈草木篇〉的高潮时去采访老作家李劼人,文章中只因实录了李老一句話(“流沙河、丘原、晓枫,是未来四川文艺界有才华的青年作家,请党爱护他们”),双双均被打成右派,闹得家破人亡。四川当局还罗织了一个所谓“四川省文艺界二十四人反党集团”……
核心“当事人”当然逃脱不了厄运。流沙河被定为“右派分子”,开除共青团团籍,开除公职,监督劳动,六年拉大锯,六年钉包装木箱。“流沙河七人反党小集团”其余六个人,更是一个比一个惨:茜子被判处十年徒刑,关押于成都劳改队,1980年才平反回到单位;晓枫开除公职送劳动教养,因不认罪反改造,被判刑整整二十年,1980年底才平反回归报社;储一天被判处死缓,囚于大竹监狱,1982年才获平反;石天河被判处十五年徒刑,长期关押在雷马坪农场,1979年才得以昭雪;丘原被开除公职后,关押于成都宁夏街市大监,1964年用剃胡刀割断股动脉自杀;瑶攀开除公职送回老家管制,后死在狱中。
如此惨烈,真可谓罄竹难书!
三  “把生命摆进诗去”:重新回到诗坛的流沙河
过了二十多年,四人帮倒台后,报刊上慢慢又出现流沙河的名字。我又一次被他的诗文所感动,更为他的不幸遭遇而叹息。我读到他写的〈我的七夕〉。他1966年农历七月初七与妻子何洁拜堂成亲,唯一的花烛是一盏用墨水瓶做成的煤油灯;唯一的佳肴是一碗红烧肉;唯一的结婚购置物是一只刚买来的新枕头;唯一的宾客是他的被打成不许乱说乱动的地主婆的老母亲。窗外有巡逻放哨的持枪民兵,他们不肯相信一个永世不得翻身的大右派居然胆敢结婚。他们后来那些年的凄苦生活,流沙河写在〈故园六咏〉组诗里。我是一边流泪一边读的,直到现在,看到他这些诗篇我还是压不住心头升起的一股悲愤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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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多年以后的何洁
〈故园六咏〉发表于1980年9月出版的第9期《诗刊》上,曾荣获 1979-1980年全国优秀新诗奖,后来组诗增加三首,成〈故园九咏〉,包括:〈我家〉、〈中秋〉、〈芳邻〉、〈乞丐〉、〈哄小儿〉、〈焚书〉、〈夜读〉、〈夜捕〉和〈残冬〉,可谓流沙河的代表作。这组诗是他罹难生活时期的素描,自传式的内容、口语化的语言、率直的情感、深邃的哲理意味和笑中带泪的幽默,让人难以释卷。流沙河充分发挥了古典文学底子深厚的长处,诗笔于自由中趋于自然的格律,摒弃藻饰刻痕,注重白描速写,在诗境的创造中笔直意朴,旨味寄于淡雅。沙河老曾经说过:“诉苦说愁之词,宜简不宜繁,宜白不宜文,繁了文了,听来就不真了。”这确是一个精辟的见解,亦是他作诗作文的心得体会。在〈故园九咏〉组诗中,他把一切痛苦都溶于不动声色的白描之中,明明是悲剧的内容偏又用喜剧的笔墨来写,“寓历史脉搏于家园琐细,寄悲愤哀叹于闲情逸兴”,故益发催人落泪,这是这组诗在艺术上独特之处;而在思想内容上,这些尺幅斗方浓缩了巨大的历史容量和不可遗忘的时代痛苦。现在的年轻人真可能无法明白,〈故园九咏〉这样一些平白的小诗何以具有如此感人的力量?但如论者所说,流沙河是“把生命摆进诗去”!
例如组诗之〈中秋〉。这是他被遣回老家当锯匠的真实写照。锯匠又称解匠,两人相对木桩站立,共同使用一把硕大的锯片将原木“解”成板材,是非常费力气的苦活。流沙河是个骨瘦如柴、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但为了生计,无奈只得咬牙拼命硬撑着干,而这一干就是六年。这一段心路历程,他的血与泪,在诗的字里行间流淌,让人读来感慨不已:
纸窗亮,负儿去工场,
赤脚裸身锯大木,
音韵铿锵,节奏悠扬。
爱他铁齿有情,
养我一家四口;
恨他铁齿无情,
啃我壮年时光。
啃完春,啃完夏,
晚归忽闻桂花香。
屈指今夜中秋节,
叫贤妻快来窗前看月亮。
妻说月色果然好,
明晨又该洗衣裳,
不如早上床!
