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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篇小说:美丹的白天,一些有趣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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澳洲观察 发表于 2022-4-30 11:24:16 | 显示全部楼层 |阅读模式
澳洲观察
2022-4-30 11:24:16 537 0 看全部
武陵驿
楔子
美丹的白天,你總會發現一些有趣的事,李約拿告訴我,這些發生在疫情還未來的時代。在教堂所在的社區大門口,你會看見兩個黑人仔細地把許多易開罐放在道路上,等著汽車駛過,擠出一片壓扁的尖叫,他們上去收拾癟罐子,再擺放一批新罐子,如此往復;美到使人窒息的白沙灘幾乎空無一人。如果下車漫步,遇見一個T恤短褲的黑人坐在一截樹幹上,空茫的眼白對著著大海,你朝黑人做出一副可憐相,模仿美丹口音的英語申告說沒有錢,大家都一樣,沒錢吃飯。接著趕緊跳上車,有趣的是那黑人相信你,他是當地員警。
約拿的談論讓我對這島嶼產生了懷疑。我披著一身臭汗起身,打開房門上五道鎖,五個複雜的鎖頭和防盜門把這個空間逼回現實的原形。這個島浮在黑暗的蛙鳴中,對門的公寓房門和窗簾緊閉,小夥子米隆早睡了。教堂廣場在電力不足的路燈光裡與周邊的植物糾纏成一片,熱帶暴雨漂洗過後,美丹島搖呀搖,汪洋裡的一枚孤獨的月亮。
我想起墨爾本是在晚禱以後我仰面躺到床上的時候,彷佛躺在黑沉沉的冰山上;吊扇四片扇葉嘩嘩地在眼前轉呀轉,把天花板轉成了一幅地球平面圖;耳道裡分不清是空調聲,還是扇頁聲,恍然尚在澳大利亞墨爾本家中。南太平洋島嶼上的這間公寓房,存在感極不真實,也許我同時存在於美丹島華頌堂和墨爾本;物理空間的疏離產生了思維上的暫態位移。女人孩子的哭叫聲從墨爾本家後院的夏蟲交響樂背景中浮現上來,聽起來像是蛙鳴夾雜鼓點似的狗叫,層層疊疊,彎彎繞繞,爬過教堂四周的高壓鐵絲網;屋後高崗上,那個瘦瘦的黑人大概喝醉了,又在打老婆,也許是打孩子,白天他老是幹坐在家門口,什麼也不幹。
我踱上公寓二樓,教會行政主任的房間依然拉著厚厚的窗簾,我知道他沒睡。敲門,門開了一條縫,露出一對浮腫的眼睛,閃著尖銳的光。
你也睡不著嗎,陳牧師?李約拿說。
他房門上的斑斑撬痕跡實在觸目驚心。但我假裝沒看見,他像是也沒注意到。後來我得知這是錯覺,他是極為細膩之人,我的錯覺大概源於我們之間還不熟。
美丹島衛理公會華頌堂教會自建的白色公寓樓一共四套,兩室兩浴,挺寬敞,李約拿的房間比樓下我的大一些,一個寬大的白色陽臺晾曬著衣服和浴巾。陳設傢俱與樓下一樣簡單,只是異常整潔。按教會規矩,一律沒有電視影碟機之類娛樂設施,桌上攤開一本《聖經》和一支筆,旁邊有茶杯茶壺,一隻皺巴巴的無紡布口罩和一瓶消毒劑,我聞到了洛神花的釅釅氣息,混合著某種奇怪的香味,但我不想說那是單身漢味道。
現在,一個人孤枕難眠變成兩個人的洛神花茶會。我拿出從樓下冰箱帶來的兩片西瓜,吃著瓜,喝著茶,我思索著有關李約拿的事,我對他知之不多:他是一個虔誠的衛理公會基督徒,一個兢兢業業到有點刻板的教會同工,飯前、睡前、起床前必須讀經禱告,話語不多,但喜歡說教,除此以外,我不知道他如何打發時間,但我得承認,他不有趣。
我們相對枯坐,吃完西瓜,我問他什麼味怪香的,他不好意思地笑了,他說他在做八珍鴨。我說我流口水了。他顯得輕鬆了些,他再次感謝我大老遠飛到孤島上來服事華頌堂,我說華頌堂的蔡牧師是我同學,他不在的時候,我樂意效勞。他聊了幾句蔡牧師去美國錢叮囑的主日講道注意事項,然後說很抱歉下一周出差安排不得不取消,因為Covid-19。我說全是疫情惹的禍。他說其實去不去也無所謂了。我很吃驚地望著他。他抱歉地補充說沒什麼,你慢慢就習慣了,反正航班取消,你也回不去澳洲,島內到處走走也不錯。我有些生氣,疫情這麼緊張,員警也出動了,到處趕人疏散,其實哪裡也去不了。我無法隱藏我的沮喪,武漢始發的一波大瘟疫不數月蔓延到全球,我來島上教堂頂蔡牧師的缺服事,原本就是一個月的短宣,不料卻被新關肺炎疫情困在南太平洋孤島上,變成長駐。
當我問起華頌堂的建堂歷史,輪到李約拿走神了。他重新起身燒水,淺綠圓領恤衫鬆鬆垮垮,一半掖在短褲褲腰,他咳嗽起來,捂住口,對我笑笑,眼神透出一種發膩的紫紅色憂傷,宛如他所烹煮的洛神花茶,還加了冰糖。他說給你講個故事好嗎,關於前疫情時代的故事。
李約拿不過三十歲而已,但他膚色黧黑,容貌早衰,中氣不足,吐字發音都需要一些特別努力,下巴皮膚已經鬆弛。他很會講故事,他說從一個中國青年到達澳大利亞講起,那個小夥子是同鄉,為了便於敘述,就叫他雨生吧。
第一章  洛神花開的地方
他把一個鼓鼓囊囊的雙肩背包倒置於胸腹,如同許多中國遊客那樣,撒哈拉單峰駱駝的駝峰長在了肚臍上。四十五分鐘內,在布里斯班機場上了七回廁所。雨生一個人從上海來,飛了十二個小時,沒放過機上每一口免費的水,也沒有解過一次手,他的膀胱徹底瘋了。在澳洲轉機,要乾等五個小時,仿佛把一生的等待一次性消費完。他胸前的某塊皮膚變得特別敏感,一迭綠色百元澳元貼身,塑膠質感讓他稍稍安心下來;高鼻子藍眼睛洋人老老少少分分鐘落下,宛如候機廳落地玻璃外按季節自動剝落的桉樹皮,被一長溜登機口吸入機艙大肚子;他命中註定要上的那個登機口張開大嘴,只有寥寥十來個人來回徘徊,不情不願,除去五六個黑人以外,清一色全是亞洲面孔。
站在機場大玻璃過濾後的純淨光影裡,他使勁想像一個普通人冒險的未來。金頭發黑皮膚晃來晃去,這不是做夢,而是真正的冒險,去天涯海角,一個雞不生蛋、鳥不拉屎的海中孤島。且慢,不是白去,那裡有一座免費的洋房等著他,白白得來,如假包換,陽叔保證。一次免費海外房子大餐,連小娟都拉不住他。他納悶那時自己怎麼那麼勇敢甩掉小娟充滿磁力的小手,好似只有某種革命的激情在胸中燃燒才會發生那種事。要是不飛去美丹(Medang)看一下,革命肯定不能成功。他這麼說。因為那是陽叔說的。
可雨生不是理想家。離家革命的前景其實很黯淡。啟程小娟賭氣沒來送他,雨生躲開老媽目光的糾纏,在浦東機場最偏僻的角落裡給女朋友打電話,打到第五個,小娟還是接了,信號穿過空氣還原成女聲,還不能止住神經的顫抖:我、我媽可沒逼你買、買、買房——!那種鳥不拉屎的地方——等著你的是叢林裡的女、女、女野人,生一堆異……
異形?還是異類?雨生聽不清最後一個字,只能沖著電話裡聲嘶力竭地喊一嗓子:有沒有想過,每天眼睛睜開就欠房東一百八十塊!整整一百八十塊錢!
他被自己偏尖細的聲線嚇了一跳,陌生到像一種哭腔,其實他不激烈,一向都是好脾氣;他想說他不怕付多錢,可他從小害怕的就是家鄉老房子坍塌;他想說他半輩子都沒離開過老媽,他決心這次要走得遠遠的;他還想說半輩子都沒冒過一次險,為什麼不去試一試運氣。他畢竟不是去冒險,他去的是伊甸園,小娟就是不信。最後一秒鐘,他到底什麼也沒說。記得分手那天,小娟的小手拍桌子拍紅了,她不相信他有那麼孩子氣,但她和雨生老媽都看走了眼。房子不再是一根繞在他脖子上的絞索,而是一種海妖的聲音,類似超聲波,無論白天還是黑夜都在他耳朵眼裡進進出出,只有雨生能聽到,能懂。
不少乘客觀賞著舷窗外。對於碎棉絮似的雲朵,雨生感覺超好,似乎只有他才懂。高他聽一個什麼上僧說,高天上看大千世界,身上的執念會由此得到釋放;不管釋放了什麼玩意,他卻開始惶惑,甚至萎靡,一個像房子那麼巨大的理想有那麼容易做到?除了婚房的壓力,老媽的催促,親戚的竊竊私語,以及同事們探究的目光,還需要什麼才可以將一男一女兩個陌生人之間的感情進行到底,這些問題的釋放,宛如高天上的不明飛行物迷迷濛濛,連綿瑣碎。
雨生的死穴是他從沒單槍匹馬去做過什麼正兒八經的事。儘管從小受教育做人做事要自力更生,但雨生直到雙腳落到澳洲的土地,才做了頭一件自力更生的事。然而,他很快覺得這自力更生也是一個偽真理,如果沒有陽叔,沒有老白頭,他老媽,甚至是極力反對的小娟,他如何能更生,自力存粹是自欺欺人罷了。女朋友小娟說他瘋了,老媽說他做夢。他自己也覺得是去作死。
金色卷髮黝黑皮膚的空姐款款走過來。舷窗關上,燈熄了。浮在萬米以上的黑暗中,他頭疼減輕了,嘴角濡濕了。再次被叫醒時,光線異常刺目,兩個小時航程已經在口水汩汩裡消逝了。舷窗外風雨大作。他扣上安全帶,環顧四周,全是華人面孔,可象他這樣打扮的還真沒有。一件擋風防雨的連帽美式衝鋒衣配一條肥大的登山褲,腳上一雙錚亮的尖頭皮鞋,一看就是土八路頭一回出國,為什麼不約上一兩個朋友老鄉同行,或者帶上老媽也行,他在後悔中戰戰兢兢,走下舷梯,雨水順著脖子直往下灌。
舷窗滿滿全是無邊無際灰綠色的珊瑚海,被大雨擾動得如同煮沸的湯鍋一般。此刻放眼機場之外,漂浮著蒼翠的原野,熱帶暴雨宛如千萬根供水管一齊斷裂,黑紅色的土地濕而軟,他好似在火星那樣的地方登陸,衝鋒衣和登山褲都派上了用處。
雨生像一些中國同齡人一樣,藉著既美國又美味的肯德基和可口可樂得了一個小肚腩,臉修得圓圓的,秀氣的眼睛硬生生擠扁了不少,現在怎麼看也不太像嶄新護照上那張清瘦的肖像臉。
光頭黑人海關官員抬眼盯著他,眼光砂紙似的上上下下摩挲著他,舌頭不打彎的英語,問他來這裡做什麼公幹。
私幹。雨生雙手扒在檢查台邊上,使勁兒說半天,連自己也沒聽懂。但總不能笨到說為了房子來這裡吧。行李被翻了個底朝天,抄出六條香煙和一大堆蔬菜種子,光頭官員眼露喜色,召來另外四位穿海關制服的黑人同事,嘰裡呱啦一番,英語裡似乎夾著當地土話和發音古怪的中文,他們聲稱雨生違反動植物檢疫規定,五個員警動手動腳要他繳罰款。
他的圓臉忽紅忽白,小肚腩頂著檢查台,肉乎乎的白手摩挲著背囊的肩帶,眼光停在檢查台後方的一個看板上,一群天真爛漫的黑人兒童坐在窗明幾淨的新教室內,讀著黑板上的板書“美丹的明天會更好”,落款是美丹置業集團。那是陽叔的旗艦產業。他半天憋出一句話: Uncle Yang,陽叔陽叔,陽叔請我來……
Uncle Yang是一個神奇的字眼,眨眼間顯出了中國式魔力,五個黑大漢海關官員頓時傻掉,彼此大眼瞪小眼說了幾分鐘,於是,沒收全部蔬菜種子,抽掉兩條香煙,拍了拍大手,走吧走吧,中國兄弟。
謝耶穌謝佛祖謝玉皇大帝。雨生安全出了海關,滿頭大汗等行李,到達大廳簡單到就是一個草綠色波紋鍍鋅鐵皮棚,行李提取處僅有一張長木桌子,沒上漆,佈滿節疤。
同機到達的旅客早散了,大廳裡面只剩下三個男人。除了雨生之外的兩人白色短袖襯衫,黑色西褲。一旦花花綠綠休閒裝束的人群驟然散去後,他們中的那個白髮老頭顯得特別突出,抿成一條線的嘴,好似ATM機閘口,等著鈔票或者選票之類投入。
雨生心情激動起來,沒能一下認出老白頭,沒有認出帶來福音的使者。老白頭邊上是助理弗蘭克,這個身板很直的青年酷似內褲反穿的美國超人,手裡玩著一副墨鏡。
老白頭說,陽叔喜歡的就是你們這些年輕人,早晨八九點鐘的太陽!  
雨生恨不能緊緊握住他的手不放。弗蘭克拿上雨生的行李,微笑著問一切順利嗎,雨生說沒想到下這麼大雨。弗蘭克說有濺有濕嘛。雨生以為弗蘭克在說什麼暗語切口,後來才弄明白,按弗蘭克家鄉方言來說,濺通財,濕同勢。有財有勢,人同此心。三人上車,渾身上下都是水。
出機場後,雨勢大為減弱,雨生的緊張也減輕不少。
弗蘭克臉上扣著一副誇張的大墨鏡,五官頓時消失了。 雨生特意坐在副駕駛座,以便看清沿路風光。出機場就是筆直一條路,路面高高低低坑坑窪窪,讓人得強迫症似的懷疑走岔路;高大油棕夾道,肆意鋪陳,一望無際,取代了蕭蕭曠野;夕陽落在地平線的婆娑椰林裡,因為懈怠而溶解在淺藍色的水線裡;一座白雲繚繞的活火山閃現眼前,隨時弓身躍起。
弗蘭克努力把四驅帕傑羅開得儘量平穩。告訴雨生從馬來西亞引入油棕的人就是大名鼎鼎的陽叔。美丹氣候溫暖,光照雨量充沛,最適於油棕生長,油棕本身不太需要照料施肥,產油率最高。油棕園在島上興起,只有短短二十來年已蔚然大觀,全賴于陽叔的遠見卓識。
雨生鼻子發癢,連著打起好幾個噴嚏,差點從座位滑下去。電光火石之間,他發現前方十字路口大轉盤,一個黑人青年上身赤膊,蜂腰猿背,一頭黑色卷髮,只套了一條鬆鬆垮垮的黃綠色褲頭,直立平舉著一支步槍,正從準星裡面瞄著帕傑羅。
未等雨生的尖叫從聲帶禁錮裡掙脫出來,弗蘭克腳底生風,飛速猛踩油門,四驅車一昂首,輪胎吱溜怪叫一聲,跳將過去。黑人槍手急忙後退,躲得太急,站立不住,一個翻身,撲通一聲,落入路邊的水溝裡去了。
雨生茫然失措。這種詭異的路遇遠超他的想像。黑卷髮小夥子的眼睛很亮很冷,身上的刺青很炫,那是一隻展開巨大雙翅的怪鳥,如同他護照簽證頁上的印戳,既象鳳凰,又象老鷹,卻在圓溜溜的眼睛後長出兩根長長旗羽,猶如京劇中武將腦後兩根帥氣的雉尾,一搖一擺。
老白頭見怪不怪,輕飄飄甩下一句:小毛賊,嚇唬嚇唬罷了。他將一隻手按在雨生肩上說,別怕,有陽叔在。
弗蘭克故作幽默:歡迎光臨伊甸園!
雨生裝作沒事。後視鏡裡看不見任何人影。雨不知何時停了,青山翠穀中,幾隻孔雀拖著長長裙裾似的尾巴,踱著方步,路邊稀疏椰林間露出一些熏黑了的土磚牆和茅草屋頂,一些金髮黑人村民正在路邊整理各自的水果攤。路邊的蒼穹下烤得冒出陣陣白色暑氣;一大叢兩米來高的紅色莖稈被水珠壓彎了腰,密密麻麻的紫紅色花萼,仿佛一枚枚血紅色的蒺藜。
老白頭說,洛神花開了。
弗蘭克說,美好的季節來臨了。
雨生捏了捏自己的大腿,疼痛感覺有些虛假。眼前洛神花開遍的地方,很熟悉的感覺,莫非夢中來過,自己仿佛一隻斷線風箏終於落地。只是熟悉的感覺同時也很陌生,身邊的兩個美丹華人怎麼感覺怎麼不純。他費力地尋思原因,自己是被這兩個美丹勾魂使者用一套房子勾來的,他產生了某種錯覺:旁邊這客客氣氣的一老一少很奇怪,好似一對披著一身華人皮的美國佬。
第二章  天上掉下一幢洋房
約拿說雨生常常做夢,關於房子的夢。在夢裡,雨生曾經無數次走進一幢大洋房,,白色法國式鄉村別墅,這不是他自己的房子。他對螺旋形上升的中央扶梯無比好奇,盯著看了許久。光線把樓梯雕花扶手切成一格格, 一段段,每一格像是張開一隻眼睛,每一段是震動的一方枕木,連起來便成了沿著S形拋物線甩出來的曼妙空中軌道,無限向半空中延伸,他腎上腺素分泌過多,心跳紊亂。必須仰起頭,脖子折到135角度,扶梯的盡頭還是什麼也看不見,每級樓梯層差極大,他幾乎是跪著往上爬,他不知道上一層會看見什麼,在未曾走完鐵與木的軌道之前,他對前方一無所知,他又算什麼呢,他像一隻小小的螞蟻慢慢朝樓上爬去,終於,聽到了一個女孩的呼喊,是小娟。
雨生與小娟在上海結識,他們的關係說簡單也簡單,說複雜真複雜。女朋友這個稱號,是雨生主動倡議的,小娟顯得有點勉強。她之所以接受雨生,可能因為他是她住得最近的老鄉。有一次五一節老鄉聚會,看電視喝啤酒,聊起天底下最可怕的事, 有人說取消五一長假,有人說全球星巴克倒閉,也有人說手機掉了,小娟的室友阿蓮說小娟打呼嚕,至於雨生,則慢吞吞地說是睡覺。小娟笑得花枝亂顫,她是一個睡不醒星人,而雨生老睡不踏實。
雨生還是慢吞吞地說,你別笑,這樣笑,挺可怕。
小娟笑得地動山搖,牙齦全露。
雨生給認真一點的老鄉們解釋:睡著了,我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醒著。睡覺的時候,全世界靜極了,人都不見了,地球上好象就剩下我一個人,風從我頭頂吹過去,月亮向我越來越近,各種各樣奇奇怪怪的聲音鑽進我耳朵眼,我覺得不對勁,外星人的飛碟要來了,但不曉得什麼時候。
眾人又笑,小娟突然不笑了,她問:外星人為什麼要來?