组诗中最让人心酸的是〈哄小儿〉这一首:
爸爸变了棚中牛,
今日又变家中马。
笑跪床上四蹄爬,
乖乖儿,快来骑马马!
爸爸驮你打游击,
你说好耍不好耍?
小小屋中有自由,
门一关,就是家天下。
莫要跑到门外去,
去到门外有人骂。
只怪爸爸连累你,
乖乖儿,快用鞭子打!
“棚中牛”这个词,现在可能很多人也是不知其意。那是指文革中被关在“牛棚”即监禁地随时拉去批斗侮辱毒打的所谓“牛鬼蛇神”、“黑五类”(地、富、反、坏、右)那些受迫害的“专政对象”!流沙河在诗中写自己这个“棚中牛”,变作“家中马”,让小儿骑在身上玩“打游击”游戏。本来,在家中与孩子嬉戏,应是件很开心的事,却因为自己被打入了另类,连累了孩子,其嬉笑,是含泪的笑,看似轻松的文字隐含了极其沉重的心情。这是对那个令人不堪回首的年代的鞭笞,表现得异常悲愤,深沉。这是此诗成功的最大秘密,是它深深打动读者心灵的重要原因。老诗人严辰曾援引一位老作家的话,把〈哄小儿〉称之为“不朽之作”。这个评价我是赞成的,不少同龄人或年纪更大的人,应该都会有同感,特别那些在毛时代被列入另类的“黑五类”、“牛鬼蛇神”;特别是他们的后代,从小心灵就被深深伤害的那些“狗崽子”。
流沙河当年一首题为“哭”的只有两节的短诗,同样让人震撼:
不装哑就必须学会说谎,
想起来总不免暗哭一场,
哭自己脑子里缺少信念,
哭自己骨子里缺少真钢。
今夜晚读报纸失声痛哭,
愧对著女英烈一张遗像,
要诚实要坚强重新做人,
这一回干脆把眼泪流光。
当时正在“拨乱反正”,张志新家喻户晓。这位女性在狱中惨遭各种令人发指的折磨后,于1975年4月4日被强行枪决,临刑前,她还被割断了喉管。流沙河的〈哭〉为此而作。我觉得,假如没有亲身经历那场所谓“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没有感受过那种泰山压顶般的红色恐怖,没有遭受过心灵或再加上肉体的残酷迫害,便写不出这样的诗,也无法深刻理解这样的诗。短短几行诗,真是字字皆是泪句句皆是血啊!“要作人便必需学会说谎”,这难道不是那些年月中,在专制暴政下,整个民族的写照吗?!“要勇敢要坚强要重新作人”,流沙河痛心疾首,激励自己,亦是向整个民族发出的诚挚而又凄厉的呼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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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82年11月秋的菊花诗会。《星星》编辑部“全家福”。从左至右为:罗亨长、鄢家发、廖亦武、游藜、叶延滨、陈犀、柴与言、白航、何洁、流沙河。
至于流沙河那首可称之为他的“成名”作〈草木篇〉,现在也成了中国当代文学史上的一篇经典名作了。1979年初,〈草木篇〉被收入到《重放的鲜花》一书中(上海文艺出版社编辑出版)。不过,对此,流沙河却这样表示:“鲜不鲜,很难说。说它们是花,我看不太像。无论如何,我写的那一篇,看来看去,既不悦目,闻来闻去,也不悦鼻,没法提供‘美的享受’。它是水,它是烟,它是狼粪的点燃,绝不是花,瓶插的,盆栽的,园植的,野生的,它都不是。它不可能使人娱而忘忧,只会使人思而忘嬉。”上海作家叶永烈在〈流沙河和《草木篇》冤案〉一文中还记载流沙河曾经风趣地说,把〈草木篇〉定为“大毒草”当然不对,把它说成如何如何优秀也言过其实。而迄今对这几首散文诗作出最准确的评价的,流沙河认为是他的儿子。儿子从1967年出生之日起,就泡在〈草木篇〉的苦水里;稍知世事后,便听人说父亲乃是写了这篇“大毒草”的“大右派”。这样,在他幼小的心灵中,那〈草木篇〉可谓“如雷贯耳”。儿子识了几个字后,就想看一看,可是一直无缘见到。1978年,十一岁的他在家中翻看旧书时,终于见到了那梦寐以求的〈草木篇〉。他屏息敛气读毕,结果大失所望。他对爸爸说:“那有什么?我本来以为〈草木篇〉一定好厉害!”