雨生答:我為什麼離開睡不醒星球?
小娟冷著臉拍了一下桌子,灑了半桌啤酒花。雨生給出一個教科書式答案:地球是家,他們要回家呀。
大夥兒笑得更凶,小娟咬著大拇指的指甲,半天才說,可能我們是外星人的後裔。雨生這時才笑,他是在開玩笑。小娟是做會計的,就這樣好玩。他開玩笑,她當真;他認真,她不當真。
那一回他是說實話。他從小怕睡覺。雖然他一沾著床或椅子之類就會睡著,但刮個風下個雨他立馬就醒。誰也不知道(包括他老媽在內)雨生的耳朵特別靈。他從小有一個秘密。他曉得每一幢房子,無論新舊臭美都是活著的。房子的作息時間與人類相反,人起床後房子就睡了,而人睡熟後房子才會醒來。他常常半夜醒來,聽著房子扭動翻身的聲音,房子開始活動了。他一直想與房子對話,房子不願意;雨生那時候就懂,做人不好玩,房子不願說人類的語言。
那個主日是在上海的教會,證道講的是《創世紀》中伊甸園故事。牧師戴著深度近視眼鏡,看上去蠻有學問,那天證道很枯燥,亞當夏娃不做他們最享受的那件事,而是為樹上的果子與上帝爭來爭去,還沒講到那條妖言惑眾的蛇,雨生就打起了盹。
禮拜結束,牧師在小組團契上照常提問,雨生永遠坐得最遠,但那次他的反應卻奇快無比,把手象一面軍旗舉得最高。
雨生問牧師:亞當夏娃的房子是什麼樣的?
話音未落,在座都控制不住大笑,幸虧小娟不在(她從來不上教堂),他們七嘴八舌,說雨生想新房子想瘋了。
雨聲沒笑。他說他們離開伊甸園是因為上帝沒有解決住房問題。
大家繼續笑得前仰後合,雨生莫名其妙。他們笑他傻,但他覺得他們才是傻瓜。雨生不是基督徒,連慕道友也算不上,但他喜歡教堂敬拜的肅穆氣氛,喜歡高大上的詩班聖頌。雨生平日裡是一個病怏怏的青年,通常隨母親去教堂。那個主日恰巧老媽病了沒去,雨生卻過得非常有意思,他換了個人似的,從沒這麼勇敢地提問,教友們都笑得很瘋。牧師用絨布擦著眼鏡片,連牧師也在笑。
雨生脖子上青筋暴起。神愛世人,他指示亞當夏娃生養眾多,遍滿全地,憑什麼不給他們解決住房呢?伊甸園裡人人有房,為什麼子孫後代住不起房呢?這不合理,不公平。他想不通人為什麼要把嚴肅的問題當作笑話。雨生始終下不了決心自己搞定房子。他老大不小了,在這個城市裡混吃混喝,混上了一份穩定工作,在一個大嘴巴大肚子的老闆手下,給初中語文編寫教輔材料,每天碼字,各類漢字大小不等肥瘦各異,撐不死,也吃不飽,卻無論如何碼不出房子來。而老媽和未來丈母娘家都靠不上。雨生想房子想瘋了,但無論怎麼瘋也買不起房子。即使在偏遠地方,他想到了嘉善,昆山……
回到浦東租住的廉價公寓樓,被老媽拽著去散步,雨生媽在他爸肺癌去世後,養成了不願一個人散步的習慣,她風風火火租掉老家房子,突然搬來上海,說是照料獨生子,雨生起先不樂意,但不久就順服,畢竟母親拿退休金來貼補他租房開支,其實際意義超過了不方便。雨生的老媽如同每週去教堂做禮拜一樣,每隔一天履行遛自家單身狗的神聖儀式,只是她在前,雨生在後,她不能再牽著兒子走。不過,每次她總能以各種方法從同樓鄰居如何如何開頭講起。諸如,斜對門那個神秘女郎,白天睡覺,晚上出門,身上灑得香噴噴,大腿上紋了一朵玫瑰;樓上夜夜開夜車背豬玀的中年禿頂老師,攙著小女生的手走下樓梯,一路晃著手電筒;一樓阿姨的小兒子輟學在家,不去好好上班,拿報紙包著管制刀具去找一班小兄弟拉場子…..如同一篇秘書寫的領導工作總結報告那樣冗長而費解,老媽總要以什麼時候買新房子結婚來收尾,並闡明預備財禮多少多少。雨生的腦子被灌滿五萬元每平米,十萬元每平米,容積率,建築面積等等一連串阿拉伯數字……末了,他忍無可忍道:我那點錢存在銀行最後連塊墓地也買不到。
每到這個橋段,老媽都要掏出手絹抹著眼淚,說大不了把把老家的舊房子賣掉,就是太舊太破,賣不了幾個錢。雨生得空溜了,他曉得這是母親的死穴。老媽死也不會賣老房子。那是她的棺材本。
雨生給小娟打手機,對方不在服務區。他知道自己四體不勤,但頭腦還算正常,這個事上他很認真,就算是發夢,他想得到一幢房子,無論國內國外,最好是廉價的或是乾脆不要錢,因為他實在買不起,也供不起。現在他不知道要去哪裡,想去幾個老鄉住處,走到了老鄉伊恩的樓底下,可以聽見上面伊恩一歲兒子的哭鬧和伊恩老婆的叫喚,他站住,伊恩變了,其實是伊恩的生活變了,結婚生子,變正常人以後,漸漸就不與他這樣的單身狗來往了。伊恩很忙,但就算伊恩願意抽時間陪他,他們可以聊什麼?無可否認,伊恩是資產階級了。他在這個資本主義氣味最濃的大城市裡面有一份白領高收入,去年在雙方老人的資助下還買下了一套內環線的二手房(雖然得綁定餘生來還債)。雨生在這時候尤其不願與伊恩談論美丹的洋房,就算他守口如瓶都沒用。
福建老鄉圈子裡,從來沒有秘密。雨生就這麼走過伊恩家,在街頭一直走下去。腦子仿佛也有雙看不見的腳在亂糟糟地走。大上海呀大上海,象他老家一樣變得越來越象一個大建築工地,象點樣的小弄堂小街坊都沒幾個剩下。他走累了,坐在一條挖開的馬路邊,看了一會兒民工們從大地黑洞洞的腹腔裡往外掏內臟,他想這些人裡面有多少是自己的老鄉,有多少人象他一樣汗水濕透了內衣,也無法在這個城市裡有一個自己的窩。一個穿裙褲的小鬍子男人在他身邊站住,開始撥弄手機,來回拿眼瞟他。
雨生的耳朵豎了起來,全身發冷打戰,他又聽見了老家房子吱吱嘎嘎的扭動聲響。
他跳將起來,在街頭拐彎繞圈,可惜浦東的馬路太寬太直,跟浦西相去甚遠,競走不得不變成暴走。怎麼市政設計師跟小娟一樣越活越沒想像力呢?他怪小娟沒想像力,為什麼不能把他想像成她的新婚丈夫,她的終生飯票?小娟那時就只會笑了。她說我才缺乏想像力。我為什麼一定要把我想像成我的終生房奴,終生性奴?那些字眼脫口而出,她的臉一點兒不紅,仿佛在說晚飯吃白菜豆腐一樣。有一件事情他始終想不明白,是老媽看中小娟,還是他自己喜歡上小娟。老媽退休後的樂趣仿佛僅剩下如何調理兒子的樂趣。他每次與小娟約會,好象都是為了完成媽交給的某種特務活動。特務活動都有一個清楚的目標,但雨生始終弄不清楚:與他接頭的人似乎抱著不同的目標。他知道一個人安身立命,需要有個伴兒,否則必然淹沒在大城市茫茫人海裡;同鄉小娟適時出現了,喜歡未必,談得來罷了。關鍵是年齡合適、長相中上的女同鄉並不好找。找到了,也未必看得上一個編教輔材料騙學生家長錢的窮小子。
下一個主日,雨生來教堂聽道。眼鏡牧師把證道講完,把雨生叫醒,拉到一個角落裡,悄悄對他說,他回來了,你找他去。什麼?房子呀。在上海的同鄉圈子裡,誰都知道那個他是誰。他是福建人民的驕傲,在海外混的福建人中還沒有那哪人能那麼厲害那麼有名。那個人沒來,來的是那個人的副手老白頭。牧師有沒有學問不知道,不過,牧師不撒謊。老白頭來了,等於那個人回來了。那麼多年,都是如此。雨生沒跟老媽說,也沒回家,出了教堂,直接去找老白頭。
老白頭衣錦回鄉。找他來的鄉裡鄉親排隊請他吃飯,飯後又一起滿了一整間軒敞的套房,在五星級大酒店裡,老白頭身形高大,少年白頭,老了便添了威嚴,他象一個真正的成功人士,宣講個人海外奮鬥經歷,再介紹陽叔是成功者裡的領袖,及時引入美丹島的歷史沿革與開發展望,果然,每一段都是可圈可點,滿血勵志,為不讓老鄉失望,他帶來一個驚人的消好息:如果成功移民美丹,陽叔出資,送一幢洋房,保你全家安心在美丹島紮根,共同建設一個富裕幸福的新美丹。三個小時,天花亂墜,老白頭面色淡定,唇線緊繃,,端著一杯大紅袍說,如今美丹島持續開發已到第三階段,缺的不再是資金技術或旅遊訂單,而是人才。擁有人才,才擁有未來。只要你是大學本科畢業,面試通過,移民美丹島,連外語也不作要求,一律送一套海濱洋房。陽叔說的,說話算數。
雨生走前,老白頭私下裡對他說,我老白頭就算連屌毛白了也沒本事送我們房子,成這事兒全靠陽叔。老白頭沒什麼文化,但多年超凡歷練和勤奮好學使他深明事理,他雙目炯炯地壓低聲音叮囑雨生別告訴外人。
雨生回家去問,老媽雙眼一瞪:外國天上掉下一幢大別墅?
陽叔送的。老白頭說的,雨生說,老白頭酒喝多了,沒准胡謅。
他還沒反應過來,老媽突然間一巴掌落在雨生頭頂:胡說!可陽叔不會錯,陽叔不騙人。
雨生弄不懂他為什麼媽一百八十度大轉彎,堅定地支持移民。她說,傻小子,跟著陽叔走,肯定不會錯。她又說老白頭年輕時是個破落戶沒錯,我還借錢幫襯過他,他應該不會坑自己人。
她坐下來,揉著自己的太陽穴,搜腸刮肚,把想得起來的關於陽叔的傳奇故事象羊肉串一樣串起來,加上孜然辣椒粉,烤得香噴噴的。雨生寧願去吃小娟室友阿蓮的烤肉串,但現在他很有耐心地坐下,弄明白了故事大意,說陽叔十五歲離開沿海家鄉,下南洋淘金,再轉去紐西蘭,最後落腳在南太平洋的一個無名小島。當年日本鬼子占了中國和南洋,挺著刺刀埋頭南進,也沒到得了那裡,那才真是天涯海角,南太平洋的一顆無價珍珠,陽叔一個人赤手空拳,大半輩子披荊斬棘,篳路藍縷,硬生生做了當地土人部落的外族酋長,據說至今還是南太平洋唯一一位華裔酋長。陽叔發財後大發善心,回饋社會,修公路,建機場,辦學校,開醫院,還介入政治,先當議員,後入主政府,積極參政議政,大力發展旅遊,採礦和橡膠業,不斷引入海外華商華資,終於把一座美丹島舊貌換新顏,開發成海外人間樂土。雨生媽特別強調從老家出來混的的人裡面,就屬陽叔最了不起,一個人赤手空拳,愣是在海外占了一塊領土,做了一個真正的島主。中國據說與美丹外交關係發展得挺不錯,聯手把美帝國主義和澳洲殖民勢力從島上清除乾淨。
講完國際形勢,老媽扳著手指引申到國內緊迫問題:你和小娟的事該辦了,看她一個人在大上海闖蕩不容易,相中她的人家還不少,你一個大男人,不能落後,她老家說讓咱們給買個房安個巢,就安在陽叔的那個島上怎麼樣?
雨生依然是一副愛理不理的樣子,依然像是神經麻痹,雙耳道先天性封閉。
老媽到廚房裡轉一圈,拿著菜刀和一把韭菜出來。雨生早不見了,只剩下她自己一個人在自言自語:天上掉別墅,真的假的?
第三章  華人優先
顛得頭碰到車頂的候,雨生睜開了眼睛。
弗蘭克還握著方向盤看著前方,說先去買點生活用品,如果你不累。
後座上一點兒生息也沒有,雨生以為老白頭也睡著了,回頭一看,老白頭不知何時已經下車走了。
美丹最大的八哩(EightMiles)購物中心是一個高牆鐵絲網圍起來的三層樓商場,與國內同類相比,只能稱得上謙虛樸素。如果不是太平洋吹來的救命海風,正午的豔陽差不多天天要把購物中心的波紋板牆體搞成超級鐵板燒。鏽跡斑斑的灰色大鐵門兩側立著十來米高的白色崗樓,頂上戴著草帽樣的茅草頂,左右崗樓上各有一個保安斜挎著自動步槍的,倚靠在欄杆上,掃視崗樓下進進出出的顧客,偶爾,崗樓上一個煙蒂拋下來,底下爆發出幾聲叫駡。  
購物中心樓頂立著一個巨大的天堂鳥霓虹塑像,底樓入口處架設一個同樣巨型的安檢探測儀,十來個穿土黃色制服的保安揮舞著警棍,不斷吆喝著,驅趕顧客過安檢,一個胖胖的黑女人身上象粽子似的裹著塊大花布,走得稍慢些,一個黑人保安敏捷地伸手,在她門扇一樣的大屁股上摸了兩下,用土語嘀咕了一句,四周爆發出哄笑,剛走去同樣被摸了胸和屁股的七八個個土人男女趕緊回頭趕上笑潮。
雨生掩飾不住失望與無聊,跟著弗蘭克,繞開安檢探測儀,從拐角後面的一個隱蔽電梯進入商場。他已在一間小旅館睡過一覺,算是倒時差,弗蘭克按老白頭吩咐特意把他帶來熟悉風土民情,讓雨生繼續有行走在火星地面上的錯覺。
三菱電梯標著中國產,明顯缺乏保養,嘰嘰嘎嘎地一陣亂響亂抖。電梯門好象不給客人面子,不能完全打開,電梯女工沒耐心,把門哐當一聲拉開。迎面冷不防,雨生看見一個大紅橫幅,心裡頓時熱情激蕩,橫幅上寫著中英雙語:歡迎中國朋友光臨美丹第一購物中心!
弗蘭克從墨鏡片後面研究著他,手指撚著大花短袖襯衫胸片,扇著涼風告訴他曾幾何時,美丹島形成了風俗:土人走安檢通道,而外國人等等上等人,走免檢電梯。雨生的細頭頸象鴨脖子一樣伸長,張嘴想說什麼,還是咽了回去,他在商場內隨便轉一圈,什麼也沒買,張嘴咋舌,物價好貴。
弗蘭克斜了他一眼:不奇怪,這裡比澳洲、紐西蘭都貴。
雨生指著身邊的金髮土著說,他們還染髮,一定收入不少。哎,他們的工資平均能拿多少?
弗蘭克搖頭晃腦地說,美丹人不問別人的工資。因為在美丹,人人平等,工資多少並不重要。美丹在澳洲殖民者撤退後,一直在建設福利社會,教育免費,醫療免費,房子免費,所以工資無論多少,也是一樣的。
雨生終於忍不住說,瞧瞧,土人住的是什麼呀?街邊全是簡易板房,有的乾脆就是幾根爛木頭破板子拼起來的棚子,用幾塊破磚壘成灶頭,烤玉米烤番薯烤香蕉……
弗蘭克一怔,斜了他一眼說,這裡一年到頭都是夏天,土人喜歡睡在街上,涼快。
關於這個島,雨生不懂的事情太多了。但是,誰天生喜歡睡在大街上?雨生不屑地咧咧嘴,掉頭去看貨架上陳列的中國產的鐵鍋。弗蘭克不管雨生臉上何種古怪表情,自顧自轉走過去,與這間中國雜貨店的老闆娘新娣聊起天。
新娣的名字洋氣,卻是一個地道的廣東女人,身材嬌小,臉色黧黑,半世操勞都寫在臉上,但風韻猶存,唯獨走路有點問題,雙手叉腰,一瘸一拐,她嘴上不停,手上也不停,聊著天工夫,接待了好幾批顧客,忙得滿臉是汗,還不忘見縫插針,與雨生打招呼。兩人也開始互相詢問來歷。
新娣很能幹,一個人來本地開店,老公還留在國內照顧小孩子和老人。她告訴雨生美丹島離澳洲近,原屬澳洲海外殖民地,七十年代獨立後,澳洲白人殖民者撤離,華人填補空白,一時之間,澳洲,紐西蘭,臺灣,香港,美國,新加坡,馬來西亞,印尼,汶萊等等來自世界的華人蜂擁而至,最近一波移民狂潮來自中國,陽叔就是其中佼佼者,華人勤勞節儉,腦筋靈活,華裔勢力沒多久就控制了島上的資源和經濟,乃至政治。在島上,黃種人的膚色比白人更尊貴,處處享受特權,建立了比租界還租界的黃種人高尚住宅區。象新娣那樣做生意的華人一般聚居在高尚住宅區,圍牆上都圈著鐵絲網,架著高壓電線。黑人雖然不服氣,卻忍氣吞聲,只得黑吃黑,找自己人麻煩。
雨生說,老輩人說日本鬼子侵略中國就是這樣,建隔離區,搞清鄉。說完,自己也覺得不像說笑話。
新娣不生氣,反而發笑說,要不怎麼土人偷偷也把咱們叫做中華鬼子呢。不過,美丹人從小就受良好教育,他們都明白一個道理,美丹與中國是朋友!