四  从“那一只蟋蟀”到“这一条白鱼”:流沙河转型成了成都的“文化地标”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流沙河进入文学创作喷井时期,并为台海两岸文学交流作出特殊的贡献。
1983年8月,重庆出版社推出《台湾诗人十二家》,鉴于当时台海之间尚处隔绝状态,这成了中国内地文学界、出版界一件大事。此书正是流沙河编选的成果,而话得从成都的《星星》诗刊谈起。这份1957年1月1日正式建立的诗刊是流沙河提议并参与创办的,面市后一度好评如潮,但非常不幸,创刊不久,第一代编辑便在“反右”中全军覆没,使之成为“事件”。1979年10月,《星星》阔别读者十九年后复刊,成为中国文学界在1978年后“思想解放”的一个标志性事件。1982年,流沙河在诗刊上开设专栏,一月一期,每期向大家介绍一位台湾现代诗人,余光中、郑愁予、洛夫、痖弦……等由此鱼贯进入大陆读者的视野。专栏让再度打开视野的人们欣喜地看到,在祖国宝岛台湾,有这么一批优秀的诗人,诗思灵动,弥漫乡愁。余光中的〈乡愁》等名篇也因此风靡中国大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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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与余光中
流沙河成了第一个把余光中的诗作介绍到中国大陆的人。而他们两人的交往,亦成了台海两岸文坛一件值得津津乐道的逸事。在流沙河看来,余光中不仅是中国伟大的诗人、文学家,也是自己以兄事之的哥哥。余先生曾于1996年、2005年、2006年、2010年先后四次到访成都,因为这里有着他几十年的乡情,有他的好友。流沙河也曾于2015年去台湾旅行,余光中亲自开车接他,带他游览。其真诚之情,流沙河直至去世之前时时心中浮现,感觉历历在目。
他们交往中聊得很开心很投缘。其中一个主题,是中国传统文化的文学和西洋文学的不同。中国许多文字著作都叫文学,比如〈出师表〉,这是孔明的工作报告,但是文采盎然。因此中国文学的概念要宽广得多。他们还聊到,中国文学的妙处,欧美人很难理解,因此觉得“世界文学”这一概念很成问题。流沙河说他和余光中的观点基本一致,主要是因为受的都是传统文化的洗礼。在余光中的诗歌中能读出传统文化的魅力。比如他有一首〈唐马〉诗,中间有两句:“月明秦时/关峙汉代,而风声无穷是大唐的雄风”,流沙河说他一看就能感受到故事,这一下就将你带入王昌龄“秦时明月汉时关”的意境中,非常巧妙。
他们交往中,有一个诗坛佳话。1982年夏,余光中致信流沙河,说起四川的蟋蟀和故园之思。四年前,即1878年9月他在香港中文大学执教时,曾在〈蟋蟀吟〉中写下:
……
入夜之后,厨房被蛊于月光
瓦罐铜壶背光的侧影
高高矮矮那一排瓶子
全听出了神,伸长了颈子
就是童年逃逸的那只吗?
一去四十年又回头来叫我?