她用手揉著腰,做出難受狀。雨生覺得奇怪,剛想打聽,被人打斷,弗蘭克說別打擾新娣,她生意好忙。新娣有些尷尬,解釋說店裡太忙,她剛從中國回來,想休息也休不成。
弗蘭克補充說新娣是回國動手術。
後面有人扯了扯雨生的襯衫下擺,雨生回頭一看,一個黑人紋身青年,衣衫襤褸,戴著一頂破貝雷帽,手持一隻搪瓷缸子乞討。雨生不理,可那黑人青年很堅持,雨生心一軟,從口袋裡摸出吃剩下的半包餅乾扔到他缸子裡。黑人往嘴裡塞碎餅乾,朝他微笑,露出潔白的牙齒,下巴上沾滿餅乾屑。搪瓷缸子上印著大紅色漢字:為人民服務。
雨生發現黑人胳膊上的刺青像是一隻老鷹的雙翼。他目光與黑人青年刀對刀槍對槍,對上了,他打了一個寒戰,認出了那雙特別亮的眼睛。他記得登陸美丹第一天,領教過這個人和他的那支步槍。這蜂腰猿背的健美黑色身體上一定爬滿了那只怪鳥的紋身,彼時他已經知道那是僅產在美丹島的寶貝——天堂鳥。
樓上下來一個絡腮胡黑人警長,五大三粗,大警棍一擺,身後兩名穿土黃色短袖制服的員警上來,三五下就把黑人乞丐推出商場。新娣嘻嘻笑著,擁抱警長,看見親人似的,她拉著員警們進鐵柵欄後面她的收銀台,她給每個員警手裡塞紅包,並招呼兩個工人講好幾箱可口可樂送到外面警車上。絡腮胡警長離開前,沒忘記很凶地瞪雨生一眼,啪地一口,將血紅的檳榔渣滓吐在地上,幾乎砸到雨生的皮鞋尖。
雨生莫名其妙,退到邊上,多嘴了一句:這麼多要飯的?
弗蘭克陰著臉,盯著警長的背影,沒理他。
雨生繼續說,購物中心裡顧客一多半都是華人?土著去哪裡呢?
弗蘭克不耐煩地說,土人去集市,路邊攤,農場,那裡便宜。
雨生說,貧富這麼懸殊?
弗蘭克說,那都是美國鬼子經濟制裁害的。
美國?那麼遠的敵人。雨生問,美國鬼子?美國人為什麼要對付美丹這麼個小島?
弗蘭克嘿嘿笑著說,別小看美丹,儘管離哪裡都遠,但在南太平洋的心臟位置,離澳洲不遠,具有戰略價值,因為美丹可是中國人民的老朋友!
雨生啥也沒買,的確沒什麼可買,商品與陳列都是中國八十年代的水準。帕傑羅車裹著熱帶晨風和豔陽一路疾馳,雨生被弗蘭克送到商業區一幢巍峨的船形白色建築物,他頭上蒸騰起白汽,後背濕了一大片。
船形樓宇門口照樣豎著堅固的大鐵門和荷槍實彈的門崗,與眾不同之處在於還豎著巨大的紅得發紫的洛神花圖案,這裡便是美丹島置業集團總部。樓宇裝潢全是仿唐宋風格,挑高大堂裡,一堵九米長大照壁,上書大幅中英文:中國夢。雨生留意到字體儘管歪歪斜斜,署名卻是國內某著名在職官員,名字常見報。
一個銀髮老者坐在鋪滿花梨木護牆板的辦公室等他。冷氣機轉得嗡嗡響,室內溫度宜人,牆上掛滿與重要客人會見的照片,最早可追朔到五十年代,照片發黃了,全部照片的中心人物都是陽叔。從照片上看,陽叔年輕時候長著一張相貌平平的中國人面孔,看過即忘的那一種。陽叔的身後總是站著年輕版的老白頭,身材高挑,雄姿英發,但已經滿頭銀絲,嘴唇堅毅地抿成一條線。
弗蘭克走了。剩下兩人閒聊,喝一種紫紅色的奇怪飲料,加了冰塊,酸酸甜甜,口感不錯。老白頭說,喝了洛神花茶,你是美丹人了!
他今天的表情活絡一些,他聊了幾句,拉著雨生下樓,說是讓他見識見識。
雨生此番見識無異于劉姥姥進大觀園。他走到後院,發現鬱鬱蔥蔥,別有洞天,一個超大的菜園子,裡頭種的作物,他大多不認識。陽叔領他經過一座中式小木橋,沿著一條潺潺小溪水,拂開垂柳,峰迴路轉,一一指點一隴隴有機植物:紫薯,甜玉米,波羅蜜,椰子,榴槤,火龍果,鳳梨,青菜,蒜苗,番茄,長豇豆……各種應時蔬菜瓜果,一應俱全。外加一百多隻雞鴨吵吵嚷嚷,鐵籠子裡還有兩隻猴子吱吱地打招呼。
老白頭梳理著白髮,仰天細細瞅著日頭,仿佛美丹的上空出現了三個太陽,他感歎說陽叔那人就是會來事。創業那會兒,最愁吃不到新鮮蔬菜,島上雖然不缺瓜果,可土人不事種植,不吃蔬菜,打獵釣魚,最多就是烤番薯。所以,陽叔特意從國內引進種子,為集團公司員工種植有機食物,如今幾十年過去,這裡已變成特供餐廳菜籃子的超級農場。
談笑間,喵喵聲乍起,冒出來三四隻黑白斑點的小貓,管理園子的十來個黃色卷髮土人,穿著置業集團白制服,送來幾枚雞蛋大小黃燦燦的果子。老白頭示範性地剝開一隻,拈著白色汁水四溢的果肉,說快吃快吃,黃金果,討個口彩!
雨生打聽當地土著的工資。老白頭比較實誠,沒有背誦標準答案,他說公司所雇土人一周收入一般在二三百基那[1]
雨生聽了吐舌頭:這麼低,還染髮?
老白頭笑了:他們有錢染髮?都是天生的黃頭髮。
與澳洲人、歐洲人混血嗎?
不是與白人混血。金髮黑人,除了這裡,全世界我都見不到,非洲也見不到。美蘭尼西亞土著很特別,他們部落裡不少人天生黃頭髮,比例還相當高。
雨生隨即感歎:看土著住得那麼簡陋,吃得那麼糟糕,收入那麼低,怎麼活?
老白頭搖頭說NO,上帝是偏心的。最優待美丹島,地下有玉米番薯,樹上有香蕉椰子,山裡有鳥獸野味,海裡魚蝦蟹貝,一樣都不缺,不種不收,只要伸伸手,往肚子裡填。
雨生哦了一聲:白叔,你信教吧?
老白頭搖搖頭,笑著說,信什麼都不管用,這裡生活很簡單,只有一條,信陽叔!
兩人對視大笑,把黃金果統統塞進肚子。鐵籠子裡兩隻小猴子長尾巴卷在樹杈上,好奇心驅使它們研究籠外一老一少的人類幸福感為什麼那麼強。笑聲引來柳樹上的三四隻鸚鵡看熱鬧,一隻長著碩大鳥喙和大眼睛的怪鳥,也邁著老板式的步子,大搖大擺走來,鳥喙竟然與腦袋高度一致,長度達到一半體長,嘎地大叫一聲,聲音激烈,卻好象見不得太多的幸福。
雨生差點跳起來:天堂鳥!
老白頭無聲地大笑,咧開的大嘴巴很象這只大嘴巴鳥。這是犀嘴鳥!
天堂鳥在哪裡?雨生說,看見天堂鳥的人就找到幸福了,真的假的?
雨生問得天真,老白頭以一種智者才有的親切眼光看著他,過了一會兒,從褲兜裡掏出一樣東西,鄭重交到他手裡說,幸福在這裡!
雨生小心地撫摸掌心裡的銀色鑰匙。金屬鑰匙輕飄飄的,生硬,硌手,串著一個銅牌,刻著美丹置業集團的標誌,一束盛開的紫紅色洛神花,簡直就是救苦救難觀世音賜予的楊柳枝。
園子外頭,沿著圍牆開滿了作飛翔姿態的洛神花,一眼望去,看不到翅膀,卻能聽見紅紅綠綠的鳴叫,煞是熱鬧。
第四章  有敵人才有朋友
疫情期間,教堂晚餐照例只有我、李約拿和米隆三人。米隆是東馬來的小夥子,膚色蒼白,相貌清秀,嘴角總是掛著羞澀的笑,他是李約拿的助理。約拿說米隆有一顆著火的心臟。我不懂。米隆胃口不好,聞到小青菜就皺眉頭,。。
晚飯後,我與李約拿主任照例開始美丹特色的散步,在教堂大鐵門內轉圈子。米隆露了下臉,回房間忙他的去了,約拿看著我說,還有什麼呢,這個年紀,除了戀愛還有什麼呢。
散步不能跨出華頌堂教會的鋼制大移門,我們只是在小操場上繞圈子。每轉一圈,忍不住眺望碎石路北頭的社區大門口,那裡有不少拿著武器的黑人警衛,熱帶小島上暑氣退卻,天黑後什麼也看不見。路南頭是鱗次櫛比各式小洋房,住家都是華人,來自世界各地的華人。教堂所在是一個標準的華埠,叫做巴黎社區。如果是在白晝,你會驚訝于南太平洋三月的蒼穹,乾淨得沒有一絲雲絮,路邊密密麻麻的花萼組成的紫紅色雲彩。約拿會不厭其煩告訴你那些奇怪的紅花產於印度,經沙撈越來的早期拓荒華人移栽到島上,由於陽叔的大力提倡,洛神花宛如華人移民在島上四處開花,遍及全島。國內福建同鄉裡,早傳說傳奇人物陽叔建了一個伊甸園在南太平洋,那裡是一個華人的天堂,全是華人當家作主,華人設租界,搞殖民地,白人說了不算,美國佬靠邊站。
我腳下踩著的孤獨的土地,就是這個開滿了洛神花的神奇小島。我們計畫繞教會操場走十圈,結果我們走了三十圈。故事還講不完,我只能一再地請求他走下去。他說明天繼續。
李約拿說在交割房子的路上,雨生不停搓著雙手。雨生自始至終他都有點懷疑陽叔,然而,他的擔心終於被證明為小人之心。陽叔的承諾兌現順利得出奇。陽叔不騙人,房子是實實在在的。一幢白牆紅瓦法式平房,三室兩廳,雙車庫,雙浴室,前後花園遍佈綠植,草坪間鋪著細膩的白砂。
弗蘭克不辭辛勞用帕傑羅送他,然後他坐計程車離開。走前他扔下一串車鑰匙:陽叔說你熟悉環境要有一段時間,車子先開著。記著別一個人上街買東西,無論白天黑夜,別一個人沒事閒逛。起碼一定要找個伴兒。
陽叔的房子憑良心說話,品質不錯,按美丹標準也許是最高的,位於成片開發的一個住宅社區內,地點有點偏,但離海不遠,推開法式格子長窗,觸目皆是陽叔造的嶄新的白色別墅,點綴在綠油油草地間,遠處深黑色峭壁下露出海灣的一角,耳邊傳來潮音的拍手歡呼。
雨生用充值卡給國內通了微信視頻,他連連叫著:聽見了嗎、聽見了嗎?
聽見什麼?老媽和小娟的眼珠子都快掉在地上了。伊恩讚美說他眼紅死了,可惜老婆孩子不放,否則他立馬買機票飛過來。有些聲音他們都聽不見,此時此刻,雨生正在聽,他聽白色洋房的表白,那種語言不同于海浪拍擊岩岸,也不同海風穿過峭壁,那是來自房子內部深處的歌唱。
視頻匆匆結束,雨生心疼不已。島上電話和網路太貴了,新買的充值卡兩次用完了。據說美丹島最大的通訊公司也是陽叔的。美丹島真是個奇怪的地方,貧窮落後卻負擔著高昂物價,看來陽叔免費送房子也是一種賺錢的門道。
第二天起床,已經是正午,日光生猛異常,冷氣機特別響。雨生發現自己的房門上居然裝了兩把門鎖。他打開鎖費了些時間,昨天沒注意,外面竟然還有兩道不同式樣的防盜門,估計是交房標配。他走到長長的回廊上,社區大門口兩個穿制服的警衛牽著一條大狼狗,其中一個黑人大個子露出雪白的牙齒,朝他摘下帽子舉起警棍。他結識了保安隊長。
雨生從保安隊長那裡證實了弗蘭克的建議:不要單獨上街。他站在車道,欣賞隔壁別墅前花園裡洛神花開得火紅,一個戴草帽的華人在指揮黑人用水管子澆水,草帽發現了他,用中文沖著他大喊,把他嚇了一大跳。他想告訴草帽他不養什麼草狗,
雨生很高興找到了伴兒,鄰居張博士,一個紅臉大漢,戴眼鏡,穿著得體,住隔壁一幢與雨生一模一樣的白房子。據說是研究國學的,雨生很快搞清楚,博士打招呼說的不是草狗,而是一句有學問的古話:天地不仁, 以萬物為芻狗。博士說在美丹島,就數華人陽叔有仁心。雨生連連點頭稱是,心悅誠服。張博士是一個快樂的單身漢,抵達美丹第三天拿到房子鑰匙,博士家裡用了三個黑人,都住在他的後院,在一個舊海運集裝箱開了窗當住房,其中一個黑人老頭看門,一對黑人中年夫妻替他管家,男的給他開車,女的做飯洗衣刷碗。看來這是本地華人生活的標配。
張博士熱心豪爽,主動陪他開通水電煤氣,去銀行開戶,買保險,付上網費,去車行看新車,修剪園藝,教導他白天如何把窗簾布統統拉上,遮得嚴嚴實實,防止外人窺視。
博士笑嘻嘻地說除了想家想刀削麵以外,什麼都好,陽叔還解決了他的工作問題,他就在島上唯一一所大學上課。那也是陽叔大力投資的高等教育機構,中英雙語教學。
雨生說他也想在美丹找份工作,但學歷不高。
博士說工作不用擔心,在陽叔開發治理下的美丹島,生活有保障!咱們雖然有敵人,但咱們也有堅強後盾!
敵人?
對,有敵人才有朋友!咱們必然需要一個強大的敵人,那就是美國!我準備向陽叔和美丹議會政府提議,咱們不用美丹這個名字,改名為中丹。
重擔?
中丹,中國的中。與美國劃清界限。美丹的飛速發展,沒有中國的大力支持怎麼成,小小一個南太平洋島嶼,離什麼地方都是十萬八千里,如何持續發展呢?還是陽叔從中國爭取到的援助(雨生猜得不錯)。陽叔是首功。中國大力支持美丹,美帝國主義就眼紅,他們也想在南太平洋的心臟插一腳,但咱們陽叔說了,海外赤子,生是中國人,死是中國鬼。我們海外華人熱愛偉大的祖國,這就是美丹持續發展的生命線!
博士的宣言使雨生覺得過去幾十年簡直白活了,鄰居張博士好有學問,好有激情,他首次發現海外華人比國人更富愛國心。
在屬於自己的房子裡,雨生睡得很香,做了一個美夢,夢見漫山遍野開滿了那種叫做洛神花的綠葉紅花,小娟坐在一幢電影裡常見到的爬滿長春藤的三層紅磚洋房門前臺階上,雨生坐在小娟身邊,眼眶濕乎乎,頭暈目眩,他頭一次沒有在半夜醒來就聽見了房子的聲音,地基和樑柱之間傳出的呼吸很沉穩,很莊重,像是已經誕生成長了數十年一樣。雨生終於算是一個有產人士了,哪怕是在一個天涯海角的島嶼上,破天荒頭一遭睡在了自己名下的房子裡面。他把唇貼上小娟的臉頰,卻聽得她悠悠地說,感謝陽叔。
此時,他發現自己和小娟是在小娟阿蓮合租的舊公寓裡,小娟低頭看手機,阿蓮不在,小娟見了興沖沖的雨生,劈頭扔給他一句反問話:你這人要不要自力更生做一番事業?
做會計的小娟老以為能算清他的路數,雨生於是連連點頭,玻璃窗沾滿雨跡,仍然可以映出自己傻傻的笑臉。小娟的微笑很嫵媚,標準的笑不露齒,她把手機遞給他。螢幕上百度搜索到的就是美丹。雨生學業再不濟,作為一個野雞大專畢業生,混畢業,混就業,他從沒認真思考過什麼事業呀前途呀,就算小娟不嫁,他也不太愁,過舒服日子就成。但過舒服日子的前提好歹得有一套房子,他事先也在網上搜過,真有送房子那麼一回事。美丹是南太平洋美蘭尼西亞群島中的一個小島,處於波利尼西亞和所羅門群島之間,面積很小,但盛產香蕉蔗糖,礦產林業資源豐富,風光旖旎,氣候溫和,作為旅遊勝地不遜於大溪地。
他想起自己晚飯也不吃就來找小娟,她卻老早把他當成了他老媽派來的特務。她用什麼都老早知道了的口氣敲打他:美丹島的介紹,你都看了?