……
流沙河感慨之余,在1982年7月写了〈就是那一只蟋蟀〉作答:
就是那一只蟋蟀
钢翅响拍着金风
一跳跳过了海峡
从台北上空悄悄降落
落在你的院子里
夜夜唱歌
……
就是那只蟋蟀
在你的窗外唱歌
你在倾听
你在想念
我在倾听
我在吟哦
你该猜到我在吟些什么
我会猜到你在想些什么
中国人有中国人的心态
中国人有中国人的耳朵
两首诗都获得诗评家高度的赞叹。
在那些年,流沙河便因〈就是那一只蟋蟀〉等影响甚广的诗作,成为明星诗人。如诗人杨炼所说:“一首诗的整体结构就像一个‘磁场’,一组群雕……这是一个正在共振的场,每个部分和其他部分相呼应,相参与。”流沙河这首诗被诗评家认为是一篇意象数量众多、内蕴深刻、组合高妙的佳作,它充分体现了整体旋律或磁场这种组合艺术的精妙。
不过,流沙河并没有陶醉于自己的名气之中,相反,他觉得自己是个名不副实的人。他说:“名声一度很大,但我很清醒。尤其是读过余光中的诗后,我说算了算了,我不写了,我怎么写也写不出那样的好诗来。”他对自己创作的诗歌作了如下评判:“我的致命伤我清楚,我这个人头脑过分条理化、逻辑化,感性不足,好诗需要的奇思妙想我没有。所以我的诗都是骨头,没有肉。”可能,流沙河更发现,到了上世纪九十年代,中国诗歌写作发生了新的变化,而进入老年的自己,其古典诗歌风格与时下现代诗歌潮流的要求格格不入。这时的他,拿起自己曾经写下的诗歌,发现其中很大一部分都发自热情,而诗歌本质被时下中国诗坛很多人认为并非是传递思想,而是发现与观察世界。于是,在巅峰时刻,流沙河突然意识到自己的局限,或不合潮流,决定封锁诗歌之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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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子现代版》封面
流沙河生命最后的寓所与建于唐代的成都大慈寺为邻。当年大慈寺香火旺盛,李白、杜牧、陆游都曾来过并留下脍炙人口的诗篇。他那些年静心专注于《庄子》研究,并积数十年研究之心得出版了《庄子现代版》,为文坛所瞩目。二三十年间,流沙河回归到自己真正迷恋的领域,回到了源远流长的传统经典当中,进入古典文化和文史研究,去解读其中的博大、精深、高远的意味。他进入训诂的世界里,投入汉字包括甲骨文、金文等古文字研究,研究汉字承载的文化内涵,和与之相关的中国几千年积累的典故、掌故。他开设文化课堂,用娓娓道来、浅显易懂的方式让读者了解中国传统文化的魅力。除了《庄子现代版》,他还出版了《流沙河诗话》《流沙河讲诗经》《老成都芙蓉秋梦》;还有《白鱼解字》《流沙河认字》《文字侦探》《正体字回家》,等等。他甚至在《字看我一生》中,以小说的形式,去讲解一个个汉字。他以“白鱼”,即蛀书虫,作为自己晚年的自况,说文解字,乐在其中。这位当年因〈草木篇〉罹祸并从此改变一生轨迹的老人,已不再希望被人记住“诗人”这个身份。他也许同意他的忘年交冉云飞的评论,他最有价值的,是八十年代之后一系列文化、文字研究的著作。渐渐地,流沙河成了一个象征,成了成都的“文化地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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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老一丝不苟地在他赠送给笔者的著作《文字侦探》上签名。
从“那一只蟋蟀”到“这一条白鱼”,他的转型也许让一些尚未深入研读流沙河文化、文字著作却又从上世纪以来一直沉浸在他的诗情的人有些遗憾。是的,虽然他不写诗了,也不用诗人的身份称呼自己,但他诗歌中对人性的呼唤,其中浓厚的情感,让大半个世纪的读者深受感染,长久铭记。人们说:流沙似金,河水如玉,它蜿蜒而曲折,阴沉而温暖,承载着一代人的历史记忆,缓缓流淌而去……
五  知還:“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