雨生嗯了一聲。
是不是漏了關鍵的一句話?
雨生被兜頭澆了一桶來自南極洲的冰水,他不斷擼著額前的一縷染黃的頭髮,仿佛擼去發間冰茬子。
小娟念完一段心靈雞湯臺詞,換成老師角色說,雨生同學,我知不知道,該島治安狀況極差。美丹據說是世界上最不安全的遊行地點,請注意,沒有之一。
看來她不是見過老白頭,就是做過調查。她的手指飛快地在手機螢幕上移動。她說幾年前一件震驚全球的遊客慘案。兩個年輕美國背包客,一對金童玉女,上了島,進原始森林探險,還雇了土著嚮導,沒想到遇上食人部落,金童被土著擊斃,砍下首級,肢解烹煮食用;玉女則被綁在樹上輪奸好幾天,救出來後就瘋了,玉女的弟弟也瘋了。她說真的全瘋了。
雨生鼻子裡灌滿不知名某種打折促銷的洗髮香波味,一臉胡茬子,蹭著小娟細嫩的臉蛋和平胸,手指在她背後摩挲著彈性運動內衣的模糊輪廓。他記不得替該內衣上電視做廣告的那個女明星叫什麼,反正這個偉大時代裡她們都長同一張尖下頦狐狸臉,都不俱備小娟的圓下巴。小娟搬開雨生的鹹豬手,她說阿蓮快下班回來,鄭重地告誡說雨生同學,房子雖好,但是有代價的。別聽我媽那代人胡謅,美丹不能去!
話不投機,雨生怏怏不樂地提前走了。 不久以後,美丹島的面試官遠道來滬,由一名美丹籍律師陪同,雨生參加了面試。陽叔非但是一名成功的華裔富商,且與美丹議會和移民部交情匪淺。事情變得極其簡單,雨生沒費周折通過了面試。他抹著額頭冷汗,他使用了偽造的本科文憑、成績單和推薦信。兩個月不到,弗蘭克經港來滬,送來了雨生的中國護照,上面貼了一張金黃色的防偽浮水印簽證,蓋了一隻大鳥的黑色印戳,象鳳凰,也象老鷹,在眼睛後面長著兩根羊齒狀旗羽,猶如京劇中武將腦後拖著的兩根長長的雉尾,威風凜凜,如假包換。
雨生來到上班的寫字樓,找他那長著一張闊口的老闆請三個月假,老闆把全身裹在軟軟的沙發椅裡面,皺眉眯眼,盯著這個沉悶的下屬,他吸完半支煙,認定雨生就算是跳槽也找不上好單位,他答應一個月假期,准他回一次福建老家。一個月就一個月,雨生橫下一條心,他要做一番事業,給老闆瞧一瞧,這次走得比老家遠多了去。
那天,他去小娟的住所烤羊肉串。主廚阿蓮是新疆知青子女,拿手的就是做一桌子新疆菜款待朋友。雨生準備大吃一頓慶祝一下。但小娟一聽他拿到移民簽證就跟他急了,雨生留也不是,走也不是,他瞅著阿蓮的美麗容顏,心想老白頭他們不都是好好的,一根手指也沒少,有陽叔那個華裔大酋長罩著,怕啥——
背後傳來一聲恐怖的尖叫,雨生的腦袋像被一股大力猛然扯回來,一個小娟模樣的人站在洋房的紅色屋頂上,看不清面目,但看得見的是在她背後,黑山似龐大的影子在日頭的壓迫下慢慢移動,漸漸吞沒了她。
第五章  有種老地方放槍
美丹市區與海南島一個縣級市差不多,道路房屋和基礎設施落後了起碼五十年。最高的建築物是一個現代裝飾主義風格的議會大廈,應該是澳洲殖民時期留下的。雨生認出那是他辦理居留身份的地方,廣場上飄揚著黃黑紅三色國旗。雖說高度僅有十多層樓,卻裝潢得美輪美奐,在茫茫大沙漠裡仿佛插著一個巨大的霓虹燈房地產看板,大廈建有堡壘般堅固的圍牆和安全鐵門,一隊士兵荷槍實彈,四周拉著高高的電網。
雨生鼓起勇氣一個人跑去置業集團總部,找陽叔沒找到,老白頭也不在,只有弗蘭克,照舊白襯衫黑西褲,沒有系領帶,脖子裡掛著一個美丹部落喜歡戴的魚形玉石掛件。他拉開窗簾,從總部四樓頂層可以眺望美丹島中心區,一覽無餘。
各條幹道從議會大廈呈放射狀出發,上山入海,看不到任何店鋪、醫院、銀行和學校等。現在雨生已經知道美丹慣例,店鋪一概隱蔽在路邊的那些大鐵門高牆深院內,凡是裝了鐵門、鐵絲網和防盜柵欄的建築物原來都是商店、銀行或餐館。規模不過蟻穴大小,雨生想非洲內陸的面貌大約不過如此。
白晝的光和日光燈的協同效應把雨生曬白了,冷氣機攪動著門窗縫漏進來的的細沙和海風把他吹成了魚幹。弗蘭克看著他的眼光很有趣:你覺得美不美?
雨生不想讓他失望,他說美丹很美,很熱。美得火熱。
弗蘭克糾正說,我是說你的房子。
雨生想了一會兒才說,海濱別墅與國內不太一樣,象、象一座集中營。
弗蘭克嗤地一笑:你是想說象監獄吧?
除了沒有足夠的獄卒,雨生心裡就是這麼想的。但他不敢說。
弗蘭克說晚上可以帶他去見識見識。看雨生一下子沒明白,弗蘭克壞笑著說別看美丹建設比不上中國,但夜店水準卻是世界級的!黑妹皮膚水靈屁股翹,長知識!
雨生推說太累,其實他熱愛婦女,卻愛不上當地土著婦女喝著涼水也長胖的體態。雨生期期艾艾說房子有了,身份也有了,太感謝陽叔了,就是沒工作,心裡沒底。
弗蘭克說別著急,陽叔早想到了。夜總會酒吧間那種地方,夜裡全是黑的只有牙齒白乎乎的,受不了。等陽叔回來吧。你呢,把老婆帶來島上,就不悶了。
雨生又錯過了。陽叔又去國內了,似乎永遠在同他躲貓貓。弗蘭克從保險箱裡面取出一本護照,是雨生當時給小娟辦的,上面也貼著黃燦燦的簽證,蓋著象鳳凰又象老鷹的黑色大鳥印戳。
雨生快快收好護照,總算沒白來。想著回家就跟老媽視頻問一下,又說想把媽接來一起住,可島上物價貴的離譜,再不工作,添一張嘴,難免坐吃山空。弗蘭克不高興了:我懷疑陽叔養活不了我們一家?雨生說不下去了。懷疑陽叔,哪怕只是偶爾想一想,似乎是一種大罪。
在分手前,弗蘭克遞來一封金邊請柬,邀請他參加中國領事館舉辦的中秋晚會;移民了,別忘記祖國 !
後來,張博士見了雨生也沒忘愛國主義教育。說話的時候,屋外儘管陽光如熱帶草木般瘋長,屋內卻依然燈火通明,照得博士的臉紅豔豔的。他們兩人坐在雨生嶄新的廚房裡,喝著同樣紅豔豔的洛神花茶。
天天喝洛神花茶,我也還是中國人。博士說笑著介紹洛神花是一種奇花異草,原產於印度,十六世紀英國引種,十八世紀在歐洲上流社會貴為調味品保健品,但真正將印度花草變為降血壓神藥的是中國人云云。雨生血壓正常,晉身上流社會他也無所謂。他喃喃敘說大白天躲在家裡,不能一個人上街,他的新房子生活好比坐牢。
博士收起笑容說,人在異鄉,安全第一。(雨生在笑),安全有什麼可笑?(雨生不敢笑了)你覺得太悶?上店家、去餐廳,白天、夜晚都在鐵柵欄防盜門後面貓著,你覺得象在做壞事?(博士臉色更加緋紅),別忘了咱們得一分為二看問題,土人對我們不滿,甚至可以說是心懷仇恨。因為美丹島獨立以來,華裔移民大量湧入,結果象印尼一樣,土人排華反華暴動發生過好多次了!咱們不少同胞來開店設廠,結果被殺被搶,慘哪!怎麼不會?你看購物中心的水果店老闆阿昌,(博士從手機上找出一個本地新聞),他從馬來西亞來這裡二十來年了,是一個黑白通吃的老土地了,前幾個月他的一家分店還不是給土人燒光了!(博士停頓片刻,以一種過來人的口氣),他們來是沖著賺錢,我們來是沖著房子。
雨生訥訥又說,難怪這裡物價貴,連超市物價都貴得離譜。全都是為了賺更多錢。那博士你不是沖著房子來的?
博士正色說,我是讀書人,豈能為五斗米折腰。我來美丹島,是為了陽叔的華夏理想,中國人百年來的復興夢,咱們華裔受人欺負剝削還不夠嗎,你難道不想為建設一個華人自尊自強當家作主的樂園而奮鬥?你看我每天忙忙碌碌,樂在其中,連談戀愛找老婆的時間都沒有,懂不懂?
雨生慚愧死了,覺得自己特俗。博士挺關心雨生老婆什麼時候來,雨聲說只是女朋友,她答應來看看,還不知道能不能留下來。博士說來了就好,伊甸園她一定喜歡。
臨走前,雨生遲疑著問:博士,我有最後一個問題,咱們華人一向勤勞節儉,與世無爭,土著為什麼恨咱們呢?
博士斬釘截鐵地說,這個簡單嘛!還不是因為咱們華人有錢嘛。 當地土人收入還不如咱們繳水電費的一個零頭,看著咱們在他們老祖宗的地盤上吃香喝辣,開汽車住洋房,還不眼紅,還不動腦筋打砸搶?
雨生又問:博士,我還有最後一個問題,咱們華人不落後了,富裕了,你覺得會給世界帶來些什麼呢?
博士擺擺手拒絕了最後一個問題。這個問題過於簡單。
雨生讓保安隊長陪他去了五金店,保安隊長借來工具幫著他給房子前後門和車庫統一加到五把鎖,彈子鎖,密碼鎖,防盜鎖,環形鎖等等,不一而足。雨生拿出錢包給小費,但隊長拒絕了。他說想去中國,請雨生幫忙想想辦法。雨生愣住了,他在黑人牙膏白的眼睛裡看不出虛偽,中國沒有免費醫療免費教育,競爭慘烈,沒有臉書推特穀歌,你為什麼要去中國?黑人隊長不好意思地說他找不到老婆。雨生說,我沒老婆就是因為沒房子。沒房子就來了這個島。你憑什麼認為你去中國就會有老婆呢?
隊長很無辜地說村裡的好幾個朋友得到中國政府資助去中國留學,學費全免,還包女朋友。有的朋友一個月裡換了二十來個中國女朋友,有的朋友帶中國女朋友上酒店開房,女朋友不願意,學校老師親自來做思想工作。無疑隊長堅信中國人是真心喜歡黑皮膚。這真是一個瘋狂的世界,雨生削尖腦袋來美丹,美丹人則削尖腦袋去中國。
雨生口上發發牢騷罷了。對住在與世隔絕的海濱社區不能過分挑剔,因為這裡倒也非常安全。他很少見著鄰居張博士。博士實在是一個大忙人。美丹島的時間可以走得很慢,也可以走得飛快。一晃數月過去了,日子過得單調而平安,雨生覺得是不是身邊這些人有點危言聳聽,或者對陽叔的非凡成就有點嫉妒之心。不過,想到要去美丹國際機場,他還是發怵,眼前老是晃過那個赤膊黑人槍手的紋身模樣。
接小娟那天,適逢島上起颱風,狂風怒號,暴雨如注,整個小島晃晃悠悠,好象一艘小船出沒於海嘯中,隨時要傾覆。全城不時斷水斷電,偶發性死亡隨時可能發生在路上,雨生上路了。
他駕弗蘭克的帕傑羅車去機場,車身隨著大風大雨飄來蕩去。半路上拐去八裡購物中心買點火龍果。在商場一樓,他抹著臉上頭上的雨水,看新娣忙著打理那間破爛雜貨店。
新娣的雜貨店在阿昌的水果店斜對過,她還沒好利索,插著腰扭著屁股,與黑人顧客討價還價,店裡陳列的商品依然全是中國八十年代的滯銷貨。
水果店老闆阿昌愛管閒事,看雨生瞅著新娣的模樣就嘿嘿笑,悄悄對著他耳邊說了一句:那一槍打得真准。
阿昌五短身材大鼻頭,滿臉粉刺留下的瘢痕,他是東馬古晉來的,來美丹二十多年了,喜歡家長裡短亂說一氣。雨生常來買水果,也是熟客了,阿昌告訴雨生新娣的確是從國內做完手術回來,不過,她是去國內醫院取出屁股上的子彈頭。雨生拿上水果袋子,腳步忽然站住,他曉得美丹雖然禁槍,但民間藏有不少槍械,而黑市上應有盡有,想要火箭筒也不算離譜。他被阿昌老闆拉到角落裡,把新娣的八卦聽完:也就是數月前,新娣駕車去超市買東西,大包小包才提上車,有人來拉車門,幸虧車門早鎖了,拉不開,就朝車內開了一槍,子彈打穿車門,不偏不倚射入她的屁股,跟著第二槍打碎了車窗玻璃,急得她在車內大叫,陽叔陽叔!那兩個土人扔掉手槍就跑了。
雨生想起博士的話,忍不住問他前幾個月關於燒掉分店的事,阿昌捶胸大歎氣,說何止一家店,二十年裡面我總共被燒被搶四間店!其實我比新娣還倒楣!阿昌繼續嘮叨著:自作孽呀!錢也賺到了,這裡這麼危險,為什麼統統不走呢?
雨生說是呀,走吧走吧。
阿昌臉上的瘢痕由紅變紫,他舉起雙手,豎起兩根食指,朝著外面暴雨狂風的天:陽叔啊,陽叔!
雨生脫口而出:管他什麼陽叔陰叔,命最要緊。說完,他就懊悔,自己實在沒良心。
阿昌好象看穿他心思,嘿嘿一笑說,陽叔也不容易呀。一輩子辛辛苦苦,不為名不為利,為著替華人爭一口氣,在海外建了一個新伊甸園,叫我們大家相信,都來捧場;要是大家都跑了,還有誰會來?指望白人?還是黑人?
事先雨生打聽過好多遍,這回阿昌也證實清楚,去美丹機場自古以來就一條,別無選擇,只有雨生走過得那一條佈滿洞眼的破公路(還算是高速公路)。雨生沒找到張博士,弗蘭克也說有事,他只能一個人駕車試一試自己的膽子。他在暴雨中惴惴不安經過那個大轉盤,幸好,颱風大作的清晨,連半個鬼影子都沒見到。雨生還是慌裡慌張,他從未走過美丹那樣那樣通暢那樣受罪的機場路。
他不知道自己怎麼開到機場的,直到看見了小娟,她激動得沖到他懷裡,顧不上渾身是水,把陽叔呀房子呀拋在腦後。他打電話給弗蘭克道謝,弗蘭克在手機裡的聲音似乎也被大風刮得有點飄忽:這事——簡——單。咱們沒——做什麼,就是找到那個村裡的流氓頭子,告、訴、他,你叫人——在機場路口拿槍打人,陽叔——知道了,咱們、有個朋友某月、某日去機場接老婆——你有種、就派人、早上六點半——再在、老地方放——槍!
第六章  的黃椅子
  
僅僅三四個月不見,小娟宛如陽叔菜園子裡的火龍果的大花絢爛開放。雨生手持兩杯紅酒,端著遲遲不給她,隱居了兩個月的欲望猶如無法遏制的颱風,他的眼光把小娟的笑靨擠出了水,他剛放下酒杯,急不可待又伸向她的胸前,被小娟咯咯笑駡下流,一把打開。
雨生把複合木地板踩得咚咚響,他雙手展開做擁抱狀說,我媽微信上說這回要抱孫子了,現在最大的問題——房子問題,解決了!
小娟倒在他的懷抱中說,伊恩來電話你老闆快瘋了,給假一個月,現在都三個月了,他說你再不回去,就不用回去了!
雨生毫不猶豫:去他媽的。
小娟瞪了他一眼又說,你們教會那個牧師,就是那個戴眼鏡呆頭呆腦的牧師,讓我帶口信給我,他一直在為你禱告,說是祈禱上帝,賜給我一幢什麼羅馬的房子。
什麼羅馬騾子,是羅得,羅得的房子。雨生笑著糾正。
那個書呆子牧師說的是什麼意思?
我們得到了伊甸園裡的房子,還不滿足?
小娟像海鷗那樣跳出他的擁抱,推開落地門,體態輕盈曼妙,走到後院長條木拼嵌的曬臺上,手指摳在白漆磚牆上,牆面粗糲而紮實,她凝望酒杯狀砂岩海灣的一角,暴雨過去,風勢也減弱了,南半球的天空被大雨清洗過,乾淨得只剩下風的痕跡,她一路上的最後一絲疑慮被海灣刮來的風吹散了,峭壁下沙灘四周散置亂草似的斷樹枝,三三兩兩的漁夫和少年正在收拾清理。雨生趕上來,從身後抱住小娟柔軟的腰肢,就聽小娟大呼小叫起來:南太平洋的太陽!
雨生凝視遠方的海平面,然而,他的眼睛早已習以為常了。
這麼金黃黃的,象黃金,不對,象梵古畫裡臥室那把黃色椅子!
管它哪一把椅子,雨生索性胡說八道:面朝大海,春暖花開。
俗不可耐呀,雨生同學!
她套著透明絲襪的玉腿宛如經過風雨的美丹島桉樹。他深吸一口氣,不慌不忙,戒驕戒躁,繼續探索前行,終於有所發現,不是粉色彈性胸衣,而是傳統的白色胸罩的蕾絲花邊,她發出含混的笑聲,她把他推開,返身跑入屋裡,邊跑邊說,不行不行,陽叔會知道的。
又是陽叔。這輩子他算是欠他最多了。雨生把心一橫,知道又怎麼樣,他一把抱住她說,伊甸園裡就缺一位夏娃!