“流沙似金,河水如玉”——好一个赞美之词!流沙河生前谦冲自牧,绝对不敢想象人们竟然如此称颂他。原名叫余勋坦的他,最早的确取笔名“流沙”,那是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末,他就用了,当时还是个学生。1950年,他偶从旧刊上发现四十年代早有前辈诗人用过此名,便缀一“河”字于后,遂成今名。当初在改名时,他还没读《西游记》,他说如果早点读了,知道了书中的“流沙河”里有那么多妖怪,他绝对不敢取这个名字。而“流沙”二字,出自《尚书·禹贡》。《尚书》是重要的一个儒家经典,从《尚书》取名,是中国文脉的延续,很常见。书中有此句:“东渐于海,西被于流沙;朔南暨,声教讫于四海。”东渐西被,南北远暨,华夏文明向四海传播——当年年纪轻轻的余勋坦,为“流沙”的浩翰所感动,心中也偷偷怀藏着对自己一个相当远大的期许,即使“流沙似金”远在自己想象之外。
不料,毛泽东的阳谋祸及亿万贱民,流沙河也成了一个“钦犯”。〈草木篇〉使他名扬文坛,也使他成了“右派”,历尽磨难,可谓是“成也萧何,败也萧何”。但流沙河对自己的坎坷命运,似乎很能泰然处之。他多次说过,他在沉冤受辱时没有自杀,是有“宁为狗活,不为狮死的准备”,这是沉痛无奈的言论。在“文革”那些年,流沙河重读了《庄子》,甚为得益。他回忆说,读完后,他心安理得了,一下就觉得他的心可以静下来了。“不累于俗,不饰于物,不苟于人,不忮于众”;而且“见侮不辱”,《庄子》这部书教了他一种生存的哲学,教了他怎样对待客观环境。他斩钉截铁地说:“庄子的这一部书最具有战斗力。凡是认为庄子这部书很消极的,都是浅薄之人,没有把《庄子》读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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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庄子现代版》为多家出版社出版。这是另一个版本。
流沙河关于《庄子》“最具有战斗力”的见解,大概指它能把人熏陶得宠辱不惊,心安理得。我像很多见过沙河老的人一样,见面一瞬间,就感觉面前的人与心目中的他是一致的:清癯儒雅,淡泊恬静,满头银丝,一派仙风道骨。他的瘦,用他自己的话形容之:“像一条老豇豆悬摇在风里。”他还在诗里这样自我描绘:“瘦如猴,直似葱。细颈项,响喉咙。……浅含笑,深鞠躬,性情怪,世故通。”真够幽默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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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住家进门处的墙上挂着自书的条幅“知还”。
流沙河就是随缘地觉得自己一生不过一个“大笑话”。他说,有时候别人问:你是姓哪个‘liu'啊?他觉得他的生日是个小笑话,光棍节;而他的名字是个大笑话,注定自己“大笑话”的一生。他说按余家大排行,他算是第九,小名老九,又名九娃子——恰恰是“臭老九”那老九,真是时也命也运也!人生若梦。他觉得生命是偶然,事情都是真实发生过的,但是时间太远了,回想起来就像大梦一场。如何对待人生?他认同古人说的三个字:不可“必”。回望坎坷不后悔,人生态度不可“必”,如果要“必”就转不了弯,容易被折断。他说,人要知道自己的来路,知道自己的底线,做力所能及的事,就够了。沙河老家进门处的墙上,挂着一幅先生自书的条幅“知还”。这二字取自陶渊明的“云无心以出岫,鸟倦飞而知还。”他说他就是知还状态,知还了,回来了。(流沙河总不忘解字,说:比如这个“還”字,还不能简化。“還”的简化字是“不走”的意思。不走怎么“還”?这个“還”字,去掉“辶”,也叫huan,但是它是用眼睛扫一圈,加上“辶”,就是回到了原点,是return。)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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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字看我一生》封面
2017年8月,流沙河出版新书《字看我一生》。书中曰:“我是李三三,死于百年前。黄泉无风景,夜台无白天……”他用一个个汉字,在书中描述呱呱落地、父母养育、童年少年到壮年,所经历的各种快乐与痛苦、收获与磨难,最后以“快”“乐”“平”“庸”四个字诠释世道沧桑后的人生感悟。对李三三这个人,沙河老表示:他是故事中的人,是编出来的,虽然有一般性,像许多人一样,一生经历了种种悲欢离合,但他并不影射任何人,包括作者自己。这四个字是李三三的总结,不是作者“夫子自道”。虽然沙河老有此表示,但许多读者还是禁不住有些联想。