他的舌尖在她的口腔裡開始舔舐紅酒的果香。小娟嗯呢一聲,呼吸急促起來。他直接解了皮帶脫褲子,脫去小娟的衣服,就象他在浦東那座老公寓的許多週末做的那樣,小娟的身體成了白赤條條的魚,床軟得出奇,冷氣機大聲呻吟,白晝的燈光投下虛假的陰影。小娟的手臂掛在他的脖子上,重得出奇,雨生的手指慢慢撫弄著她白皙滑膩的髖部,尾椎那裡突然凹陷下去一塊,再往下偏一點,該是那顆子彈嵌入新娣屁股的部位。想到這些,他今天不行了。
在童年印象中,雨生家的那所老房子幽深斑駁,坐落在東南沿海一座小城,在一條常常浸泡在雨水泥漿裡叫做楊柳巷的巷子裡,老得說不清年代,一旦颳風下雨,渾身上下就風濕痛,關節哢哢吱吱地響,有時候還吱吱嘎嘎地叫。雨生小時不喜多話,雨後愛坐在天井裡,聽著不識字的祖母坐在板凳上唱小曲,講故事,會講《山海經》和《聖經》之類故事,但祖母總是添油加醋,以至故事象長腳雨那樣沒完沒了,雨生一直坐在那裡望天。不知幾時起,他被一個人放在小床上睡。
半夜被風雨驚醒,他蹬著水跡象伊甸園裡的那條蛇那樣蜿蜒順著房梁爬下來,滴在鼻子上,象蛇的粘液,他躲開,盯著那條水蛇一點一滴,在屋內地上,連成一條線,再蔓延開來,最後形成一個小池塘,照得見斑駁的月色。伊甸園裡的那條蛇該是躲在哪一個角落裡,或是哪一道縫隙。只在安全的半夜裡出來,他知道,他能聽見。
半夜醒來要是沒有下雨,他心裡更怕,怕到叫不出聲。極靜極靜的夜晚,與夢分不清邊界,他可以聽見比螢火蟲抖動翅膀或者頭髮絲與枕席摩擦更細微的聲音。那時,房子宛如人睡醒起床一般,咳嗽打噴嚏,輕手輕腳走動幾圈,房子有時候也會扭動,象人睡著了動動手動動腳,翻一個身,伸個懶腰,但他們知道在人類的世界裡不能動靜太大,否則不安全。
雨生聽得清清楚楚,而別人聽不見。 他不預備告訴別人,哪怕是小娟。
四隻車輪一旦滾動起來,美丹島會變得非常小。張博士駕車帶著雨聲小娟繞著環島公路不知駛了多久。暴雨把天空洗得如漂洗過百次的牛仔布,公路和兩旁的村舍保持著原始風貌,美丹島的樸素之美還是驚到了小娟。油棕園,活火山,白沙灘,椰林,果園,潛水俱樂部;壯麗奇偉的懸崖散發出海水的古老氣味;峭壁上的紅頂白色燈塔如同一支巨人的手臂從海裡探出來,高舉著一把鑲紅寶石的匕首;卷髮黑人少年,眼睛閃著與牙齒同樣的白光,三三兩兩在懸崖跳水,動作天然,姿態千奇百怪,卻又矯健優雅。
——我們初來乍到,要多看多學。走地雞為什麼比養殖場雞便宜,因為當地人買雞論個頭。大的貴,小的便宜。咱們華人儘管最有錢,可花的錢還最少。因為咱們吃走地雞,土雞蛋。
張博士對島上風光沒感覺,他蹲下身子對著一地雞毛卻有學術研究的認真,好象在勘察昨晚發生的養雞場大屠殺現場。
小娟說,土著吃養殖場的雞,養殖場出的大雞蛋。怪不得他們看上去個個都膀大腰圓,卻沒什麼力氣。
雨生沒說什麼。張博士帶他們去土人的集市採購便宜貨,半小時就到。破破爛爛一個大農場,門口卻既無崗樓也無保安,看不到高牆電網,只有稀稀落落的一些樹樁作隔離欄。雨生乍一見還有點不習慣。張博士走到人頭最多的冷凍海鮮櫃前,看著黑板上寫著當天到貨的魚價,笑得眼睛眯成兩條漁線,魚也很便宜,帶魚、石斑魚蘇眉魚一律每公斤十二基那。咱們今晚就吃石斑吃蘇眉,博士象出論文試題那樣循循善誘地問:土人吃什麼魚,考考我這個大美女?
——帶魚,橡皮魚,蝦……小娟的長髮紮了一條馬尾巴,平凡的五官在海水反射的豔陽下平添了某種閃光魅力。她歪著腦袋,猜了半天都是錯。雨生想難怪三天兩頭看見博士一個人在廚房裡擺弄半人長的石斑魚和腦袋賽過小臉盆的蘇眉魚。當時,他還覺得博士太奢侈。
張博士指著雨生:你說。雨生說我最怕考試。
博士來勁了:必答題。雨生說吃螃蟹。
博士得意地宣佈:不,他們不吃新鮮魚,冷凍魚也不吃,他們吃、魚、罐、頭!
吃這種垃圾食品?雨生的工作還沒影子,小娟通過馬來西亞老闆阿昌的介紹,已經在新娣的店裡做收銀打零工。一想到新娣店裡貨架上那些琳琅滿目過期和沒過期的魚罐頭肉罐頭,小娟誇張地手捂住嘴巴。博士用下課鈴響起前五分鐘的口吻說,所以陽叔興建了五星級標準的醫院和養老院,當然給華人修的,土人住不起,也用不著,他們平均壽命五十歲都不到。瞧瞧,對美丹島的開發得有多大耐性多大智慧。
雨生難以置信:短壽,還有智慧?
博士說,別這麼講,陽叔聽到多傷心。
小娟看著周圍盯著他們瞧的當地人說,陽叔不能對土著好一點?
博士說,在海外建立華人殖民地,華人住租界,土人住土著區,把優質醫療教育生活資源都集中在一起。這是陽叔的智慧,得慢慢地來。智慧都有其代價。
小娟有點氣憤:真象當年帝國主義列強殖民瓜分中國那樣?
博士帶著下課時間早過了的表情說,陽叔也做了許多慈善,比如,辦了許多慈善學校,但建設總是有先來後到,華人優先是我們華人愛國心的表現。
小娟不服氣:這裡的教育不該教給他們草雞蛋比養殖場雞蛋好的道理嗎?
博士使喚黑人給車上搬石斑蘇眉,他付了錢後說,象我這種讀書人寒窗苦讀數十載,在國內連個廁所都買不起,在美丹一人一棟海濱豪宅,做人不能不知足!
博士坐到方向盤後面說,帶你們去議會大廈轉一圈,看看陽叔如何參政議政!
小娟還陷在她自己的思維裡沒出來:萬一陽叔哪一天錯了……
雨生忽然冒出一句:那我們去找陽叔吧,起碼我們也得感謝他老人家一下。
博士不吭聲。小娟說是呀,張博士你帶我們去見陽叔吧。博士沉默了一會兒,最後說島上誰能見到楊樹呢。他說陽叔不見生人已經又好多年了。
車內陷入一片沉寂。雨生茫然望著窗外紛紛退避的黑人土著,博士的藍色馬自達汽車象一把刀切開一條出路,孤零零地上路。
第七章  失去身體的一個零件
米隆選擇的停車地點最方便,就在市區禁停車告示牌下。接上我和約拿,我們看著他給一個黑人員警懷裡塞了點鈔票,教會的RAV4隨後在員警的注目禮中緩緩離開。這一幕首都司空見慣,米隆莞爾一笑。經過一大片焦黑的廢墟時,他咳得非常厲害,一邊咳嗽,一邊喝礦泉水,我與約拿對視一眼。
米隆說,陳牧師,這以前就是鼎鼎有名的八哩購物中心。
我吃驚地望著身邊的約拿,他搓著雙手,點點頭,算是默認這是雨生上島後首先來過的地方。
一大群黑人小孩子手裡攥著石塊,大呼小叫,追著我們的車跑,米隆臉色蒼白,腳下加速,無奈這台豐田車是高公里數的二手車,油門簡直無回應。忽然,車前閃出一條人影,差點撞在前玻璃上,一個披頭散髮的亞裔男子跌翻在地,姿勢很奇怪,原來他是獨臂。米隆踩了急刹車,等我抓住把手時,李約拿沖米隆大叫:趕快走。米隆反應快,猛打方向盤,豐田車急加速雖說不給力,但還是甩脫了。小孩子的石塊追上來,把我們的車頂砸得咚咚響。我長籲一口氣,問米隆那人不要緊吧,米隆不答。約拿說那是開水果店的阿昌。頓了一頓,他又說,阿昌瘋了。
晚飯後,我們站在操場上,照例米隆沒有加入我們的散步,我看見他臉色灰黃,連連咳嗽,就拿了些從澳洲帶來的感冒藥,米隆說睡一覺就沒事。
約拿說我們已經轉了一星期的圈了,陳牧師有沒有厭了?
我笑著點頭,他說好吧,我講講阿昌吧。不過,還得從雨生講起。
一根根比大腿還粗的房梁,那是雨生祖父在世時親自架上去的,頭頂正上面的那一根梁裂開了手指寬的人字形縫隙。小時候有一段日子,每晚睡在人字形黑魆魆的縫隙下面。半夜,他被嘎嘣一聲驚醒,房梁斷了,一條蛇從縫隙裡遊出來,大雨淋下,老房子吱吱嘎嘎散架了,滿目都是白茫茫的洪水。水面上,一根大腿粗細的房梁像一條獨木舟飄過來,上面騎著一個人,眼鏡牧師笑而不語,彷佛觀世音菩薩拿著滴水的楊柳枝,滿臉慈祥,普渡世人。雨生把手比作一個喇叭口喊著,但他發出的聲音太奇怪,好似青蛙的呱呱叫聲。
等到小娟使勁把他搖醒,嗔怪地望著他,他的前胸後背都是水。他知道那不是汗水。
美丹的陽光宛如溶解的奶油汁摻入橄欖油,即便透過厚厚窗簾布,依然黃燦燦,明晃晃,讓雨生覺得天上起碼有三個太陽同時掛著。乳白色窗簾布上若干黑影搖曳,像洛神花叢在晃動,外面傳來清脆的口哨聲。雨生來不及阻止,小娟赤著雙腳,拉開窗簾看了一下,去打開房門上的五把鎖頭,再打開兩道鐵門。
門外冒出幾個小黑腦袋。小娟的臉紅了,四個黑人小男孩站在屋簷下,一律光著屁股,從小到大,依次排列整齊。他們盯著衣衫不整的小娟過於暴露過於淺白的皮膚,嘻嘻地笑,用唱歌的調子朝他們喊:快——去——醫院。
福建同鄉會打來電話,叫雨生他們一起去醫院探訪阿昌。原來小男孩們不是惡作劇,他們的確是來報信,阿昌出事了。他們駕車載四個男孩去了醫院。
美丹總醫院住院部外面站著兩人在說話,一個金發黑女人與一個警官堵著門口說話,雨生認出那個象魚那樣瞪圓眼睛的絡腮胡警長,才發現對方不是對他有意見,警長說話的習慣,喜歡拿大魚眼睛瞪人。金發黑女人蠻漂亮,小巧玲瓏。她輕巧地把四個男孩拉攏在身邊,讓出門口通道,吩咐小孩們七手八腳,拿上同鄉會送來的瓶裝水、中國點心、巧克力和檜木神油。絡腮胡警長抱著雙臂,滿嘴血紅,嚼著檳榔,他也分到一些點心和神油,吐掉血紅渣子,帶上兩個手下走了。
室外陽光燦爛,病房內氣氛黯淡,阿昌臉色慘白,失了精神頭,斷臂處裹著繃帶紗布,另一隻手時時擦著自己的大鼻頭,把鼻頭擦得通紅。他躺在病床上,身上插著各種管子,連著儀器,他只對他們淡淡說了一句:不要難過,一隻手只不過是身體的一個零件。
床前一位少婦連連點頭,抹去眼淚,她招呼雨生小娟,她是阿昌的馬來西亞太太,剛從古晉飛來,是的,陽叔保佑,60萬塊養老金總算保住了,代價不過是一個身體零件而已。水果店老闆阿昌斷了一隻手,要回東馬老家去了。她冷靜地承認門外那個面容姣好的土著婦女是阿昌在美丹島的小老婆,四個小黑孩子都是阿昌的骨血,他與黑人老婆的私生子。
雨生看了小娟一眼,好像是說這有什麼稀奇,人有錢了,難免部幹點別的什麼。小娟回視,你敢。在本島常駐的華人中間,許多都娶了黑人二奶、三奶、四奶,生了一大幫子混血小孩子,快形成整整一代人了。
福建同鄉會會長是一位矮小莊嚴的老僑領,滿頭白髮如同雪壓青松,雨生想這才是真正的老白頭呢。老會長富有同情心,他歎氣良久,才告訴雨生和小娟慘案經過。數天前,阿昌去銀行取現金,一口氣拿了六十萬基納現金,全裝在一隻黑色垃圾袋裡面,不料剛出門就被人盯上。他機智聰明,反應迅速,沒有直接去停車場,而是七拐八繞,左彎右繞,企圖甩掉身後的尾巴。不料,卻被前面小巷裡竄出來的另一個劫匪候個正著,阿昌拼死抵抗,抓著袋子死活不放,那人揮刀砍掉阿昌一條胳膊,搶了錢袋子,正要逃跑,阿昌用盡力氣在昏厥之前喊叫起來:Uncle Yang ! 陽叔不會放過我們。那人哆嗦不止,扔下袋子,逃之夭夭。阿昌的手臂總算沒白丟,錢總算保住了。阿昌是一個有良心有擔當的男人。他對非婚生的黑皮膚小孩子不歧視。他負傷殘廢後,把馬來西亞正室叫來,向她坦白一切,懇求她代其處理在美丹的生意、房產、黑人太太和小孩。
馬來西亞大太太的表現通情達理,她拿著手絹邊擦眼角,邊從阿昌舍臂保下的六十萬塊現金中分出一部分,交給千恩萬謝的土著太太(聽說不久她請她的村子大吃了三天三夜,賽過一場慶祝部落戰爭勝利的狂歡之夜)。她還豁達地表示可以將四個黑小孩帶回東馬受教育,但土著太太卻謝絕了。因為四個小孩不想離開美丹,他們喜歡留在自己村子裡。
四個黑小孩中的老三喜歡笑起來甜蜜的中國女孩,他扯了扯小娟的衣襟,遞給她一顆奇怪的水果,黃得謠言,雞蛋大小,皮皺皺的,剝開後,白色果肉酥酥軟軟,惹人喜愛得一股異香。及至小娟嚼著多汁的果肉,走到病房外面,四個黑小孩已經歡呼雀躍,跑得沒影了。她問雨生這好吃的果子叫什麼。馬來西亞太太帶著好奇得神色也走過來,手裡拿著一枚同樣的果子。
土著太太用英語插嘴說伊甸園裡的果子,這是智慧樹上的果子。
雨生不以為然,他覺得土著太迷信,這就是一種俗稱「黃金果」的熱帶水果,在陽叔的伊甸園裡他嘗過。土著太太深深地盯了小娟一眼,攔住正想嘗一嘗得馬來西亞太太說,我同阿昌先生講過不止一遍,不要碰這個惡果子!千萬不可以吃!連摸也不要!吃的那一天眼睛雖然亮了,但就要被上帝趕出樂園了。
馬來西亞太太有點莫名其妙,她是永遠不會留在美丹的,阿昌也不該留下,但男人的錯誤已經鑄成,無可挽回。她委婉地將自己的手抽出來。那只倒楣的黃金果畫出一條漂亮金色弧線,飛入垃圾箱。
回家路上,雨生讓小娟開車練練手。他們已經買了一輛豐田二手RAV4,雨生指揮小娟駕著RAV4笨拙地連過兩個紅燈,車過海邊,眼前一座宏偉的大體育館廢墟似乎快被海水淹沒了,體育館僅僅修了三邊梯形看臺,最後一邊看上去會永遠缺省。小娟隨口問什麼時候修完,雨生罵了一句粗話,搖搖頭說沒錢。小娟不滿地白他一眼,好象沒錢是他的錯。他補充解釋一番,美丹首府市政當局收了華人開發商太多賄賂以至一誤再誤云云,千篇一律的美丹市政設施建設故事。
這也是陽叔的項目嗎?
誰知道呢。在美丹,大項目沒有與陽叔不相關的吧。
小娟突然說,我們是不是該去看看陽叔?人家到底白白送了一幢房子給……
到了大路口,亮起紅燈,小絹踩下刹車,RAV4來不及停穩,雨生急忙伸手強拉方向盤:沖過去!
小娟右腳被迫又踩下油門,RAV4風馳電掣地穿紅燈。那麼一秒鐘時間,小娟還是看見了。車窗外,一座混凝土天橋下麵紮著一個髒兮兮的大帳篷,帳篷前面滿滿地全是衣衫襤褸的黑人土著,有數十人之多人,他們蓬頭垢面,圍著破磚頭壘起的土灶跳舞,神情或悠閒或亢奮,地上亂七八糟,全是空啤酒瓶子和塑膠袋,烤番薯的甜香鑽進車內。
雨生的眼睛一下子瞪到不能再大,他比她看得更清楚,人群中間一個黑卷髮小夥子,眼神冰冷而威脅,他躺在兩棵樹之間的一張吊床上,著黃色短褲,上身赤裸,紋有一隻酷炫的大鳥圖案,雙翼延伸到兩臂,既象鳳凰,又象老鷹。
雨生前行後背像被一個冰錐穿透。
第八章  羅得的房子
半夜裡,我的身體沉淪下去,被類似車胎反復壓癟鋁罐的瘋狂夜聲撕扯著,睜開眼,窗簾縫裡一道銀光飛濺而過;我爬起來,到窗前屏息靜聽,在這一瞬間,聽見了空乏的靈魂落在水裡發出的囈語;慢慢拉開雙層窗簾,我望見小操場的中央亮如白晝,米隆一個人跪在地上,他雙手合十,我看不見他的臉,但能感覺到他像樹葉那樣輕的顫抖,像暴雨卷過平原般暴烈的祈禱,更奇異的事是他的身邊滿操場佈滿了體型巨大的青蛙,它們一隻只列著隊環繞著他,它們都鼓動兩腮有節奏地鳴叫,就是這種瘋狂的蛙聲驚醒了我。等到我打開五道門鎖和防盜門,走到室外,小操場上空無一人,空無一物,月光如同銀色塵埃,飄揚在水面上。
早起我沒有見到米隆,李約拿說小夥子有點發燒。看到我擔憂的表情,他說沒事沒事,他說米隆每天半夜起床向上帝祈禱,只是他也沒想到米隆會跑到操場中央禱告。約拿自己也午餐禁食半個月了。他還說整個巴黎社區地皮都被美丹置業集團買下了,除了華頌堂以外。但是,陽叔再開發巴黎社區的決心已定,他要做的事情從來不可阻擋,看來華頌堂也不得不搬遷。難道美丹沒有法律嗎,約拿不停地搓著他的手,良久才說市政廳也給陽叔撐腰,國會也全是他的人。我猜到了,所以我說去找陽叔求求情,約拿聳了聳肩說,誰能見到陽叔呢。
約拿告訴我島人見不到陽叔不知有多久了,雖然島上所有華人的生活中心離不開陽叔。而小娟一上島就發現了這個問題。小娟在新娣的店裡幫工,顧客不來的空當,她喜歡托著兩腮想心事。見店主新娣笑她,她就說:這裡的人都講美丹島的寶貝是天堂鳥,見到就會找到幸福,我來了那麼久,就是沒看見過!
新娣術後已痊癒,但養成了雙手揉著腰說話的習慣:小姑娘沒見過,我也沒見過。隨後歎一口氣說,幸福?不容易。在美丹,平安就是福。
新娣雜貨店對面的水果店下著捲簾門,掛著轉租的招牌,小娟問老闆:阿昌全家永遠不回來了?
新娣搖頭說,不知道。阿昌那人,唉,不說了,估計是嚇壞了。
小娟說,因為他失去一隻胳膊?
新娣說,不全是。去年,他的好朋友太慘了,在商業區開店的那家上海人全家滅門。那個上海人也來了十來年了,開的麵包房生意非常好。前幾個月,夜裡麵包房樓上闖進來七八個黑人,上海人一家老少四口全部被砍死,滿屋子是血,店主的腦袋到現在還沒找著,那些黑人只有幾把砍刀匕首,上海人手上還有黑市買來的兩把手槍,好幾百發子彈。當時樓下作坊裡一些黑人工人還在做麵包!
看小娟不信,新娣把手搭在她肩頭,親昵地說,大姐給你實話實說,黑人倒是最講感情的。比華人重情義,你看看咱們店裡幾個黑人。那個上海人呢,咱們不是背地裡講壞話,他做老闆門檻太精太精,把黑人當奴隸當牲口,哪象我總是念著黑人店員的好,好吃好喝好住,常常接濟他們,他們就算起壞心,也不會為難一個好東家,你說是吧。
小娟說她和雨生一直要去當面謝謝陽叔,可是陽叔像是故意躲起來似的,到現在沒見過陽叔,去置業集團打聽也無下文。陽叔神神秘秘,到底是一個什麼樣的人呢。新娣乾脆打發幾個黑人員工去後面倉庫搬貨,自己站到一台電扇前,對著吹了一會兒,神經兮兮地望著對面關閉的水果店,她說她也沒見過。小娟問,誰見過,新娣說她周圍的人誰都沒見過陽叔。雖說雨生事先提醒過在島上處處說話要小心,到底還是忍不住心頭的疑惑,小娟還是說出她的懷疑:陽叔說不定是一個傳說,一個虛構出來的人物。新娣愣了一下,出店門左右看了一圈,返身才偷偷笑著說我也這麼想過,不過後來就知道想錯了。你想一想,陽叔是大人物,哪能隨便什麼人都見,他肯定不是虛構的,他必須存在,沒有陽叔,就沒有美丹。沒有陽叔,就沒有房子。在美丹,從早晨起床開始,每分鐘都離不開陽叔。陽叔真偉大!
那天,小娟回到那幢陽叔給的漂亮白房子,同雨生拉上窗簾,在燈下默默相對吃晚餐。兩人的膝蓋像往常那樣相抵,腳尖交錯。雨生握住小娟的手,他喜歡女人柔弱無骨的手,感覺不出任何生活艱辛留下的痕跡。他說,要不要雇幾個黑人幫忙做家務?
小娟說,你是想我老媽來嗎?
雨生說,做家務呀,還是黑人好。你沒見博士一個人單身都請了三個黑人照料起居。他還說不夠。我看島上人人家裡都沒有洗衣機洗碗機,都請黑人傭人做,比買機器便宜,還不要維修。
你不怕他們把我家裡搶了,燒了?
我們有什麼好搶的,既沒錢,又不開店。
我懂了,為什麼那麼多人家被搶了,店被燒了,還死活不走。
他們捨不得美丹的房子?
他們,捨不得做人上人的滋味呀。
小娟不再說話,起身收拾碗筷抹桌子。她雪白的脖子上,一個深綠色魚形掛件閃著玉石深沉的光澤,雨生伸出手指,撫摸著美丹部落廣為流行的魚飾品,雕工很粗糙,但造型卻很奇特。誰給你的?小娟低頭說新娣姐,前幾天我看著好看,她就解下來送給我。雨生“哦”了一聲:你記得我說過那個上海牧師麼,以前他禱告老說要上帝賜給我一幢羅得的房子,你說,什麼是羅得的房子,小娟沒好氣地答,我問我,我問誰。
雨生沒帶上島他老媽要他帶的那本《聖經》,就上網去查閱《聖經》中《創世紀》篇章。半小時後,他忽然對小娟說,我懂了,從書中看,羅得款待兩位天使,引法所多瑪城內惡人的嫉妒和仇恨,他們企圖加害天使和羅得,天使於是講羅得放在他的房子裡保護起來,迷了那些人的眼睛,他們摸不著房門,就沒法進來害人。羅得的房子就是保護好人的房子。上海牧師的祈禱有道理,話裡有話呀。
小娟一邊洗碗一邊說,四個小孩子真可憐!在美丹賺了黑人的那麼多錢還不夠,那臭男人還占他們的女人。
雨生見她還沒脫離阿昌與土著老婆的世界,就走過去,輕輕拍她的腦袋:羅得的房子再好,最後不是還得離開,對不對?
小娟甩一甩頭回答:阿昌,活該!
雨生笑了:哪跟哪?我是說羅得。
小娟還是自顧自狠狠地說,我要是阿昌的大老婆,早跟他離了,不,離婚前先把他騸了!
雨生提醒她別忘了,你的工作是阿昌熱心介紹的嗷。
我不管,我不管。
雨生打著呵欠,拍打著自己的前額,完了完了,沒法同小娟正常說上話了。他察覺到自己還是十分在意小娟的,是因為身在島上的孤獨呢,還是他上島以來發生的變化,或者是小娟的變化?他不想深究。他打開防盜門,走到屋前車道上,看見隔壁博士的汽車不在。
他披著南半球盛夏的夜露,回首欣賞自己住了幾個月的房子。白色洋房的模糊曲線在海風裡顫抖,他在島上認識的人和事也在風裡漂移,他聽不見房子的歌唱,他將目光投在看不太清楚的房門上,一點兒也不敢挪開。生怕一動,就再也摸不著房門,回不到房子裡,這時候,銀河像冰冷的海水那樣漫過了他頭頂,一隻美丹大喜鵲碰落了樹枝,把它自己嚇一跳,叫得像老鴉那樣悽惶。
耶誕節不遠了,這將是他們兩個人第一個夏季耶誕節。
過幾天,小娟回家較早,見雨生一個人在廚房案板上一刀一刀剁著肉皮。小娟神秘兮兮地說,告訴你一個秘密。
雨生陰著臉,沒言語。
小娟沒注意:知道新娣姐她為什麼屁股上挨槍子嗎?她一邊大口喝著冰水,一邊說,一聽嚇一跳!她無意中得知新娣一個人在美丹打拼而把老公和小孩留在廣東是有原因的。新娣早年獨自來美丹做生意,流氓黑道常來惹她麻煩,她不得不去求當地警長幫忙,一來二去兩個人就好上了,讓他國內父母和老公知道了,國內老公逼著要與她離婚,新娣捨不得孩子,就與那警長斷了。(雨生不言語,把案板剁得震天響。)小娟沒察覺,她繼續說那個黑人警長一臉絡腮胡,大魚眼睛,雨生也見過,警長放不過新娣姐,一直纏著她,後來就發生了派黑道跟蹤她拿槍打她的事,這案子永遠破不了。也許警長不是想殺她,就是嚇唬嚇唬,要她回心轉意。雨生打斷她說,別在人後嚼舌頭。小娟噎住了。
雨生停住手裡的刀,緊緊攥著刀柄,盯著小娟脖子上的深綠色的魚,長時間不說話。
小娟渾身上下被盯得不舒服:你有病?
雨生說,我看到你下車,從弗蘭克的帕傑羅上下來。
小娟答得極快:弗蘭克請我去中國領事館參見華僑聯歡會。不可以嗎?
雨生扔下刀,也抓起水瓶,往喉嚨裡灌冰涼的水。
小娟走到面朝大海的後窗前,留給他一個孤獨的背影,她說,哪裡也去不了,這裡像一座大監獄。你像防特務似的防著我。你以為我是傻是笨不知道?在浦東時候你來找我,老是趁我加班的時候來,我知道為什麼,阿蓮全告訴我了。
這回輪到雨生呆若木雞,連這個她也知道了。比起小娟,雨生起先對阿蓮更有感覺。他的確是借著找小娟接近阿蓮,但阿蓮一點兒反應也沒有,他這才舍遠就近,圍魏救趙。小娟天生是做會計的料,他低估了她的財務頭腦,原來她知道得清清楚楚,藏在肚子裡裝沒事人似的。
一頓飯兩個人吃得極為安靜。誰也沒看誰。
小娟刷碗時,雨生象一隻貓悄無聲息走到她身後,她嬌小的身子被一雙手臂有力地環繞著,臉頰被胡茬蹭痛了,她“啊”了一聲,扔掉洗碗布和刷子,反過來一手摟著他的脖子,另一手給了雨生一個輕飄飄的耳光。
她的脖子上那個魚形掛件不見了。抹布的油膩味道直灌入雨生鼻腔,他忍不住打了個噴嚏,小娟抹去臉上的唾沫星子,用另一隻手給他看手機。雨生在極不舒服的姿態下,把某段網路恐怖故事讀了一遍,大意說四年前美丹島一個村子裡發生人倫慘劇。一個土著離開老婆後,迷失心智,在父親節那天,把自己僅僅四歲的女兒活活吃了。
小娟說,那傢夥吸了致幻劑,島上保留著幾百個原始部落,這裡是食人族的老巢。
雨生說,少說,我想吐。
小娟說,咱們回國吧。
雨生鬆開雙臂,慢吞吞地說,睡覺。
小娟攔住他,看著他的眼睛說,回國。
雨生把小娟的手機拍到桌上,依然慢吞吞地說,我們的房子怎麼辦?象蝸牛那樣背著走?
室內人造白熾燈光經常斷電,有電的時候,也顯得黯淡,遠處傳來濕漉漉的潮音,猶如散漫的雷音,現在他們不再一起去海灘散步了(據說酒杯灣那裡是世界知名十大潛水海灘之一),整幢房子泡在海鹽溶解的味道裡面。
雨生悶悶地說,以後少去中國領事館。我不想惹麻煩。
第九章  八哩中心在燃燒
李約拿主任一整天不在教會,教堂裡只有我一個人獨自吃晚餐。他回來的時候,戴著口罩,天都黑了,他告訴我米隆一大早就被送進醫院,確診新冠肺炎陽性,重症,隔離吸氧後,情況已經穩定。他與我交換了眼色,我們明白明天都要去醫院座核酸檢測,試劑是從中國進口的,據說只有30%準確率。睡覺前,他又講了一段雨生的故事。雨生的情況也開始急轉直下。
砰砰砰!亂糟糟敲門聲。絕不是小娟,也不會是張博士。倒像是快遞。雨生睡眼惺忪,從午睡中爬起來,透過窗戶看清熟悉的黑面孔,他打開防盜門,一身土黃色制服的社區保安隊長揮舞著手裡一迭報紙,抽出一份塞給他,要他趕快看電視,接著去敲下一家的房門。
雨生翻開當天的美丹日報中文版,流覽報導內容:
 本報援引新華社訊  華人於十九世紀始,移居南太平洋島國美丹。過去十五年出現新一輪中國人移民潮, 在當地經營食肆和貿易商店,華裔新移民被指不斷蠶食當地的小型生意, 令原住民大為不滿,反華情緒日漸高漲。
 據悉這次反華騷亂的導火線是美丹置業集團有限公司某某分公司建築工地三名當地工人受傷引起。工人本月8日受傷後,由公司方面送往醫院,送院途中有謠傳指他們已經死去,觸發幾十名當地工人及周邊村民情緒失控,到公司建築工地打砸,造成公司逾三十餘人受傷,財物嚴重損毀。當地警方出動直升機,運送員警到場控制局勢。但騷亂已造成建築項目停工,置業公司無法辦公,約有33名工人受傷,其中5人重傷,此外35架車輛和包括電腦在內的上百具設備被砸或盜走云云。
電視裡面滾動播放同一條新聞,某座商業樓宇門口人山人海,漫天遍地全是抗議的橫幅和標語,口號聲喇叭聲震天,黑人記者不時插入簡訊說:數千名成年男子及青少年為抗議美丹置業集團工人無辜被害一案,在城內主要商業區示威遊行,示威者聲明華人正搶掠我們的財富,行賄收買政府公務員,侵害原住民的自由和福祉。示威者情緒高漲,肆意襲擊焚毀華人及其所經營的商鋪,事態升級,演變為一場暴動,, 警方措手不及,全城陷入癱瘓。政府宣佈全城進入緊急狀態。
雨生臉色蒼白,心跳加速。他認出了那是八裡購物中心。他不停撥打小娟電話,電話無人接聽。他又撥打新娣,關機了。雨生想起自己的車被小娟開走了,他三步並作兩步沖到隔壁,博士依舊不在,幸好博士的藍色馬自達還在,黑僕人已經洗好車。雨生立刻借了車,一路狂奔去購物中心,路上車載收音機不斷在說:報導指兩名青年企圖闖入八哩購物中心一華人商店時被人砍成一死一傷,目前仍未知死者屬華人抑或是原住民;另一名原住民青年企圖搶劫商店時,被警員開槍制止,該男腳部中槍。
離八哩中心尚有一公里,交通就被阻斷了。雨生等了片刻,丟下車子,雇了一輛摩托車,七拐八繞,繞到八哩後門,果然,這裡人少些,購物中心的鐵柵欄和大鐵門洞開,冒出了滾滾的濃煙和鮮亮的火光,門崗警衛不見了,裡面的人大呼小叫,全都在往外逃命,三三兩兩幾名員警帶著防毒面具,徒勞無功地在疏導人流。
雨生手腳冰冷沉重。他後悔貿然返回。他應該護送小娟直接回家,他們早就安全了。他跌跌撞撞找到一個員警,沒說幾句,對方掙脫他,舉起警棍,劈頭蓋臉給了他一棍就跑了。雨生倒在地上,他捂著臉頰上的傷口,腫脹影響了左眼視線,皮肉之痛反而令他頭腦清醒,他無可選擇,只能自救。他脫下T恤,從消防栓上濕了水,卷起來蒙在口鼻上,一個人反向朝裡面沖去。
整個中心早已陷入一片火海。火焰像七彩的海水煮沸,流過正在噴發的火山口,浩浩蕩蕩地吞噬一間間店鋪,雨生發現火勢樓上更大,起火是從二或三樓開始的,人去樓空,狼藉一片得店鋪都是華語招牌。
新娣雜貨店鐵柵欄大門上掛著一把銅掛鎖,裡面一片漆黑。雨生聞到一股濃重的汽油味,一把明晃晃的切菜刀架在收銀臺上,泛出黯淡的光茫。
雨生說是我是我。小娟從貨架後面黑暗裡探出頭,抖抖索索,菜刀掉在地上,她打開鐵柵欄門的鎖,喉嚨裡咿咿呀呀,不知道說什麼,雨生一把拽起小娟冰冷的手,兩個人朝外面飛跑,一口氣跑到後門外的一條小巷裡,回頭望著八裡中心,天空早就淪為火山噴發,下雨似的飄著黑色煙塵和絮狀物,天堂鳥塑像被天上破洞漏下來的熊熊烈焰包裹,撕扯,體無完膚,面目猙獰,搖搖欲墜。
火焰的顏色落在雨生的臉上和心頭,天堂鳥是一隻燃燒的火鳥。小娟抓緊他的手腕,這時才說出一句完整的話:新娣在裡面!