流沙河的确书生气重,性格软弱。但他又像许多人说的,属于那种“胸中有丘壑,笔下生云烟”的作家,那种并非学院派的学者型作家,卓然独立,自成一家。他的精气神是锐利的,好像是一束微光,不强烈但韧性不灭。他娓娓道来的情感抒发,文白间杂的语言结构,古朴素净,却时见谐趣,多是雅似处子,而一旦长吁,却又沉郁动容。这使他的声音,在整个诗坛文坛显得特立独出。四川文人曾伯炎评说:“流沙河是儒生加庄生加五四血脉铸成的一个现代书生。”他这个“现代书生”,在《白鱼解字》序言里的一段话恐怕是他生命最后那些年月的最好的自我注解——“白鱼又名蠹鱼,蛀书虫也。劳我一生,博得书虫之名。前面是终点站,下车无遗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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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先生为成都建川博物馆的“抗战系列”题词。
民间有一句谚语,“未曾出兵,先看败路。”2011年,流沙河在采访中说,他这一生,“不但偶然,根本就非常可悲”。他甚至说:“我的人生是失败的。”怎么理解这句话?廖亦武,流沙河一个忘年交,以老师讲过的一个关于“假国”的故事作为解读:曾有一个假国,被另外一个国家侵略,遭受灭顶之灾,老百姓都在逃难。假国最富的一个商人抱着一块价值连城的美玉也在逃跑,突然听到废墟中传出一阵婴儿的哭声。他循声寻找到了一个婴儿,他想把婴儿带走,但是手中抱着玉,就没法抱婴儿,抱婴儿,就没法抱玉。他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抛下了玉,抱走了婴儿。旁边另外的商人很不理解,说你太划不来了。这个富商回答说,这个假国,什么都是假的,玉也是假的,只有婴儿的哭声才是真实的!他丢掉了玉,他是失败者;但是他珍视人类生命的传承,能说他是失败者吗?放在今日中国,像流沙河这样的少数人,舍弃那块玉,抱起婴儿,按照世俗观念,肯定是失败者,但流沙河就是这么一个人。他到晚年越活越明白,把世事看得很穿很透。这位忘年交最后一次去他那里,他背了两句诗:“风中黄叶树,灯下白头人。”流沙河是真实的,他说自己“失败”,可能那并非是个贬义词。中国的真实的历史,都是“失败者”写的。
流沙河这个“失败者”,自觉和“主流”保持距离,尽管非常困难;而同时,他又和成都整个城市真正骨肉相连。人们说,几十年来,这个城市换了很多主政者,但是只有一个像流沙河这样的文化人在守护着这个城市。他对这个城市的影响,比任何人都要大,甚至以一种想象不到的方式来进行。人们还提到,成都不少以“独立写作”著称的作家,都尊称流沙河为老师。例如,对主流文化圈不屑一顾的周成林,仍然记得很多年前在街上认出身材瘦弱、戴着围巾的流沙河时的激动场景。例如本文开头说到的沙河老另一位忘年交冉云飞,对流沙河始终执弟子之礼。他深感先生于他一家特别是他本人,无论是为人,还是做学问及写作上,都有很深的影响。所以他的挽联里有“深恩难言报,一家痛失真先生”之语,想藉此追念近三十年来先生予他春风化雨般的影响。拥有鲜明性格和巨大影响力、独自建立规模巨大的“建川博物馆”的樊建川,也把流沙河当成是自己的老师。当然还有“大眼”李承鹏。许多人都记得,2013年1月12日,李承鹏携首部杂文集《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在故乡成都拟举行演讲签售会。不料此会竟然变成了“默签”,李承鹏不准说话,包括开场白。请来的嘉宾流沙河、于建嵘、冉云飞等人,也成了必须排除的“干扰”因素,不准介绍,不准读者提问。于是,他们只好在尴尬露脸之后无奈退场。高龄八十二岁的流沙河先生在被强行扯走之前,对李承鹏说了一句话:“文人,写下去即是胜利。”李承鹏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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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文作者与李承鹏合照于成都。