雨生的頭腦反應不上來,由著身體的慣性拉著她在路上逃奔,好像小鳥在龍捲風裡不顧一切地振動翅膀,走了不知多久,才突然間發現那輛藍色馬自達車,他把車鑰匙塞進小娟的手心裡,叮囑她立即開車回家,小娟也愣了一下:家?聲音馬上被周邊噪音淹沒。
你做什麼去,你不能回去——雨生來不及回答小娟,其實也無需回答。他一個人掉頭,重新回到八裡中心,他頭腦裡空空的,八哩中心裡面也是空空的。火勢劈劈啪啪更見瘋狂,消防車閃著燈,嗚嗚地來得膽怯,這些反而使他忘了危險,他跟隨在全副裝備的消防員後面。火頭僥倖繞過了雜貨店,牆壁熏得烏黑,消防員們大聲呵斥,嚇跑了兩個在店內乘火打劫的蟊賊,雨生越過雜亂無章的一排排貨架,在倉庫角落,地上滿是碎裂的陶罐殘片,他看見廣東來的新娣,半身倚在貨架上,滿面流血,頭髮披散,指甲深深地嵌如貨架邊緣,早沒了呼吸。不知道她死於小娟開鎖後還是之前,這已經無關緊要了。
雨生完全沒料到的另一件事是等他回到家裡,小娟居然還沒回來。當他發瘋似地再給小娟打電話的時候,兩個當地員警來找他,告訴他據目擊者說,一個華裔姑娘在一個十字路口遇紅燈停車,被一幫子土人蜂擁而上,連人帶車整個抬走了,至今下落不明。是一輛藍色馬自達,車牌正是張博士的。員警們說從沒見過這種綁架案。
雨生如遭蛇咬,跺腳拍大腿,後悔得要死,少說一句害死人!他後悔不該大意讓小娟一個人駕車回家,說了她多少次了她都不聽,在美丹島遇路口紅燈是不能停車的。黑人人多勢眾,真有被連人帶車抬走的事。現在他也無法還車給博士。
雨生在警察局見到的還是那個他見過多次的絡腮胡黑人警長,他兩腳翹在辦公桌上,嘴裡嚼著檳榔,滿口血沫。至今他還是沒抓住開槍打新娣屁股的強盜,也沒破砍斷阿昌手臂的案子。難怪有人說美丹政府腐敗成風,連員警出警都是卡在在強盜賊人跑光之後。雨生不管警長是佛還是賊,他抱住警長兩隻淡黃色的光腳丫子,連聲說,他們綁錯了,我們不是有錢人!
絡腮胡警長霍地跳起來,瞪著佈滿血絲的魚眼,一把將他踹倒:騷亂期間,我們不處理失蹤案。
雨生跪在地上,抱著警長的大腿,用結結巴巴的英語說,這不是失蹤,這是綁票!新娣也死了!你們員警再不救人,就全死了!
警長拔出一把手槍,哐啷一聲拍在桌子上,罵罵咧咧,把唾沫星子全噴在雨聲面門上:操你娘,這種案子我們辦不了,去找你們的陽叔!
雨生臉頰上的創口又開始流血,他隨便抹了幾把,也變成了血流滿面的慘相,警長自己也嚇了一跳,他趕緊叫人。雨生被架出去時,聽見幾個黑人員警在嘀咕:這幫中國人就會裝窮裝孫子!他們把我們的錢我們的女人全拐走了!……他們那個什麼陽叔還免費送他們大房子呢!咱們弟兄還不是睡得滿大街都是!
雨生不知如何出現在他已非常熟悉的美丹島置業集團。門前拉起了警戒線,抗議的人群已被驅散,員警保安三步一崗五步一哨,這麼些門崗都沒攔他。老白頭、弗蘭克和所有華裔員工都在辦公樓內,一律雪白的短袖襯衫和深色西褲,表情肅穆。桌上攤開一份領事館緊急通知:中國駐美丹領事館以及外交部領事司當日發出緊急通知,要求僑胞加強保安,儘量避免外出,要求醫療隊收拾好貴重物品,隨時準備撤到領館避難。中國外交部也提醒中國公民和機構,謹慎前往美丹。
所有人異口同聲地說陽叔不在。他們都在替小娟失蹤擔心,但實在無能為力。暴亂期間,千萬要注意安全。他們的口吻如此響亮而冷漠,雨生木然看著面前這一群呱呱叫得整齊的青蛙,不停地搓著雙手。
老白頭並不躲閃雨生的目光:我們已經請求中國領事館協助尋找。
第十章子彈擊中天堂鳥
嘈雜的人聲將我吵醒,教堂小操場上聚了不少人,有巴黎社區居民,有教堂會眾。約拿主任站在教堂門前碎石路上,垂手無語。我走過去,馬上明白了原委,教堂門前的大十字架不翼而飛。有人憤憤地說美丹市政廳決定強拆華頌堂,遭到社區和教堂強烈抗議,他們居然在夜裡派人偷偷先拆了十字架。有人倡議號召華人基督徒去市政廣場集會抗議。但馬上遭到反對。政府早已頒佈宵禁令,禁止遊行集會,原因很簡單,抗疫優先。
我和李約拿以及華頌堂的主要教會執事按計劃去醫院。我們都不被允許接近重症病房,排了3個小時隊,經過禁食禱告,終於拿到核酸檢測結果。感謝上主,全是陰性。約拿手持檢測報告開玩笑:可以放心咳嗽了。這個笑話一點兒不好笑。又等了一個多小時,一個黑人醫生出來說米隆上周情況很嚴重,雙肺感染,肺部損傷明顯,肉眼觀測呈斑片,可見灰白色病灶及暗紅色出血,人完全動不了,甚至對抗打針,但經過治療,今天症狀減輕了許多,體力也在恢復。我們還是見不到米隆,離開美丹總醫院的時候,我見到一個打扮時尚的華裔女孩,馬尾飄飄,姿影窈窕,從口罩上僅僅看到一雙清澈的眸子,我突然想到小娟或許是這個樣吧。
回到教堂,李約拿和執事會一直在開會。晚上散步時分,約拿還打了一個很長的電話,將手機給我,手機那頭信號很雜,我的同學蔡牧師在大洋彼岸的聲音很乾澀,他無法如期返回美丹,被疫情滯留在美國。他告訴我華頌堂已收到政府簽發的正式強制拆遷令,律師申訴覆議無果。
收線後,約拿見我臉色不好,他說如果你不想聽下去,雨生的故事可以到此為止。我說請繼續。
他說早知道你瞧不上雨生那種俗人,在你我眼裡,他是一個不中用的傢夥,一個從小沒理想沒有信仰的庸人,即便在世俗眼中,他也是一個失敗者,最大的夢想就是老婆孩子熱炕頭,血管裡流著膽小鬼的血,頭腦裡滿是小農的算計。如果他留在中國,他最多長成一棵聽話的韭菜。可是,八哩大火使他變了個樣,他去過領事館數次,中國官員們收下他寫的材料,再無下文。他不再顧忌單人不可獨自上街的禁忌,帶了一把菜刀和一把水果刀,半夜在街頭遊蕩。當地即使到了夜深,暑氣也未消退,夜聲熱得嘈雜,露宿街頭的人心煩意亂。一彎月亮慘澹得很,掛在一座未完工的教堂尖頂上搖搖晃晃。他孤零零坐在那個小娟被劫走的立交橋下麵,四周冒出些衣衫襤褸的黑人,在身邊走來走去,不時奇怪地望他一眼。
一個黑人小夥子走過來,戴貝雷帽,穿白色體恤黃色短褲,挨著他身邊坐下。兩個人交換了目光,誰也不說話。教堂的鐘聲取代了房子的聲音,取代了永不間斷的手機鈴聲。那轟隆轟隆的金屬撞擊聲,古老到宇宙洪荒,重重打在雨生的心坎上。安全變成了無足輕重的問題。張博士依舊沒回家,黑人傭人也講不清博士上哪裡去了。暴亂期間,很多人莫名其妙不見了。失去小娟以後,他發現一個女人在他心裡的分量,生活在有人結伴同行的一刻,似乎從幸運變成了幸福,雖然幸福只是一隻陶罐,須臾,在一場大火裡燒裂了。
街巷裡的野狗很安靜。黑人青年站起身,說了一句“時間到了”;雨生如中了魔法,也起身跟隨這個衣衫襤褸的黑人青年,走進立交橋下的教堂,看不見通常的一排排長椅,只有一個無比空曠沒有時間限制的空間,被鐘聲揉得悠遠綿長。空曠時空中一股看不見的洪流壓迫著他,模仿黑人雙膝跪地,地板已朽爛不堪,發出吱吱尖叫。他聽不見黑人在禱告什麼,他在想那鐘聲,以前他從不覺得鐘聲如此富有音樂感。當然,沒有牧師或神甫出來,整個神殿裡完全是月光和樹影的遊戲,風翻動角落裡《聖經》和詩歌本,在書頁上隨意塗鴉,描摹十字架和祭壇的影子。一黑一黃,兩個青年,肩並肩跪著,教堂的穹頂缺少了一半,他們倆一起仰頭望著缺損的星空,雨生頭一次發覺銀河不像河流,而是某些不可言喻的奧秘,藉著一種似是而非的聲音凸顯出來。
——我們把祖先的土地弄丟了!
雨生說,我把老婆弄丟了! 然後他才發現那聲音出自身邊的土著青年,於是他脫口而出:Uncle Yang, 你見過他嗎?
黑人青年笑,BigGuy (大人物)!要是不跟大人物混,你一定倒楣!你看我這個衰樣,不就是夠倒楣的嘛!
雨生的英語還是結結巴巴,黑人青年也好不了多少,起碼兩人可以交流。雨生期期艾艾地說,陽叔,他在哪裡,我要見他!
黑人雙眼放光:真的想見他?
雨生說,你難道沒去找過他?陽叔那麼仗義疏財,不會不管我們的。
呵呵,他送你們房子白住,那可是我們祖先的土地!
黑人告訴雨生島上基督教源遠流長,可追溯到歐洲傳教士深入南太平洋群島的大航海時代。兩百多年前,美丹島上數百個部落開始建造教堂,基督徒普及率一度達到95%。這個教堂之所以沒有完工,是因為陽叔大開發一旦啟動,教堂就建不下去了。在大人物大開發前,島上遍地是基督教堂,當地部落的土著都去教堂做禮拜,後來,大人物不知如何被推舉為島上主要部落的聯合大酋長,開始掌控土著部落,並以此全面地影響當局,在他全力開發本島數十年之後,每逢主日,黑人教堂裡面全是空空蕩蕩。
黑人青年拿出一個吃了一半的吞拿魚罐頭,取出兩把湯匙,遞一把給雨生說,就算我明天不打算活了,今晚還是要吃飯。
雨生不接。
黑人臉上露出奇怪的表情,他把湯匙硬塞給雨生:聖誕快樂,我的兄弟!
黑人打開腰間的一個腰包,裡面全是基納毛票硬幣,五分一角等等,他一五一十點了一遍,把腰包重新束好。他心滿意足地拿出一支當地人卷制的粗糲捲煙,雨生還是不接。
黑人說,看看這個教堂,永遠都不能完工。大人物呢,那大人物真聰明絕頂,會賺錢也會折騰,他手把手教會了我們族人如何做官,如何少幹活賺大錢,結果做官的越來越有錢,大人物的房子越改越多,無錢無勢的人呢被趕出來了。我們組織起遊擊隊抵抗,但很快被打散了。三年前我逃到這裡避難,也事在這樣的一個夜晚,我怎麼都睡不著。我跟上帝說話,他不理我;我就罵他,都是他害的,我們做錯了什麼呐,我在祖先的土地上卻沒有枕頭的地方。上帝受不了委屈,他開始自我辯解;我說我沒什麼活路,不定哪天就倒閉街頭。可是上帝不肯,他不肯讓我就這麼走了。他要我做一件事。我那夜終於明白了。我就向上帝發誓,要靠餘生來攢錢,讓這個教堂完工。上帝他老人家應許我,他一定會幫我完成這個心願,修完上帝的教堂。哈利路亞!
黑人率先舀了一大勺吞拿魚肉,送進嘴裡,美美咀嚼,哈哈地笑,他的門牙缺了半顆。汁水沿著嘴角流到脖子上衣服上,奮力咀嚼使他的臉好象在哭。他又說修完教堂,他要去看世界。第一站就是去中國,中國政府很歡迎他這樣的,提供全額獎學金和生活費,還配大學女生當女朋友,他的朋友從中國回來說一輩子最精彩的時光全留在了中國。
雨生手裡拿著一把斷了柄的湯匙,眼眶裡流出了熱辣辣的液體,他不餓,他也嘗不出魚肉的滋味。黑人青年告訴他一個秘密,他有一半中國血統,他也是中國人與美丹土著的私生子,他對中國的感情非常矛盾。
這一夜,就這麼稀裡糊塗過去了。等到天上的三個美丹太陽再次烤到臉上的時候,已經是第二天的早晨。
三聲槍聲連續響起來,沉悶得象颱風連續折斷手臂粗的古樹枝杈。雨生猛地睜開眼,坐起身來,一縷青煙飄過教堂的尖頂。他扳著手指數一遍,這是小娟失蹤的第九天。
那個青年一走出教堂大門,三個武裝員警不知從哪裡冒出來,呈三角形同時向他舉槍,黑人青年把半塊碎磚剛剛能投擲出去的刹那,貝雷帽掉落在地,三顆子彈呼嘯著幾乎同時鑽進他年輕的黑色肌體,將他擊潰。
他死了。雨生至今不知道他的名字,也許他根本沒問,也許那人根本沒有名字。雨生最後掃視教堂門楣,沒完工的穹頂和副堂,不見蹤影的窗戶門扇,這個教堂他永遠記住了,叫做聖司提反堂,他聽島民說基督教第一個殉道者就是聖司提反,是被他的猶太同袍用石頭砸死的。司提反死於自己人之手。
雨生撩起死者的染紅鮮血的T恤,又見到那只熟悉的怪鳥展開巨大雙翅,既象鳳凰,又象老鷹。在熱帶叢林裡,天堂鳥傳說為永不落地的飛禽,兩隻眼睛後長著藍白色旗羽;天堂鳥若是怒目圓睜,猶如京劇中武將奮力甩動腦後的英雄長雉尾,整個叢林世界必將為之傾覆。
雨生深深地吸入一口氣,擦去眼淚,笑了。他把掉在地上的破貝雷帽撿起來,撣去塵土,蓋在那張驚恐的臉上。
他終於看見了一隻美丹的天堂鳥。耶誕節不遠了。
之後,美丹置業集團總部雨生天天去,但陽叔天天都不在。每次見到,弗蘭克都很誠懇,他說陽叔在想辦法找小娟。期間,雨生找到聖司提反教堂的牧師,教堂安排了簡單的葬禮。他在黑人青年落葬當天,最後一次來到位於商業區的置業集團總部。冷氣機開得太大,老白頭襯衫外面披著一間藏青色西裝,手裡端著一杯鐵觀音,滿臉悲傷,一語不發。
雨生按耐不住,他惡狠狠用髒話咒駡陽叔的移民專案,他說別騙我了!你們大概也沒見過陽叔?陽叔是一個鬼影子,一個大騙子!他根本就不存在!他就是你們杜撰出來騙人的幻影!我要拆穿你們的騙局……
弗蘭克騰地站起來,被眾人按住,老白頭平靜地說,小夥子,小娟也是我們老鄉,我們也很急。相信陽叔沒有搞不定的事。
排華運動開始了,每個華人處境都很危險。你這樣不明事理鬧下去,對你自己沒好處,萬一陽叔知道了,也不好辦,弗蘭克說著又站起來,高大的身形像山那樣鎮住雨生。
一個置業公司員工大嗓門嚷嚷:說清楚我們騙你什麼呢,你白白得到一所大洋房!
雨生急得腿一軟,跪在大家面前央求:我要見陽叔!陽叔!你們不讓我見,我就不離開!
來回撕扯了好長時間,老白頭掏出手絹抹著額頭的汗滴,露出一臉無奈,朝弗蘭克緩緩點頭,弗蘭克在牆壁上敲出有間歇的連續篤篤聲。兩個膀大腰圓的土人保安推門而入,一擁而上,把雨生架出去,塞進汽車,直接送進了警署。
冤家路窄,依然是那個絡腮胡警長拿魚眼瞪著迎接他,這回他很直接,把一口血紅的渣滓吐在雨生臉上,他對手下一揮手,給他上手銬。雨生又踢又踹,卻無濟於事。
憑這個,逮捕你。警長出示了蓋章的逮捕令說,我們在購物中心裡面發現了汽油桶上的指紋,經檔案比對,確定與你入境所留指紋完全一致,我們還在縱火現場發現了你的駕照。消防隊至少有三人可以證明你頻繁出現在八裡中心現場,你有縱火嫌疑!
雨生對警長抗議說一個中國人為什麼要燒中國人的店鋪。警長嘿嘿冷笑:我們有證據!你也有動機!八哩縱火案,你是縱火犯!八哩中心是大人物陽叔的旗艦物業,而你麼,經過我們反復核查,你反對陽叔,是不是?你們華人全都支持陽叔,唯獨你在背後詆毀陽叔,是不是?
此時美丹的陽光很壯觀,雨生這次不哭。美丹的白天,你總會發現一些有趣的事。他們居然指他是縱火犯,是不是很有趣。他無法搓手,只能拿手銬摩擦著座椅扶手。
第十一章  青蛙滿佈的地方
美丹總醫院使我不寒而慄。太平間裡滿地的各式手機,宛如裝飾閃亮金屬外殼的鬼魂,我知道米隆的靈魂也在其中。我們進去太平間,是去看一張凝結霜雪的臉。米隆死後的臉容清臒灰暗,老了許多。他昨天半夜情況突然惡化,醫院設備簡陋,沒有葉克膜(ECMO)等先進設施,淩晨時分,他情況急轉直下,突然去世。
米隆是疫情發生以來教會裡死去的第一個年輕人。新冠肺炎疫情在美丹蔓延,主要因為島上醫療條件差,醫護人員少,然而,島民對瘟疫處之泰然,他們以為Covid-19也就是他們祖先對付的那種瘟疫。華頌堂執事會頗感躊躇,預感到疫情會反復爆發,他們還在商議舉辦追思禮拜的日期。李約拿匆匆進來,他告訴我們一個壞消息:地產商雇人很快來拆卸教堂,市議會投票表決通過,市長已經簽字同意。執事會主席臨時召集全體會眾開禱告會。從眾人的神色上我判斷出地產商就是陽叔的公司。
禱告會上約拿一直在搓手,結束後,他和我一起晚餐,我們都沒胃口。他特意親自下廚,做了兩碗玉米排骨湯,我問他治安這麼差的美丹怎麼會是基督徒比例達到95%的地方,他停下湯匙,指著碗裡的排骨說,要不是耶穌的福音在200年前就傳進美丹島,今晚我們的湯碗裡漂著的該是人肉。
今晚天很黑,沒有風,也沒有月亮星星。約拿說雨生的那天喝到的也是玉米排骨湯。故事該結束了,他講得太長了。雨生在拘留所裡待了一周,最後一個晚上,他在夢裡又回到了祖宅,老樓的地板爛穿了,他踩了個空,跌了下去,醒過來慶倖這不是真的。然而,他又想到黎明的可怕,會不會是槍決,他完全不瞭解美丹島的法律。但他懂得若是你得罪了老白頭,在島上就是死路一條。中午,他沒有得到午餐,正在他惶恐萬狀之際,他見到了那個現在令他毛骨悚然的人。
老白頭白襯衫黑西褲,胸前戴著名牌,他親自開車來拘留所,弗蘭克沒跟來,他滿臉痛惜,可以說是和藹可親,親自具名把雨生保釋出來,他一再說老白頭絕不坐視同鄉受苦。
一條環島的破公路也是陽叔公司修的,沿著藍得透明的海岸線,把雨生顛得似睡非睡,耳朵濾走了雜質,可以聽得更分明。迷迷糊糊的一片蛙鳴,雨生聽見一種奇怪的聲音,像是召喚,不是人類的,他看見一個熟悉的背影,牧師逆光站著,手裡拿著一卷書。他迎著那光走上去,光刺得他睜不開眼睛,他對牧師說真的,我聽見房子的聲音,像人的呼吸聲,房子也有分分鐘的呼吸,有重有輕,有急有緩。有時候房子唱歌。有時候喊救命,那是拆房的來了。牧師回頭說一起來禱告吧,盼望上帝保守看顧你所得的是一所羅得的房子。
雨生醒來時背上濕漉漉的,面前圓桌上擺滿了菜肴。老白頭笑眯眯數著菜名:怡保白斬雞、東馬有名的炒麵、八珍鴨等等。雨生昏昏沉沉,等到兩碗玉米排骨湯送上來,才搞明白自己已經置身於海濱一家有名的沙撈越特色餐館,他抓住老白頭的手問:白叔,陽叔在哪裡?我真的要找他,必須找到他。是不是根本他就不存在?
老白頭輕輕推開他說怎麼沒有,沒有陽叔,怎麼會有我老白的今天!他說島上有些人根本誤解了陽叔,陽叔的天下不是動動嘴皮子得來的,那是真正的刀口舔血。陽叔一輩子逃過了十來次暗殺,起碼有四次被土人用刀用槍頂著,壓在地上,最後一次,陽叔還被土人武士用斧背打破了腦殼,砸斷了三根肋骨和大腿骨,險些喪命。陽叔在醫院療傷期間,把當地警長和保安部隊的頭全召集來開會,他只給了一張手寫的清單,上列:打中一隻小腿,賞一百基納;打中一隻大腿,賞一百五十基納;打中一隻胳膊,賞二百基納;打中肩膀,賞二百五十基納;打中生殖器,賞五百基納……會後,一支特遣小分隊駕著四驅車連夜出發,駛向阻擋陽叔開發計畫的那個最大的部落,車上架著機關槍,每個特戰隊員懷裡都揣著一份同樣的賞格單。經過一宿激戰,天明時分,他們把陽叔的敵人那個酋長捉了回來,在刑訊室裡打了個半死,酋長是一個硬骨頭,寧死不屈。數天后,陽叔拄著拐杖,親自到監獄裡,付了一大筆賞金和贖金,犒勞特戰隊,還把那個奄奄一息的敵酋給贖了出來,當場陽叔落了淚,那個敵酋也落了淚,他與陽叔歃血為盟,結拜為弟兄,他一出監獄,就把自己的酋長位置讓給了陽叔。陽叔做了南太平洋第一個華人酋長,後來陸續做了其他部落的首領,直到他將島上所有部落統一,當上聯合大酋長。從此,陽叔在美丹島的事業無人可擋,勢如破竹。陽叔的夢想就是每一個海外華人的復興夢,若是華人富裕強大起來,就可以幫助原住民將美丹建設成一個像中國那樣文明強盛的禮儀之邦。
雨生的湯喝不下去了,他憤憤地說,小娟被綁架了,美丹島治安這麼差,就算房子再好,也住不下去。我就是奇怪陽叔這麼厲害,這麼威風,怎麼光天化日下大街之上就綁架就砍人?怎麼原住民要用大規模暴力搶劫排華?
老白頭吸溜著湯汁,好一會兒,才接著說,要不是陽叔在的話,今天咱們面前湯裡面飄著的不會是豬排骨,而是人肋骨!
雨生難道不知道美丹在陽叔大開發前是一個食人族之島?他當然知道,可是,小娟被人綁架了,生死不明。這是綁架之島,是罪惡之島,陽叔夢想的樂園在哪裡?他冷不丁地吐出一句話:陽叔不仁,以萬物為芻狗。
老白頭吃驚地停住喝湯。
雨生冒出一股子橫勁,:陽叔死了。
老白頭不相信似的盯著他,聽他說著他在聖司提反堂的遭遇。他在教堂裡睡了一晚,同一個黑人乞丐交了朋友,就是上次在機場路轉盤口朝他們舉槍瞄準的傢夥(老白頭可能早忘了),黑人說十來年前陽叔就腦溢血死了,常年隨侍陽叔的山地族黑人女子有數十人之多。陽叔的混血私生子多流落在民間。他還說他就是陽叔與山地族土著的私生子。這個黑人乞丐身上有個天堂鳥紋身,那是他母親為紀念陽叔特意給他刺的。陽叔死後,他在山地部落長大,流浪到城裡,他不想回山地,就想找一份好工作,在首都留下來,把那座未完工的教堂修完。現在他也死了。被員警當作暴亂分子打死了。
老白頭的瞳孔縮小了,眼光收縮如同正午貓眼,他的嘴線重新變成一道ATM機的插卡口,他默默地折迭餐巾,說聲稍等一下。他起身走到戶外,掏出手機打了個電話,沒多久回來,對雨生扔下一句話:陽叔這就讓你去見他。
老白頭轉身去賬台買單。雨生震驚不已,他是不是弄錯了?那個黑人小夥子也許瘋了,也許騙他,或者雨生自己早就瘋了,白得一幢洋房起他就瘋了。世上沒有免費的午餐,又怎麼會有免費的洋房。他還來不及想什麼,老白頭對門外招招手。
一輛無標誌銀灰色豐田麵包車駛到餐廳門口停下,下來一個制服裙曲線妖嬈的女工作人員,高跟鞋哢哢響,說是送雨生去見陽叔。上車後,雨生大吃一驚,弗蘭克從司機座上欠身,對那女工作人員頷首示意。
老白頭沒上車,目送麵包車離去,掏出手機,打了一通電話,摸出一支雪茄點上,眯縫眼睛,跳望機場方向,全身似乎變作了一架活的雷達,他的眼睛一路跟蹤,直到一架美丹航空客機巨大的銀翼慢慢蛻化成天際線上一隻小蒼蠅。除了航空公司和置業集團以外,陽叔在島上到底有多少產業,連老白頭也弄不清楚。陽叔到底有多少宏偉的夢想被無知之人誤解?陽叔到底還有多少善心被小人利用?老白頭悵惘地想著自己也已經老了,再美丹與中國之間往來這麼些年,管不了那麼許多了。這個世界很有意思,為什麼有些人就是不珍惜白白得來的房子呢?他們自己貪心,卻責備別人貪心;他們自己不義,卻責備別人不義;他們自己無趣,卻希望別人有趣。有些人生來腦子裡只有漿糊,比如,這個叫雨生的小子。成事不足,敗事有餘。老白頭想起了雨生媽,為那個風韻猶存的女人生出如此不肖之子感到深深惋惜。
雨生的腦子裡沒有漿糊,沒有老白頭的惋惜,更沒有懊悔,他腦殼裡一片空白。他記起三個多月前他來時就是坐在副駕駛座上的,只是現在他呆呆地坐在後座上,看弗蘭克和女工作人員的後腦勺,看美丹無比濃豔的日頭,看迎風搖擺的油棕樹,看白雲繚繞的活火山,看椰林海浪追著車直到無法抵近,當麵包車駛過屬於他的那幢白房子,大個子保安隊長摘下帽子朝他揮手,雨生只是眨了眨眼,隨後一直盯著副駕駛座。那個女工作人員像是感覺了什麼,回頭不滿第掃了他一眼,這一瞬間,他想起來了,他在中國駐美丹領事館舉辦的中秋晚宴上見過她,她是領事館一名工作人員。雨生最害怕的事發生了。
豐田車停在一棟三層小樓前,這裡看起來像酒店。弗蘭克不下車,戴著大墨鏡,坐在駕駛室內,手指篤篤敲打方向盤,他穿大花點的休閒襯衫,胸前深綠色的魚形掛件晃呀晃。
雨生面無表情,跟著高跟鞋女人,來到酒店內大禮堂,裡面僅僅亮著四盞角燈照明, 觸目所及滿滿好幾百人,全穿海藍色條紋服,華裔面孔,或站或坐,鴉雀無聲。雨生好象走進一個通往地心的深深地洞,冷風颼颼,從暗處竄上他的脊樑。
一個戴眼鏡的紅臉大漢熱情地迎上來, 他同樣是條紋服。雨生的手心裡滿是汗,沒想到鄰居在這裡。高跟鞋對雨生說,這是張博士。你在這裡算是學歷最低的。明天起,你也得上張博士的課。這是市政府對思想落後的人提供的強化培訓班,免費!
雨生心裡遲疑。張博士緊緊握住他的手說,天地不仁, 以萬物為芻狗。
雨生不聽,只是連聲嚷嚷:陽叔陽叔,在哪裡?
博士說,別急!先住下,陽叔說話算話,答應的事他一定辦到。
雨生猛然抽回手,轉身對那個女工作人員神經質地說,我有一套自己的房子,在海灣邊,我得放我先回去,我得等我老婆回家,水電煤氣帳單要付,花園要除草修整,車道上還有好幾個坑要填平……
女工作人員冷冷地說,別胡思亂想了,你的房子是白白得來的,沒什麼可惜。美丹法律規定,凡是進來這裡的人的房子統統繳公,統一再分配給新移民。
雨生像女人那樣高聲尖叫起來:什麼狗屁美丹島法律!那是我的房子!我馬上回去!
高跟鞋女人橫在他面前,漲紅了臉說,本島居民最大的權利就是生存權!不要生在福中不知福。至於房子麼,你順服就給你;你反叛就剝奪。
雨生不服,但去路也被博士堵住,他同博士商量:陽叔當初讓我們移民的承諾呢,給
房子不能剝奪自由吧,美丹是一個民主國家,不可以隨便限制人身自由。
張博士的紅臉反而白了,他乾脆抱住雨生說:小夥子,你在島上吃好穿好玩好,還想
怎麼樣?老婆沒了,陽叔會想法子,部落裡的漂亮妹子你喜歡就給你,三四個不成問題。
這就是美丹的自由。有些人一門心思把子女送去美國英國留學,一天到晚講民主自由,投
個什麼票啊?你看民主選舉這些年能不能解決美丹人貧窮的問題?連飯都不給人家吃,教
育住房基礎設施還是靠陽叔來解決的,你說你投票有什麼用,沒有房子就沒有安居,沒有
安居就沒有樂業,沒有樂業就沒有教育,沒有教育就沒有未來,民主自由就是poison!
嚇得雨生不敢作聲,等到博士說累了,他才申辯:陽叔早死了……
張博士一手叉腰,一手用力揮舞:小夥子你病得不輕,要是陽叔知道的話,不知多麼痛心。他那麼重視人才引進,可惜呀可惜。
雨生聲嘶力竭,只是發出微弱的抗議:你們有本事去告密,陽叔是幽靈……遊蕩在島上的幽靈……
博士難受地望著女工作人員說,瞧瞧,我早說了吧,給這些人民主自由的結果是害了他們,他們完全不懂得感恩!民主呀,自由呀,這些東西就是邪教!邪教!咱們中國人不能入邪教。陽叔說得太對了,我就是要好好給這些人洗洗腦子!
四周的人忽然間消失了,幽暗的大廳裡佈滿了成千上萬的青蛙,從每只青蛙一鼓一鼓的表情上看,這個叫做雨生的病怏怏的人並不存在。雨生意識到他一旦離開伊甸園裡的房子,就永遠也不能回去了,可是,小娟在哪裡呢?天堂鳥在哪裡呢?陽叔在哪裡呢,此時此刻,他覺得永遠弄丟了的不止是小娟,他弄丟了他的房子,弄丟了自己。他再也聽不見房子的聲音了。恐懼象那條伊甸園裡的蛇,在上帝不在的時候,悄悄地爬進了他的心裡,他環顧四周去看窗外,這一間大屋子沒有窗戶,四壁都是厚厚的紅色窗簾布;他想從門口逃走,這間大屋子居然沒有門。他是從房門裡走進來的,可是,他居然找不到出去的門。無處可逃。
他記起牧師所說的羅得的房子。羅得藏了兩位天使在那座房子,那些惡人要破門而入,殺害天使,殺害羅得,殺害所有相信上帝的人,但他們陡然間眼睛昏迷,無論如何摸不到房門;一件可怕的事正在發生在自己身上,雨生必須離開,但他眼睛昏迷,無論如何摸不到房門的所在。
他漸漸陷入叫聲和動作千篇一律的青蛙們的重圍之中。
尾聲
華頌堂為米隆舉行追思禮拜的日子。我們都穿上黑衣,帶上口罩,以消毒液洗手。我們目睹置業公司拆遷隊統帥的工程車,挖土車和怪手車浩浩蕩蕩,全開進了巴黎社區。路兩邊擠滿了舉著抗議牌同樣戴口罩的民眾。教堂的鋼制滑門暫時擋住了車隊,小操場上不少會眾手持木棍鐵鏟,與拆遷大軍怒目對峙,汗水濕透了雙方每一個人的口罩。全球疫情高漲創造出一個荒誕的時代。
教堂聘請的律師還在路上的時候,社區大門口爆發出一陣巨大聲浪,旋即轉為嚇人的靜默。有人驚呼軍隊軍隊。一支著土黃色軍服的美丹國防軍從兩輛軍車跳下,湧入社區,全副武裝朝教堂挺進。抗議的群眾如同聞聲驚飛的群鳥,四散奔逃。
一個穿著置業公司白襯衫的銀髮老者分開拆遷隊,攀上怪手車,身手異常矯捷,發動了怪手,他緊抿的嘴唇猶如一把鋒利的尖刀。約拿主任看來沒機會把雨生的故事講完,陽叔並沒有死,他始終存在,今天陽叔就坐在怪手裡面。他要拆掉島上最後一個華人基督教堂。把最破爛最迷信的象徵物拆除,不惜動用暴力。怪手嘎嘎地咆哮著越過鋼門,伸向教堂尖頂上的大十字架。
正在危機關頭,一個黑袍人舉著一個木十字架,大步流星,走出教堂大門,鋼制滑門自動打開了。他是李約拿。他的身後跟著教會領袖一干人等。他們全戴著口罩,臉上頭髮上都閃著聖光。他們昂首迎向怪手,坐在怪手裡的銀髮老者愣住了。拆房隊伍如退潮般朝兩旁分開,露出一隊同樣戴著口罩的黑人國防軍,他們在一位軍官指揮下舉起了長短槍,軍官大喝:退後,全部退後!否則格殺勿論!瞄準!
約拿沒有刹住腳步。教會人群前排有人先跌倒了,約拿緩緩放下木十字架,臉色煞白,身後很多人轉身逃散。槍聲稀疏地響了,像是爆竹,只有兩響。我看見約拿中槍了,一槍在大腿,另一槍在腹部,鮮血噴湧而出,他一手拄著十字架,另一手捂著腹部。他的嘴巴大張大合,卻發不出聲音,嘴巴開始變形;身體突然間動彈不了;腳下生了根。他變了。嘴巴變作了眼睛,嗚嗚地說不出話來;教堂和巴黎社區消失了,滿眼望去的油棕園與林場,變成了無邊無際的巨大血田;在熱帶炎炎之風裡,他化成了一株高高的紫紅色洛神花,覆蓋著一層白色絨毛,雙手雙腳化為植物根系,紮在美丹島的黑紅色土壤中。一枚枚鐵蒺藜把他的血肉刺穿攪碎,身軀組織迅速溶解外溢,柔軟的心風化成一塊億萬年才能形成的堅硬粗糲的化石。
我想起來雨生的故事還沒有講完,來不及問雨生是不是約拿本人。一股看不見的巨大推力擊倒了我,劇痛撕裂了我的左胸,折磨了我好幾周的恐懼像冰水似的覆蓋了我的全身,四肢。在我在變成一撮美丹島的泥土之前,彷佛重新仰面躺在床上,浮在黑沉沉的冰山上,恍然尚在澳大利亞墨爾本家中。但我能聽見許多人的哭叫聲,從夏蟲交響樂中浮現上來,像是蛙鳴,夾雜鼓點似的狗叫,層層疊疊,彎彎繞繞,爬過教堂四周的高壓鐵絲網;屋後高崗上,那個瘦瘦的黑人坐在家門口,剛剛喝醉,他還沒有開始打老婆打孩子。
美丹島的白天,總有些有趣的事。夾道盛開洛神花,妖豔的紅紫一路開到火山腳下。無論是遮天蔽日的叢林灌木,還是火熱如血的洛神花叢,哪裡也找不到天堂鳥的蹤跡;無論是小娟還是雨生,誰也沒見過那種傳說中眼後面長雉尾的鳥,也許從來就沒有那種怪鳥。至於誰是雨生誰是小娟已經不重要了。黑紅色的土地像一卷殘破的百年地圖漸漸擴大,直到爬滿了成千上萬只醜陋的青蛙;洋溢著綠光的蛙皮被風吹皺,如同某種史前生物緩緩移動身上的片片綠色鱗甲,露出一塊中英雙語“陽叔陽叔我們愛您”的招牌。
初稿於2018年10月
定稿於2020年10月


[1] 美丹島貨幣單位,一元基納約等於兩元人民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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