流沙河以他一生丰富的阅历,对中国这个社会自然认识非常清醒。一次,余光中來成都,曾问接待他的流沙河:大陆人为什么特别关心政冶,随时都谈?沙河老反问:余先生你的鞋合脚吗?余答:合脚。又问:你会成天想着这双鞋吗?余说:不想。沙河老说:你的鞋很合脚,所以你把它忘记了。如果鞋不合脚,你会随时都想要换一双鞋,好走路……天下有道,则庶人不议。
六  流沙之外:关于“圆果居士“与“蜿蜒天河”的并非题外话
八十八岁的流沙河先生,真的离开人世了。这位著名文化学者、诗人、作家,这位成都文化界真正的大师,他的逝世,犹如成都失去了它的灵魂。沙河老的学识、文才与风骨,有目共睹,他对当代中国文化、文学的意义是不言而喻的。
当然,有人要大唱反调。活跃在《乌有之乡》《红歌会网》《毛泽东思想旗帜》《红色文化网》那些死硬毛左们,大师逝世第二天,就立时开足火力,大肆咒骂攻击。他们多年来对流沙河的攻击咒骂都是不遗余力的,其中包括这些用语:国民党兵役局长的儿子、地主阶级孝子贤孙、对共产党有杀父之仇、老右派、反共媚美、恨毛颂蒋、认贼作父、堕落的中国右翼文人、中国人败类中之最败类……诸如此类,不一而足。不过,用他们崇拜的毛祖的话说,他们的咒骂攻击,只不过“蚍蜉撼树”罢了,无损大师的一根毫毛。
只是,有些文化人对流沙河也有些微词,需要讨论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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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前妻何洁著作《何洁往事》
关于流沙河的婚姻。在流沙河最为凄惨落泊的时刻,年轻美丽的何洁不顾家庭反对和社会白眼,毅然决然跑来和他成婚,携手共度艰难岁月,这位女子无疑非常值得称赞。关于他们的爱情,流沙河写下为妻子多年来所珍藏的忧伤而旷达的〈情诗六首〉,写了感人至深的记录患难夫妻生活的〈故园九咏〉,写了献给何洁的151行长诗〈妻颂〉这一篇中国爱情诗史上的奇葩……但是,很出人意外,他们后来离婚了,何洁还出家了,真是叫人深为叹息,感概。2016年,何洁出版了具有极强文学性和史料价值的纪实类自传体作品《何洁往事》。如何来面对她和流沙河共同度过的二十五年?这位前任妻子为此写道:“人生聚散无常、缘尽即散,这其中本无是非可言。”何洁修炼多年,深谙生命悲情。不过,虽然她放得开,外人也许还是会感到其中的无奈。流沙河曾有致何洁(此时称“圆果居士”)之诗——“山外红尘,山中古寺,两不相扰,各行其事。”但是,如人所说,“山内山外皆红尘,古寺新寺何须分。两不相扰是痴话,各行其事太天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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流沙河妻子吴茂华
议论更多的,是关于流沙河在反右期间“出卖朋友”的人品问题。这是一个多年纷扰文坛的公案。早在十多年前,就有四川作家刘斌夫的〈文坛公案:四川两条河——石天河&流沙河〉一文流传;沙河老去世后没几天,更有署名为“糠糠壳儿”的〈流沙之外,尚有蜿蜒天河〉,在网络流传,引起大家的关注。
两文关注焦点是流沙河和石天河的恩怨纠结。1957年反右开始后,流沙河遭到严厉批判。他是年二十六岁,从来没有经历过这样严重的打击,精神崩溃了。在七八月间,他写了一份一万二千字的〈我的交代〉,“承认”自己参加组织了三个反革命集团,其中有一个大约二十四个成员、以石天河为首的“反党集团”。石天河其后被打成“极右分子”、“现行反革命”,被判刑十五年,实际坐牢时间有二十二年多,非常凄惨。流沙河在反右期间的交代、检举、揭发,后果非常严重,流沙河本人当然大错。但如前文说过,当年反右惨烈,真可谓罄竹难书!而罪魁祸首当然是毛泽东!在毛泽东专制政权的淫威之下,人人自危,相互检举揭发,以求自保,几乎成了家常便饭,谁能幸免呢?就说石天河,他在1954年肃反时,因“历史问题”被人揪出,为了显示自己对党的忠诚,也不得不写了一篇批判胡风的文章,发表于《四川日报》上,这才过关。
对于过去那一段“文坛公案”,对“《星星》诗祸”和反右运动的情况,石天河在《新文学史料》2002年第四期上发表长文〈回首何堪说逝川〉,作了概略的叙述。其中,只有一句话言及了流沙河当年的“起义”行径,并无苛责。但石天河后来写了〈闻某君忏悔〉一组诗,就颇有些叹慨微言。第一首即曰:
世事纷如变幻多,腾挪跳踉竟如何?
今朝痛洗污肠肚,昔日帮编黑网罗。
君自惜身无可议,人来护尔反操戈。
青山翠竹仍如旧,浪荡虚名逐逝波。
  
石天河觉得,你保全自己情有可原,但不应该出卖那些保护你的人啊。的确,流沙河有错。这“两条河”的处境和心情,是很不相同的。但是,总起来说,上世纪五十年代的那个“文坛公案”,似乎用不着别人来妄作裁判。特别是,流沙河尸骨未寒之时,就化名发出流言诽语,是很不应该的。
当年成都所谓斐多菲俱乐部右派七君子之一的铁流,对此事的认知就很好。流沙河去世前,他在〈沙河、天河,我在竹林丛中等你们来喝茶〉一文中说,七君子如今存世仅石天河、晓枫(铁流)和流沙河三人,其它四人丘原、茜子、遥攀、储一天早己谢世。可是劫后余生的他们,却不能坐在一起品茗聊天,笑说往亊,把酒迎风,痛斥毛魔,老记着那些“争取从宽处理”揭发检举的往事。何不一笑抿恩仇,坐在一起化解怨气不是更好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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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老撰写的对联
石天河撰写〈闻某君忏悔〉组诗,是读了流沙河一首〈满江红〉词后,有感而发。流沙河〈满江红〉全词如下:
医院楼髙,窗窥我,弯弯眉月。输液线,悬瓶系腕,深宵未绝。鼻管穿咽探到胃,抽空肚里肮脏屑。症状凶,膨胀似新坟,肠撕裂。
命真苦,霜欺蝶。丝已染,焉能洁?恨平生尽写,宣传文学。早岁蛙声歌桀纣,中年狗皮卖膏药。谢苍天,赐我绞肠痧,排污血。
流沙河这首〈满江红〉,题为“贱躯卧疾反省”,可谓他对自己一生的自我审视,自我批判。撰写时间为2003年5月17日,地点在成都省四医院,发表在成都地下文学杂志《野草》第九十一期(印刷版)和广州《同舟共进》当年第七期月刊上。2018年11月4日,流沙河把他的“卧疾反省”再次录出,可视作他的绝命诗。我认为流沙河是非常真诚的。
人们可以铭记在心的,还有患难中的流沙河在故乡老家写下的那首〈贝壳〉。这首诗写于1974年秋天,四十五年前了:
曾经沧海的你
留下一只空壳
海云给你奇异的纹理
海月给你莹莹的珠光
放在耳边
我听见汹涌的波涛
放在枕边
我梦见自由的碧海
我们还记得,2013年1月12日,李承鹏携首部杂文集《全世界人民都知道》在故乡成都拟举行演讲签售会,高龄八十二岁的流沙河先生在被有关当局人员强行扯走之前,对李承鹏说了那句让他潸然泪下的话:“文人,写下去即是胜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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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老翻看何与怀博士送他的著作《北望长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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沙河老和何与怀博士聊天时的神态
在独裁专制的高压下,中国许多文化人常常扮演着尴尬、可怜甚至可耻的角色,能够挺得住的、称得上社会脊梁的,太不容易了,也太少了。无论如何,写下去吧,能发声就发声,能发多大声就多大声。“文人,写下去即是胜利”,可以视作流沙河先生这位“成都的灵魂”给所有追求自由民主的写作人的遗嘱。
2019年12月9日完稿于悉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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